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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雷蒙惊讶自己竟然能再度入睡,更惊讶于自己靠着马奈克一直睡到早上,而马奈克则一动不动地坐着,整夜如此。
太阳升起之前,雷蒙在梦中三度遭受回忆的侵袭。一次是他离开地球时,在恩耶飞船上的牌局。帕伦奇那天过得很愉快——虽然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坚持要他的手下一起来玩扑克。雷蒙觉得那柔软得出奇的纸牌仿佛再次握在手中,他嗅着恩耶人庞大的身躯散发出的酸味,还有那种从不间断、仿佛过热的陶瓷的气味。他用同花顺注释1打败了帕伦奇的满堂红注释2。他还记得自己一点点看着那个病弱男人的喜悦动摇然后瓦解的样子,失望填滴了那个人的双眼,就像干涸的泪水。雷蒙不禁为自己没有留手而后悔。
这是唯一一段有关他和外星人的怪异互动的记忆。另外两段更加平凡——一段是他在墨西哥城的一家旅馆里洗澡,然后去了妓院;第二段是他来到圣保罗星的最初几个月里吃过的一道菜:裹上黑胡椒粉的河鱼。每一段回忆都格外鲜明,仿佛他暂时停止了当下的人生,又一次活在过去,仿佛他实际上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这里,在冰冷的夜晚坐在草地上,身边是个外星怪物。每次梦境结束,他都会醒来一秒钟,发现马奈克像尊雕像那样坐在他身边,他不禁觉得,它知道他梦见了什么,却并未就如何适应汹涌而来的往事给出任何建议。雷蒙也没有问。这是他自己的大脑,恢复记忆也是理所应当。但他还是开始思索,另一个雷蒙想起这场牌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这时昼马丁鸟唱着它们低沉又富有节奏的歌,东方的天空亮起,从遍布繁星的黑暗转为木炭的深色,最后,冰冷的第一缕晨光终于到来。雷蒙起身去喝水的时候,有个东西发出粗哑的叫唤声,然后逃跑了。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昨晚它都悄无声息地啃吮了那头红野猪的残骸。滕非鸟和陀螺鸟飞过林间,对着彼此高声大叫,争夺着巢穴的位置、自己的食物,还有抚育它们子女的配偶。同样的角力在不同的生命中上演。身躯较大的野兽,比如单足兽和肥头兽,来到溪水边,漠不关心地看看他,而后喝起了水。鱼儿跃出水面,接着又落下。看着这一幕,他腹中的郁结开始化解,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谁、被迫履行着怎样的使命、希望又是多么渺茫。
然后他回到营地,吃了些糖甲虫,为外星人重新演示了一遍生理机能,然后做好了狩猎的准备。马奈克的皮肤仍旧灰白,但那种带着油光的螺旋纹路已经开始重现。它的姿势还是放得很低,脚步谨慎而又痛苦。雷蒙真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判断那个外星人的伤有多重——如果说它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那就没必要制订什么详细的逃亡计划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马奈克死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挣脱萨赫尔,那该怎么办?被外星人逐渐腐烂的尸体束缚在这里,直到饿死,这多可怕啊!或者如果马奈克死掉,他也会死——毕竟,他们通过萨赫尔保持着脉搏一致。他之前没想过这种后果,不禁不安起来。但如果时机成熟,他可不会放过,
等到天色足够明亮的时候,雷蒙和马奈克心照不宣地起身出发,向下游前进。虽然提琴手之跃镇在南方远处,另一个雷蒙的足迹却朝着北方,或许他希望用出人意料的路线来甩掉追兵,或许他觉得那儿的木材更适合造木筏,又或许他有些雷蒙尚未猜透的理由。
他们在寂静中前进着,周围只有树叶和针叶在脚下破裂的声音、橘子鸟的呜呜叫声、烤饼兽的怒吼声、还有醋蟋蟀的大合唱。上午的时候,他们撞见了林间的一道野兽的足迹。克伊·克伊那柔软而带有纹路的脚印告诉雷蒙,这头羚羊般的野兽至多不过是在一天前经过的,而且更可能才离开几个小时。这儿可以作为不错的狩猎场,他心想。忽然,他感到一阵不安,但原因却不甚明了。
按照雷蒙的推测,他们会在夜晚到来前赶到河边。另一个雷蒙肯定离得不远了。他估计那个人能用三天时间做出一条像样的木筏来,不过前提是他有合适的工具:斧子、木头还有绳索,当然还得十指齐全。另一个雷蒙面对着种种不利情况,不过……
不过还有个办法,先做个三流货色——只能勉强漂浮前进的筏子——然后用它尽可能往下游去。等拉开距离以后,那个人就有时间做一条更加结实的筏子了。这是个权宜之计,因为他得用一只手划水加速,同时还要冒着这只脆弱的筏子随时散架的危险。雷蒙保持着沉默,同时思索自己处在另一个人的位置,会冒上怎样的风险。嵌在他脖子里的那根绳索拉动了一下,他这才把注意力转回到马奈克身上。
外星人停下了脚步。它炽热的橘色眼睛了无生气。那只红肿的眼睛像凝结的血液那样开始发黑。它的皮肤既非灰白,也没有了最初那种漂亮而生动的纹路,如今成了黯淡无光,混合着绘图纸和煤炭的颜色。
“我们必须停步,”马奈克说,“我们必须恢复力量。”
雷蒙感到一阵恼火,他们没这个时间了。但这也意味着马奈克很虚弱,另一个雷蒙设下的陷阱给这个魔鬼留下的伤并没有痊愈的迹象,至少这算是个好兆头。马奈克也许仍然全副武装,但它并非刀枪不入。如果另一个雷蒙能够找到破坏这条外星绳索的方法,他们就能联手摧毁马奈克。
雷蒙抿紧了嘴唇。他的胸口有种令人不适的紧绷感。并非疾病,而是悔恨。强大的恩耶人碾碎幼体的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中。随着时间流逝,关于昨晚梦境的印象也在逐渐褪色,那股悲伤不再是情绪,而是某个人的记忆。那种不惜任何代价去避免盖苏的信念也淡去了,但并没有消失。那是马奈克的想法,不是他的,他很清楚。但这无法阻止他因此产生的紧迫感。
“好吧,怪物,”雷蒙说,“我们休息。但只能几分钟。我们没多少时间。”
外星人打量着雷蒙,翎羽摆动的方式在雷蒙看来同时表达着愉快和疲惫,然后它大步走到一棵火橡粗大宽阔的树干旁——树上的叶子足有雷蒙的两只手加起来那么宽——等它背靠上去的时候,树皮发出一阵泡沫塑料般的声音,纷纷破裂。雷蒙蹲在那道足迹旁边,揉搓着下巴,看向森林里。这么久不刮胡子的感觉很怪。按常理,他的胡须应该已经长到不扎手的长度了,但现在下巴和脖子却只有一层稀疏的绒毛,就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岁。他敞开袍子,打量着马丁·卡苏斯用金属钩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那道苍白的痕迹比原本宽了些,但和外星人抓住他以前那条长长的、起皱的疤痕截然不同。原本手肘那里的砍刀伤痕最多只能算是皮下的一处肿块,但它在生长。他正在变成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而且至少他还能长出绒毛,那些混账外星人没把他变成女人。
就为这个,我还是要干掉你们这群混蛋,雷蒙心想。但即使他的意图和目标都很明确,怒气却仿佛十分遥远:就像这种感觉是他主观的选择,而非被动的感受。感觉就像和艾蕾娜的爱。熟悉,却空虚。
“你打算拿我怎么办?”雷蒙问,“我是说等这事结束以后。等你杀掉那个人以后,我会怎么样?”
“你的塔特克鲁德就会完成。”马奈克说。
“那完成塔特克鲁德的人又会发生什么?”
“你的语言有瑕疵。完成塔特克鲁德就是回归水流。”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雷蒙说。
“等我们的功用达成,我们就会回归水流之中。”它说。
突然间,脑中闪过的念头让他醒悟过来(他怀疑这也与萨赫尔的双向流动有关),他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下场了:那就是死。他们会被“水流”重新吸收,无论它究竟是什么。等他们完成塔特克鲁德以后,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就像工作完毕之后便丢弃的工具。
或许马奈克愿意屈从于这样的命运,或许他甚至乐于如此,但在雷蒙看来,这就是另一个尽快逃离的好理由。“随你怎么说吧,怪物。”他疲惫地说。
雷蒙发现这次休息比预期中更令人愉快,他的疲惫也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但话说回来,昨天他可是在九死一生的情况下赶了一整天的路。他睡得还很不好,而且马奈克的痛苦或许也通过那根仍旧淤青的萨赫尔,以某种外星方式传了过来。
马奈克的族人和恩耶人之间的恩怨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但他发现自己的头脑很难给出个合乎逻辑的解释。这是一场横跨群星的战争,持续了许多个世纪,甚至是许多个千年。这场针对马奈克族类的仇杀,利用人类作为工具,却又缺乏明显的理由。
他们一直都是恶魔们的猎犬。米克尔·易卜拉欣,马丁·卡苏斯,雷蒙本人。所有人都是。他们将狗儿送入丛林,为的就是把马奈克和像他这样的生物驱赶出来。这件事就像他的双生兄弟那样,对他的世界观造成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这一次,外星人并没有警告他“不要偏离”,他可以随意去思考任何他认为合理的原因,然后他发现,像他这样逃避着总督追捕的三流独立勘探者并不是理清这团乱麻的合适人选。他只会因此头疼而已。
于是他开始思索艾蕾娜此刻在做什么。时间应该快到中午了,而且……从他在黎明前溜出她的公寓起,已经过去了多少天?一个礼拜?还是更久?他甚至连今天是星期几也不记清了。他可算不上虔诚,星期天的主要意义在于,酒吧在这天打烊。今天也许是工作日,而她在天亮时起床、沐浴、穿衣打扮,然后去工作。也许她正跟哪个小白脸共进午餐,像以往那样对他频送秋波,然后又装出正经的样子。她的疯狂和雷蒙的凶狠是她对他忠诚的唯一理由。上帝知道,她根本不值得信任。
他以某种超然般的态度——就好像他想的是另外一个人——发现,他从未对艾蕾娜不忠。他杀过人,撒过谎,偷过东西。他打过艾蕾娜,也被她打过,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光顾码头的妓女了。就算是他们吵架的时候,他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
首先,艾蕾娜会杀掉他和跟他上床的任何女人。更何况,光是想到某个女人觉得雷蒙值得关注——更别提奉上身体——都会让他的心里涌起一股病态的恐惧,而这恐惧来自于多年来情场的失意,以及他担心遭到拒绝而产生的冷漠。但抛开这一切不谈,令雷蒙惊讶的是,他打心底觉得这种事不是真正的男人应该做的。干那些以此为业的女人,没问题;引诱你朋友的女人跟他分手,当然可以;想脚踏两条船,如果你是那种左右逢源的幸运儿,那也行。可欺骗自己的女人?这就太过分了。就算是艾蕾娜那种披着人皮的疯鼬鼠,就算并不爱她,甚至不怎么喜欢她,这也不是他会做的事。
雷蒙咳嗽着笑出声来。马奈克乌龟似的脑袋抬了起来,朝他晃了晃,但显然雷蒙的笑声里并没有太多喜悦,不足以让萨赫尔施加惩罚。
“看起来我还是很有道德的,怪物,”雷蒙说,“我自己都没想到。”
“那种声音,是表示惊讶吗?”
“嗯,”雷蒙说,“差不多吧。”
“那用树枝展示食物的理由又是什么?吃掉它不是更好吗?”
雷蒙困惑地皱起眉头,马奈克指了指他们头顶那棵树的枝丫处。在那里,几乎被树叶掩盖了血迹的,是一头烤饼兽剥了皮的身体。雷蒙把萨赫尔搭在一侧肩头,爬上树去察看。它就像他在湖边找到的那一具尸体,掩藏的手法同样糟糕,不注意的话很容易看漏,但食腐动物会根据气味找到它,就像它们找到马奈克杀掉的那头红野猪。雷蒙的双生兄弟在盘算着什么。可……
他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于是明白过来。他想起了还和他是朋友时的马丁·卡苏斯。他在酒后告诉他的那些捕猎卓柏卡布拉的故事:用鲜肉作为饵食,引诱它们坠入深坑……
“那个狗娘养的混蛋,”雷蒙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然后爬下树去,“那个蠢货真是精神错乱了!”
“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马奈克问道,“展示食物的行为是奥布雷吗?”
“不,它是有功用的。那个混蛋正领着我们往一只卓柏卡布拉的狩猎场那里去,这些东西的作用就是吸引它。”
“那只卓柏卡布拉。它危险吗?”
“危险得要命。如果它找到我们,就会杀掉我们两个。”
“这会危害他的机能,”马奈克说,“他的行为缺乏意义。”
“不,不会的。他知道我们撑过了爆炸。他看到了我们,也知道我们追得太紧,所以他没时间去造木筏。他很累,又受了伤,他知道我们早晚会追上他。所以他在想办法引来卓柏卡布拉,希望它能在杀死他之前先杀了我们。这是个疯狂的赌局,但总比放弃要好。”雷蒙说着,敬佩地摇了摇头,“怪物,我们要对付的真是个棘手的家伙。”
有那么一会儿,马奈克的双肩困惑地耸起,但接着,它似乎明白了雷蒙的意思和感受。或许萨赫尔在连接马奈克和雷蒙的时候,就让它对人类的邪恶有了些认识。
“我们必须在这种事发生之前找到那个人。”马奈克说着,站直了身体。
“最好如此。”雷蒙说。
 
  1. 指五张花色一样的顺子。​​​​​
  2. 指三张点数相同的牌加一个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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