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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的拂晓清冷明朗。雷蒙在半梦半醒之间缓缓苏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跨过睡梦与清醒的分界线的。即使完全清醒以后,他还是躺在那里,裹着自己的斗篷,品尝着清晨的声音与气息。他这套外星衣物舒适温暖,但屋外的凛冽空气扑面而来,夹带着冰根树林那仿佛肉桂的浓郁香气。雷蒙听得到附近流水的潺潺响声,随朝阳一同苏醒的“鸟儿”们的尖叫声,以及远处的一只descamisado注释1在漫长的一晚狩猎之后,回到林间巢穴时怪异的嗡鸣声。
尽管睡在坚硬的石地上让他的身体隐隐作痛,膀胱也胀得难受,雷蒙还是懒得动弹。这样平静的场面似曾相识,这些不适就像老朋友一样。究竟有多少次,他在一整天艰苦地勘探之后,独自在森林中醒来?很多很多次,他想。难以计数,难以回忆。
他几乎能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个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早晨,毫无改变,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噩梦而已。他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逗留了片刻,这才不情愿地放它离去。这是个谎言,但却是个令人愉悦的谎言。他悠然自得地起了床,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向西方。高大的冰根树的树梢上仿佛有蔚蓝的光彩在舞动:那是曙光正在崭露头角。越过森林,在西北方远处,他看到几颗明亮的星辰,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渐渐隐去:提琴手之琴弓座,“提琴手之跃”正是因此而得名,因为那里是能观测到琴弓座的最南方的点。他一直看到最后一颗星星隐没在空中,然后翻了个身,一切平安无事的假象便随着拉扯他喉头柔软血肉的萨赫尔而消失不见。雷蒙不情愿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马奈克依然站在屋外,露珠凝结在它散发出油脂光泽的皮肤上。它的翎毛随着晨风摆动;也许从他入睡之时起,它就这样一动不动,注视了他一整晚。想到这里,雷蒙努力压下一阵颤抖。
雷蒙咕哝着爬起身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外星人睁着眼睛。于是他问:“怎么了,怪物?你在等什么吗?”
“是的,”它说,“你的机能已经恢复了。睡眠结束了吗?”
雷蒙挠了挠袍子下面的肚皮,打了个大大的、几乎让他下巴脱臼的哈欠。小屋里漏进的枯枝败叶粘在头发间,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除此以外,这栋小屋比他想象中要好,干燥、结实,大小也很适合。那警察甚至在草垫下面铺了一层冰根叶,用于夜间保暖。看来那家伙在荒野里的经验还不少。
“睡眠结束了吗?”外星人又问了一次。
“你第一次问我就听到了,”雷蒙说,“对,睡眠他妈的结束了。你们这个种族也不用睡觉,对不对?”
“睡眠是一种危险的状态,它会带你离开水流之外,它是不必要的机能中断。对睡眠的需要是你们本质中的缺陷。只有你们这样缺乏效率的生物才需要花费一半的寿命进入无意识状态。”
“是吗?”雷蒙打着哈欠说,“说真的,你可以找时间试试看。”
“睡眠已经结束。”马奈克说,“是时候行使你的机能了。”
“别着急。我还要小个便。”
“你已经小便过了。”
“噢,这他妈是个持续的过程。”雷蒙引用了一句他在地亚哥镇的广场上听某个牧师布道时学来的话。那场布道是关于灵魂易变的本性的,牧师讲道的时候涨红着脸,满头大汗。雷蒙和波尔·多明格斯当时还朝他丢了糖渍杏仁。他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但如今却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仿佛那就是片刻之前的事。他开始怀疑,或许是曾经浸泡过的那种外星黏液对他的记忆做了些什么。他听说过有些从昏睡中醒来的人会出现失忆和精神紊乱的症状。
而如今,站在那棵网眼状树皮的伪松面前,对着树根撒尿的时候,雷蒙发现自己想起了更多陌生的往事。马丁·卡苏斯,他在地亚哥镇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住在码头边的一座两室公寓里,房间里的土黄色竹制地板的边角已经掉了漆。他们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喝得烂醉,一边引吭高歌,一边大口喝酒。马丁跟他说过自己在森林里作为捕兽人的经历,讲述他如何用鲜肉哄骗一只卓柏卡布拉踏进架着长矛的陷坑;雷蒙则编造了几次在墨西哥的性爱经历,而且一次比一次耸人听闻和难以置信。马丁的女房东有次曾经上门,威胁要找警察来抓走他们俩,于是雷蒙就脱掉了裤子。他还记得那个老女人震惊的表情,迟疑摆手的样子,不知道他的老二对她来说是侮辱还是威胁。感觉就像在看录像一样,这段闪回的影像如同当时那样清晰,然后又再次消失,只剩下回忆。
雷蒙和马丁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而那个女人最后选择对他们两人都避而不见。雷蒙懒洋洋地挠着肚皮,回想着这段往事,指尖拂过自己光滑的皮肤。可怜的老马丁,他很想知道,那个混球怎么样了。但他又想,无论怎样,都不会比他现在更糟。
“你们也不小便,是不是啊,怪物?”雷蒙说着,最后甩了甩他的老二。
“排泄废物是必要的,但只在摄入不恰当的食物时才有必要,”马奈克答道,“奥卡提供的只有养分,没有废物。它就是这样设计的,目的是提高效率。你们的食物充满毒素和你们身体无法吸收的无用物质。所以你们才必须大小便。这既原始又反自然。”
雷蒙笑出了声。“原始,也许是吧,”他说,“不过你们才是反自然的物种,怪物!我们是动物,你和我都是。动物会睡觉,会吃其他动物,会拉屎,会做爱。你们这些全都不做。所以谁才比较反自然呢?”
马奈克低头看着他。“拥有瑞特赫的生物也就拥有超越动物的能力,”它说,“如果拥有能力,就必须运用。因此你们才是反自然的物种,因为你们拥有超越原始的能力,却又死守着原始不肯放弃。”
“死守原始可以得到很多乐趣。”雷蒙辩解道,但似乎已经开始不耐烦的马奈克打断了他,“小便已经结束,”它说,“我们也又一次回到了这里。我们现在已经做好了准备。你要进入尤内亚。我们要继续前进。”
“尤内亚?”
马奈克顿了顿,然后说:“那个会飞的盒子。”
“噢。不过我还需要进食。一个人没法不吃早饭就出门。”
“你不靠食物能活几星期。这是你昨晚说的。”
“这不代表我想这么做,”雷蒙说,“你希望我处在最佳状态,那我就得吃东西。就连机器也得添加燃料才能工作。”
“不准再有拖延,”马奈克说着,令人不安地拨弄起萨赫尔来,“我们现在就走。”
雷蒙考虑过反驳,并且宣称人类还有其他必要的生理机能——为了拖延更多时间,他可以吐上一两个钟头的口水。但马奈克看起来已经下定决心,他也不希望它用萨赫尔来强迫他服从。
“好吧,好吧,我来了。等一秒钟就好。”
雷蒙已经为那个警察尽力了。不管那个来逮捕他的混球是谁,都该对他感激涕零!雷蒙抓起昨晚准备好的那包裹了叶子的熏鱼肉,跟着外星人回到它那只惨白色的盒子里。看来只能在路上吃一顿冰冷的早餐了。
这艘怪飞船升空的时候,他感觉脚下又倾斜起来。他们朝西南方飞去,将胡索山脉的高山峻岭甩在身后——那里的高处弥漫着潮湿翻涌的乌云,有雪花正在飘落。而在南方,世界开阔和平坦起来,化作森林覆盖的低地,又向着南方更低的地平线处绵延而去:那里热气升腾,水花飞溅,仿佛一碗热汤,还有视野边缘处的沼泽作为点缀。同样位于他们视野边际的,还有这个由绿色、蓝色、橙色的树木与黑色石头组成的世界里的一条细细的银色缎带,那就是恩布度河,是发源自胡索山脉和整个北方大地的巨大河网里的主要水道。在西南方数百公里的地方,提琴手之跃镇坐落于恩布度河道上方一座红色纹理的石崖之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木头旅店和房屋塞满了矿工、捕兽人和伐木工人,码头挤满了运送矿石的驳船和运送圆木的巨型货船,随时待命,等候顺流而下,前往鹅颈镇。考虑到提琴手之跃镇的安全、喧嚣和光明,那个警察必然也会前往那里。
 
他会用什么方法赶过去呢?能够建造那么实用小屋的人,肯定能毫不费力就用手边的材料造出一只筏子来。等他到达恩布度河的岸边,然后造好木筏之后,就会顺着河流前往提琴手之跃镇:这比步行穿过浓密纷乱的森林要简单得多,也快得多。如果他发现自己没有货机,无处求助,独自被困在这座森林里,他也会选择去那条河边制造木筏。而且他确信那个警察会这么做。说到底,外星人在把他当做猎犬这一点上还是很聪明的——他的确知道那个警察会做什么,会去哪里。他能够找到他。
他还得拖延多久,那个警察才来得及逃走?他会不会已经抵达河边了?如果从胡索山脉的山脚下出发,就只能长途跋涉,穿过这片崎岖的地带。但换个角度来看,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应该差不多了。
在他们下方,如今是又一片浓密的冰根树林,高大枯瘦的树木长着半透明的蓝白色针叶,看起来就像一百万根细小的冰柱。他们继续向前飞。路过林间矗立着的一座巨大的、仿佛巴别塔注释2的巢穴时,带着金属光泽、像是有生命的珠宝般的昆虫们群聚起来,作势恐吓,只为保护它们的虫后。有片林间空地上只有一头身躯硕大、六条腿的瓦奎罗的残骸,一头卓柏卡布拉将它马儿大小的身躯吃掉一半,剩下的则任凭腐烂。然后又是冰根树。他们在绕圈。马奈克打算用什么方法来寻找那个警察?
圣经中人类企图建造的参天巨塔。
“我们在找什么?”雷蒙抬高了嗓门,努力盖过身边呼啸的风声,“从这么高的地方,你什么也看不见。这玩意装了传感器么?”
“我们感受到了很多。”马奈克说。
“我们?我他妈什么也没感受到。”
“尤内亚会参与我的水流,萨赫尔也会。而你因为你的本质无法参与。所以你才会感到强烈的苦恼。但这是你的塔特克鲁德,因此我会接受。”
“我可不想参与你那什么蠢水流,”雷蒙说,“我只是在问你,这玩意儿上面是不是装了某种传感设备什么的。我问的不是你他妈的感情生活。”
“有必要发出这些噪音吗?”马奈克问。如果说雷蒙有那么一丁点儿相信这些外星人拥有人类可以理解的情感,他肯定会说马奈克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恼火,“搜索本身就是在表达——”
“——你的塔特克鲁德,管它是什么鬼玩意儿,”雷蒙说,“随你怎么说吧。因为我没法参与那什么水流,能做的就只有跟你进行善意的谈话,对不对?”
马奈克头上的翎羽飞快地扬起又垂下,硕大的脑袋从左晃到右。它转身面对着他,白色盒子的板条变厚了,风声也减小了。“你是对的,”马奈克说,“这种需要吐出空气的交流途径是你仅有的原始方法。的确,我应当尝试迎合你较为高等的技能,以便协助你避免奥布雷。如果我能更好地理解这种缺乏协调的‘自我’的机制,那个人的本质也就会更加显而易见。”
“这听起来不太像是道歉,怪物。”雷蒙说。
“你的用词很奇怪。我并没有陷入奥布雷。我没有理由表达后悔。”
“噢,好吧。这样就好。”
“不过如果你希望谈话,我也会采用这种形式。我的确拥有传感设备。它们是这台尤内亚的本质,正如啜饮你的水流是萨赫尔的本质,至于管理和引导这种行为——”外星人说着,指了指自己,“是我的本质。但那个人更像其他生物,约束他的水流更加难以捉摸。”
雷蒙耸耸肩。
最有可能追上那个警察的路线就是往西前往恩布度河,然后从他步行可能到达的位置再向南飞一段路,接着等在河边,直到那个混蛋乘坐木筏顺流而下,但如果外星人不这么认为,雷蒙也不觉得有必要去点醒他。如果外星人想要这样瞎晃一整天,雷蒙也不会反对。
“等你抓到那个可怜虫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纠正他存在的假象,”马奈克说,“绝不能让人观测到我们。这样的假象是重大的矛盾,是盖苏,是对现实的否定。如果我们被人看见,我们就不再是我们自己,我们就永远不会再是我们自己。那些不能被发现的一定不能被发现。这是矛盾。必须解决。”
“这根本说不通啊。那个人已经看见你们了。”
“他还在假象之中。如果能阻止他回到同类中去,信息就不会扩散出去。他将会得到纠正。关于他存在的假象会得到否定。如果他是真实的,我们就不可能是真实的了。”
雷蒙打开草叶包,吃干净熏鱼上的肉,然后把骨头丢在脚下的板条上。
“要知道,怪物,要像你说话这么颠三倒四,我得喝上半个晚上的酒才办得到。”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蠢货。”
“你消耗的那种液体影响了你的交流能力吗?你在营地的那段时间似乎不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是河水,”雷蒙不耐烦地说,“只是水。我的意思是喝酒类饮料。见鬼,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谁没听说过酒的!”
“给我解释一下‘酒类饮料’。”
雷蒙挠挠肚皮。有那么一瞬间,他指尖下光滑的皮肤显得很是怪异。对于这么个脑袋不清醒的怪物,他要如何解释酒——货真价实的酒——是什么东西呢?
“有一种东西,是液体,”雷蒙说,“它叫做酒。要通过发酵才能产生。发酵,也就是分解。土豆能做伏特加,葡萄能做葡萄酒,大麦能做啤酒。你喝的时候,那个人喝的时候……它会让他超脱自己。明白了吗?他应该做的那些事不会再让他烦心。所有那些束缚他的东西,都会稍微放松一点儿。比如大小便。我真的说不清楚,怪物。这就跟向处女描述做爱的感觉似的。”
“它会放松束缚,”马奈克说,“它会让你自由。”
回忆再度向着雷蒙奔涌而来,周围的世界消失不见。
他当时十四岁,漫长的两年之后,他将获选加入工作队,并且离开地球。八月将雷暴雨带到了墨西哥的群山,白色的云层底部化作灰黑色。离开山崖上的那座小小的印第安村落以后,雷蒙住进了一个年长的男孩的棚屋里——棚屋位于墨西哥城附近的某座方山的北坡,那儿有一座非法居留者的村庄。
在记忆中的那一天,他正坐在一堆奇形怪状的烂木头和旧塑料上——他和那个男孩戏称它为“前门廊”——看着云朵在天空成形和聚集。按照雷蒙的猜想,这阵风暴会于晚间到来。就在他进一步思考这栋小屋是会撑过这场狂风暴雨还是就此坍塌的时候,另一个男孩沿着那条泥巴和岩石砌成的狭窄街道信步走来——道路两边则是两排棚屋。他身边有个女孩,正用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里有个瓶子。
雷蒙没问他是在哪里找到女人和酒的。他记得琴酒那苦涩火辣的口感,记得听着那个男孩跟女孩做爱发出声音时既着迷又厌恶的心情,他自己坐在屋外一边喝酒,一边数着闪电和雷声之间相隔几秒。等到雨点开始落下时,大男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醉醺醺的雷蒙跟那女孩分享了最后一点琴酒,然后她也跟他做了爱。狂风刮得墙壁咔嗒直响。雨水渗进屋子,顺着窗户成股流下;他趴在她身上,用力插入,而她别过脸去。
那是雷蒙在地球上度过的最美妙的一晚。或许是他这辈子最美妙的。他已经记不起那个大男孩的名字了,但仍然清楚地记得女孩脖子上的那颗痣,就在她锁骨上方,还有她嘴唇上的伤疤——那儿曾受过严重的割伤,而且没能正常愈合。他只在喝琴酒的时候才会想到她,但他更喜欢威士忌。
马奈克的胳膊碰了碰他的肩膀,扶稳他的身体。雷蒙不假思索地拍开了。“出现了一阵湍流,”马奈克说,“你集中了注意力,但其焦点却模糊难明。”
“我想起了一些事,”雷蒙说,“就这样。我想起了一次喝酒的经历。它让我感到自由。”
“啊。准确度在继续增加。这样非常好。你在集中于你的塔特克鲁德。但你仍然缺乏流动。”
“是啊,就像你始终这么丑,怪物。你想知道喝酒的感觉。听着。酒能让一个人忍受他无法忍受的事。它能带给他的自由,其他任何东西都办不到。一个人喝醉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独自一人,万事皆有可能。一切如此美好,感觉就好像手里握着雷电注释3。只有它能让人感觉到如此完整。”
“这么说酒是好东西。它能增加水流的路线和对意图的专注力。它能带来自由,而自由是人最核心的欲望。喝酒就是在表达何谓美德。”
在小巷里,那个欧罗巴人坐倒在地,手捂腹部。人群纷纷后退。雷蒙再次回忆起被他们背叛时心中的寒意。
“酒是有酒的优点,”他说,“你干吗要问我这些蠢问题?你不是应该去狩猎什么人吗?”
“我希望和你沟通,”外星人说,“你无法感觉到水流。这些话语是你唯一的水道。”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雷蒙在飞船上遇到的那位随行精神病医生。雷蒙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回绝了外星人的关注。
“我已经厌倦了谈话,”雷蒙说,“他妈的让我安静一会儿。”
“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理解。”马奈克赞同地说,仿佛他们刚才讨论的是某根需要调节的爬升管。外星人转过头去,雷蒙靠在盒子细小的白色板条上,透过缝隙窥视着下方闪闪发亮、橙黑相间的树叶之海。要不是他喝醉了酒,也许他就不会杀死那个欧罗巴人。他肯定不会做得这么过火,更不会惹到警察。
但待在地亚哥镇又不喝醉,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简直就跟让他驾驶一艘没有燃料的飞船,或者徒手去采掘矿石一样。只有这样,他才能忍受人群。雷蒙是个酒徒,而且是个老酒徒,但瓶中之物控制不了他。当他身在此地,远离文明和人群的压力之时,他就不需要威士忌,也不会喝酒。一瓶酒在野外够他喝上一个月,而在城市里只能撑半个晚上。他并不是酒鬼,这就是他的证据。
 
他最初察觉到异状时,那个会飞的盒子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无声地悬在空中,仿佛有一根天上垂下的绳索悬吊着它。雷蒙向下看去,对着夕阳眯起了眼睛,但他们下方的那些树木与之前飞过的那数十万棵树木并无不同。
“那儿有东西?”雷蒙问。
“对。”马奈克答道,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会飞的盒子降了下去。
这个营地比他们先前看到的那个要大上不少。营地里的小屋也更高大——大到足以让人坐起——还有个石头和沙子围起的火坑,里面是好几堆灰烬。那个逃亡者恐怕在这里逗留了足有一整天,而且要么是火堆一直燃着,要么就是烹调食物时生了好几次火。马奈克走在前面,缓缓穿过这一小片空地,脑袋前后摇晃着,仿佛在应和心里的一首慢节奏的曲子。被他牵着脖子的雷蒙快步跟在后面。一堆糖甲虫的甲壳在斑驳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堆比目兽的毛皮丢弃在地上,其中一张有被某种小型啮齿类食腐动物啃咬过的痕迹。一根蓝灰色的香烟屁股掐灭在小屋旁。
那警察究竟走了多远?雷蒙心想。马奈克带着雷蒙开始狩猎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逃跑了三天,然后又过了一天。如果说那个人在第一处宿营地过了一晚,又在这儿过了两晚,这就意味着他只领先他们一天的路程。雷蒙在心里默默地咒骂着那个懒惰的条子。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混蛋能否赶到河边、坐木筏前往南方,然后带回援助。总督、警察或许连恩耶人和恩耶飞船上的外星保安部队也会赶来。这样最好——就让人类最大的外星靠山像一颗苔藓覆盖的巨石那样滚动而过,把马奈克压成肉泥。
雷蒙笑出了声,但外星人没睬他,只顾着继续搜查。
雷蒙看到,营地里有好几处痕迹,包括那警察进入森林和回来时留下的。折断的树枝和凌乱的落叶层太过明显,就像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迹一样。这么说,这儿充当了作战基地的作用。那个人有个计划,或者说他考虑的不仅仅是逃亡。或许他在寻找着什么。那个警察会不会把应急用定向信标藏在附近了?这种可能性实在不高,不过光是想到这点,就让雷蒙心跳加快。也可能那个人是个白痴,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猎人,而雷蒙才是猎物。无论如何,马奈克都肯定会找到他,杀死他,然后把雷蒙送回外星人巢穴那令人作呕的黑暗与噪音之中,从此与世隔绝。
马奈克停在小屋旁,垂下手臂,拨开那个人用作床垫的树叶。有什么东西在蓝绿相间的树叶中翻动了一下——脏兮兮的白色,还混杂了血迹的红黑色。马奈克身子前倾,发出一声迅速的“咔哒”声,雷蒙将其解读为喜悦。雷蒙挠挠胳膊,不安起来:他隐隐觉得情况不妙。
“怎么了?”他问。
那外星人拿起一块布——一只浸透了血的衬衣袖子。袖子上有不少皱褶,看起来它曾经充当过绷带或者止血带的作用,等血干涸后就变得硬邦邦的。
“看起来你们把那个倒霉的家伙伤得不轻啊。”雷蒙努力让语气透出愉悦。
马奈克没有答话,只是把那条绷带丢回树叶里。然后它大步走向火坑,萨赫尔变长变细,但仍旧拉着雷蒙前进。火坑边凌乱地堆着的石头边,泥土里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外星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雷蒙走到怪物身边,然后在惊奇和恐惧中跪倒下去,用指尖碰了碰艾蕾娜给他的那只香烟盒。
“这是我的。”他轻声说道。
“它是那个人留下的。”马奈克的语气仿佛是在赞同。
“不,”雷蒙说,“不,这是我的。它属于我。警察不可能弄到这个,除非他们找到了……”
他手忙脚乱地回到小屋里,抄起那只鲜血浸染的袖子。布料是粗糙的帆布,在野外用上好几个月也不会坏。袖子末端的纽扣碎裂了一半。
“这是我的衬衫。那个蠢货穿着我的衬衫!”
雷蒙转身看着马奈克,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怒火。他用攥紧的拳头晃了晃那块染血的布。
“那个该死的杂种怎么会穿着我的衬衫?”
外星人头顶的翎毛扬起又垂下:它皮肤上的螺旋纹路转动起来。要不是知道萨赫尔会带来的那种无法想象的痛苦,雷蒙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身上的衣物——”
“是你们给我的,”雷蒙扯着身上的外星袍子,大吼道,“是你们这群该死的魔鬼制造的,是你们让我穿的。这才是我的衬衫,我的。我从地亚哥镇来的时候就穿着它。我买的,我穿过的,这是我的,还有些……有些……”
马丁·卡苏斯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记忆格外清晰,如同毒品引发的幻觉重现。她的名字叫做莱安娜,这件事他还告诉过格里亚戈。她是河边那家“牛仔烧烤店”的厨子。马丁以为自己爱上了她,有那么一个礼拜,他创作了不少诗歌,每一篇的开头都拿她的双眸和星辰相比,而等到邻近黄昏,又喝了一瓶廉价威士忌之后,诗歌的内容就变成了干她的感觉会是如何。雷蒙在那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里见过她,他们都叫那儿“美国力克咖啡馆”,虽然营业执照上写的是另一个名字。
雷蒙当时喝醉了。他看到了她,瓜子脸,梳拢在脑后的黑发,她嘴角的线条,她身后墙纸那深邃饱满的红。他看到了她,也想起了自己的所有想象,还有马丁对她身体的所有幻想。等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时,感觉就像流下山坡的溪水。他别无选择,只能为她倾倒。
此刻换成马丁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那把纤薄的金属钩。雷蒙把那片沾血的碎布丢到马奈克的脚边,手捂着腹部。马丁的手皮开肉绽,但上面的血却是雷蒙的。当时的痛苦那么剧烈,又流了很多血,雷蒙的胯间隐隐作痛起来,觉得自己像是尿了裤子。他敞开那件外星长袍,有些担心自己记忆中的马丁会出现在他面前,给他多添一条伤口,虽然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对方应该会失声痛哭才对。
雷蒙的手指碰到了自己光滑到几乎毫无瑕疵的腹部。那条粗大的伤疤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头发似的白线。他这才明白,自己的手指一直在寻找着那道失踪的伤口,他的身体比头脑更加清楚,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粗糙的外星布料贴着他的皮肤,指尖和脚底的老茧也全都没了。他缓缓地卷起袖子,在小犬镇外的那家酒吧跟楚罗·洛佩兹用砍刀打斗时留下的伤疤,还有他和艾蕾娜疯狂做爱时,艾蕾娜的指尖在他身上留下的一道道抓痕,这些全都不见了。他的手指上没有半点烟渍。也没有一生的劳作在双手上留下的刮擦痕迹、变色和老茧。这些年来,他的双臂几乎被太阳晒成了黑色,但如今,他的皮肤光滑平整,呈现出淡棕色,就像鸡蛋壳。潜意识里的某个念头浮出水面,令他身体发冷。
他在那个水箱里曾经停止了呼吸,他的心脏也没有跳动。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雷蒙在震惊中低声问道,“你们他妈的对我做了什么?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噢!真有意思,”马奈克说,“你能够卡特耐了。这对我们恐怕没有好处。我不觉得那个人拥有多重集成的能力,就算他有,也不应该会造成这样的错乱状况。你应当小心注意,不要太过偏离。如果你变得和那个人太过不同,就无法专注于你的塔特克鲁德了。”
“怪物,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苦恼,”马奈克说,“你正在意识到自己是谁。”
“我是雷蒙·埃斯佩霍!”
“不,”外星人说,“你不是那个人。”
 
  1. 西班牙语,原意为“不穿衬衣的人”,也指代19世纪西班牙革命时期推崇极端自由的革命者。​​​​​
  2. 此处指希腊神话中以闪电为武器的万神之王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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