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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雷蒙——如果他真是雷蒙的话——蹲坐在地上,手肘拄着膝盖,双手抱住低垂的头。马奈克站到他面前,用深沉而悲伤的声音解释起来。发现外星人巢穴的“那个人”就是雷蒙·埃斯佩霍。没有人跟踪他,没有什么警察,也没有从南方飞来的又一架货机。发现巢穴这件事本身构成了矛盾,为了纠正那个人存在的假象,外星人攻击了他。他逃脱了,但并非毫发无伤。他的一部分肢体——一根手指——在那次袭击中折断了。那块血肉充当了“造物”——也就是艾·尤斯埃罗依——的种子,因为它参与了原本那个生物的水流,然后那个造物在继承了雷蒙的记忆和知识的情况下苏醒。马奈克解释了整整两遍,雷蒙才完全听懂。
“你参与过他的水流,”马奈克说,“整体呈现于局部,所以局部也能够表达整体。准确度的确有些损失,但重点在于机能方面的知识和身体特性的记忆。在此过程中,你化作了局部所属的那个整体的形象。”
“我就是雷蒙·埃斯佩霍,”雷蒙说,“而你是个撒谎的杂种,说话和放屁一样。”
“这两句话都不正确。”马奈克耐心地说。
“你在说谎。”
“你的用词并不合适。交流的目的在于传递知识,说谎就无法传播知识,这是不可能的。”
雷蒙的脸先是发热,然后又冷下来。“你在说谎。”他轻声道。
“没有,”外星人悲伤地说,“你是个造物。”
雷蒙猛地站起身,但马奈克并没有退缩。那双巨大的橘色眼眸眨了眨。
“我是雷蒙·埃斯佩霍!”雷蒙大喊,“我不是什么外星怪物!是我开着货机来到这里。是我安放了炸药。我!做这些的人是我!我才不是什么该死的培养槽里的手指头!”
“你开始激动了,”马奈克说,“控制你的情绪,不然我会让你痛苦。”
“随你便!”雷蒙大喊,“来啊,懦夫!你怕了吗?”他狠狠地朝马奈克脸上吐了口唾沫。
有滴唾沫溅到外星人的一只眼睛下方,然后缓缓流下脸颊。马奈克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倒不如说是困惑,而且没有丝毫常人的那种厌恶。它小心地擦去脸上的唾液,看着湿润的手指。“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问,“我觉得这并非有毒物质。它有什么功用吗?”
雷蒙突然泄了气,仿佛一只被人戳破的气球。“擦干净你的脸,怪物,”他轻声说着,然后蹲在地上,用双臂环抱自己的膝盖。这是真的。他是个怪物。冷汗从他的前额、腋下和膝盖后渗出。他开始相信马奈克所说的话:他并不是真的雷蒙·埃斯佩霍,甚至也不是真的人类,他是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养殖而成的怪物。他所记得的任何事情都是虚假的,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而非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山,从未在酒吧打过架,从未跟女人做过爱。他也从未见到过真正的人类,尽管他的记忆里有许多他以为自己认识的人。
他多希望自己根本没有来到这里,也没有放下那改变命运的炸药!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做过这些事。那都是另一个人所做的。过去的一切都属于那个人。除了现在,除了马奈克与周围的这片森林,他一无所有。他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他在这颗星球上是个异乡人。
这样的想法让他头晕目眩,难以思考,他费力地将这些念头抛到一旁。深入思考会让他陷入疯狂。他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周遭的事物上: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有不祥的靛蓝色天空中掠过的云朵。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他都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以野兽般的热切回应着它。冰根草的气息和他虚假的记忆同样美妙,拂过草地的风凉爽而清新;远方的地平线处,是宽广的胡索山脉的景色,阳光漫洒在峰顶的雪冠上,一如既往地美丽,也一如既往地令他心情愉悦。这具躯体还活着——他苦涩地想——就算他并不希望如此。
他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如果他想要活下去,就无法承受绝望的代价。无论他的起源为何,一切都不会改变:无论他是像红辣椒那样培植出来的;还是浑身鲜血、哭闹着钻出母亲的子宫的。他就是雷蒙·埃斯佩霍,无论那怪物是怎么说的,也无论他的手上有没有老茧。他必须是雷蒙,在这件事上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说外面有个人也觉得他就是雷蒙,谁是谁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有一百个这样的人呢?他活着,就在此地此刻,就在这个瞬间,至于他的年纪是三天还是三十年,这并不重要。他活着——而且想要继续活下去。
他抬头看着那个外星人,后者正以惊人的耐心等待着。“你的话怎么可能是真的?”雷蒙透过紧抿的嘴唇说,“我可不是无知的农夫——我知道克隆是怎么回事。克隆出来的只是个婴儿,得和其他婴儿一样长大成人。克隆体不会有我的记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能做到什么和做不到什么,”马奈克驳斥道,“而且你说的是另一回事。你说的是通过粗糙的分子样本制作新个体,我们用的方法是‘培育’,你说的是‘再现’,这两者并不相同。”马奈克说,“这个概念在你们语言里没有非常合适的词语,不过如果你获得足以完全理解的阿特阿卡,你与原型就会更加偏离。这会干扰我们的塔特克鲁德。”
“我的肚子,我的胳膊,我的那些伤疤……”
“我们牺牲了完全的准确度。随着时间推移,你的身体也会更加趋近于呈现整体。”
“你是说我的伤疤会回来?”
“你的身体系统会继续趋近原型,从而取得相应的信息。”
“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也他妈跟这个有关系?”
“趋近完美的方法就是去趋近完美,”它说,“这是不证自明的事。”
雷蒙瞪着马奈克。突然间,他明白这些外星人为什么没有性爱了。它们也是在培养槽里生长出来的,就像他一样。或许他们还是在同一个培养槽里诞生的!他和这个怪物是兄弟,他们之间的相似甚至超过他和真正的雷蒙·埃斯佩霍。
“你们把我变成了怪物,就像你一样,”他用苦涩的语气说着,觉得自己又发起抖来,“我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了!”
萨赫尔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在示警,雷蒙的腹部顿时因恐惧而发冷和绷紧,但痛楚并未到来。令雷蒙大为惊讶的是,马奈克伸出了一条长长的、关节怪异的胳膊,笨拙地将手放在雷蒙的肩头,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安慰人的动作。“你是个拥有瑞特赫的活物,”它说,“你的起源无关紧要,你也不应该担心这些。你仍然可以通过履行机能达成你的塔特克鲁德。活物的追求莫过于此。”
这番接近于他先前想法的话让他停止了抱怨。他推开外星人的胳膊,站起身来。萨赫尔变细伸长,让他能够走到稍远的地方。又一次令他惊讶的是,马奈克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雷蒙走到火坑边上坐下,拿起地上的香烟盒,然后打开。这是他从培养槽里诞生以后所见到的最接近镜子的东西了。他的脸比熟悉的那一张要光滑些,眼角的皱纹也少些,痣和伤疤都不见了。他的头发更整齐,也更有光泽。他变了,变得很年轻。他像是他自己,但又不尽相同。
世界开始在他身边旋转,他将双掌按在圣保罗星坚实的土地上,扶稳身体,让自己停留在现实,停留在这一刻。如果马奈克所说的是真话,如果真的有另一个雷蒙·埃斯佩霍,那么一切都会改变。拖延时间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如果另一个雷蒙回到提琴手之跃镇,这番关于外星人秘密基地的故事也许会引起轰动,但无论是那个雷蒙还是其他人都不会知道他曾经存在过。或许会有一支武装部队随后赶来,甚至攻击外星人,但他们不会来找他。但如果他真的找到另一个雷蒙,他们一起或许就能想出扭转形势的方法。他知道自己成为猎物时会做些什么。他会想方设法干掉猎手。而这如今就成了雷蒙唯一的机会。如果他能把这支追兵的消息告诉另一个雷蒙,并且信任对方的判断,那么他们联合起来,或许就能摧毁这个奴役他的外星怪物。有那么一会儿,他打心眼里期望马奈克说的是实话,在这片荒野之中,真的有另一个思维和他相似的人自由地行走着。他突然为另一个雷蒙自豪起来:尽管这群怪物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他还是愚弄了他们然后逃之夭夭,让他们见识到了人类的本领。
可另一个雷蒙究竟会帮助他,还是会像他那样被吓着?如果他帮助另一个雷蒙摆脱追兵,另一个雷蒙肯定会感谢他的。雷蒙努力想象自己对于危难之际救助自己的人不理不睬的样子。他不相信自己做得出这种事。他会像对待兄弟那样拥抱那个人,帮他藏身,帮助他,帮他重新开张,或许还可以跟他联手工作……
雷蒙吐了口唾沫。
全是胡扯。不,另一个雷蒙只会用一把刀子刺进他的肋骨之间,看着他这个外星怪物死去,一面哈哈大笑。可他还有什么选择呢?另一个雷蒙也是马奈克的敌人。在这件事上,他们是一致的,如果他能找到方法杀掉马奈克,让自己摆脱这条萨赫尔,剩下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他是谁,他究竟是什么,他要如何融入有另一个雷蒙存在的世界,这些问题只能回头再考虑了。最重要的是生存,还有摆脱奴役、得到自由。他所要做的首先就是赢得马奈克的信任,让它觉得自己全心全意地合作,让它有种虚假的安全感,直到他找到机会,一剑刺穿外星人的喉咙的那一刻。
这计划尽管模糊不清,却令他安心。如果他有打算,至少还有个方向可以努力……
“你已经冷静下来了。”马奈克说。雷蒙没听到它走来的声音。
“对,你这恶魔,”雷蒙说,“我想是的。”
他打开香烟盒。盒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艾蕾娜在银箔上蚀刻的一行字:Mi Corazon。我的甜心。来吧,我的甜心,抽烟抽到死吧。雷蒙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的反应,”外星人说,“你会解释给我听。”
“我只想要根香烟,”雷蒙尽可能让语气友好些。瞧见我多安全了吗?瞧见我多配合了吗?“看起来那个贪心鬼把烟全抽完了。太糟了,对吧?啊!我真想抽根好烟啊。”他怀念起许久之前用来点燃引信的那根香烟来。或者说另一个他点燃引信的那根。另一个他用另一个肺、在另一个人生中吸过这根烟。
“‘烟’是什么?”马奈克说。
雷蒙叹了口气。这家伙说起话来只能把它当做外星人,或者把它当做小孩。
他努力向那个生物描述香烟的样子。马奈克还没听完一半,鼻口部位就厌恶地抽搐起来。
“我不明白抽烟的功用,”马奈克说,“肺部的功用是给身体供养。用不完全燃烧的植物产生的气体和废料填满肺部,难道不会干扰这种功用吗?抽烟的目的是什么?”
“抽烟会让我们得癌症。”他说着,努力压下笑意。那个外星人看起来既严肃又困惑,他忍不住想拿它开个玩笑。
“噢!那癌症又是什么?”
雷蒙解释给它听。
“这是奥布雷!”马奈克说。它的嗓音因惊恐而沙哑刺耳,“你的功用在于找到那个人,我不允许你去干涉这一目的。别想用感染癌症来阻挠我!”
雷蒙先是笑出了声,然后大笑不止。狂喜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很快他便捂着腰间,咳嗽不止,笑得全身发抖。马奈克靠近了些,羽冠扬起又垂下,那动作让雷蒙觉得它是在询问——就像个不知自己说了什么逗得父母大笑的孩子。
“你得了癫痫吗?”马奈克质问道。
这太好笑了。雷蒙指着外星人,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他说不出话。眼下情形的荒谬和他承受的压力放大了马奈克困惑的可笑程度,直教他无力抗拒。外星人靠上前又退后,显得焦虑而又犹豫。等到抽搐渐渐退去,雷蒙发现自己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
“你不舒服吗?”马奈克问。
“我很好,怪物,”雷蒙说,“我很好。可你非常好笑。”
“我不明白。”
“是啊,没错,你不明白!所以你才好笑。你真好笑,真的,你这可怜的小魔鬼。”
马奈克神色严肃地看着他。“我不在结合状态下,这点你该庆幸,”它说,“否则我们会立刻摧毁你,然后开始制造另一个复制品,因为这种反应暗示你是个有缺陷的生物。你为什么会出现癫痫反应?这是癌症的症状吗?”
“蠢怪物,”雷蒙说,“我在笑。”
“解释一下‘笑’是什么。我不理解这种机能。”
他思忖着怎样解释才能让这个怪物明白。“笑是好事,”他虚弱地说,“是快乐。不能笑的人什么都不是,它是我们的机能之一。”
“不是这样的,”马奈克答道,“笑会让水流停滞。它会干扰某些机能的正常运行。”
“笑能让我感觉良好,”雷蒙说,“当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我的机能也会运作得更好。你瞧,这就像食物一样。”
“这种描述并不正确。食物能够给你的身体提供能量,而笑不能。”
“它提供的是另一种不同的能量。如果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我就会笑。”
“解释一下‘有趣’是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上次在小犬镇听到的一个笑话。是艾洛伊·查韦斯跟他喝酒的时候讲的。“听好了,怪物,”他说,“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
讲述的过程并不顺利。马奈克总是打断他的讲述,要他解释一些概念,最后雷蒙忿忿地说:“见鬼,如果你不闭嘴让我好好讲完的话,这故事就根本不有趣了!你的问题把气氛都破坏了!”
“为什么这样就能让故事变得不有趣了?”马奈克问。
“别管了!”雷蒙厉声喝道,“你听着就好。”
外星人没再说话,而雷蒙重新讲述的时候也没有插嘴,但他讲完的时候,马奈克的鼻口部位只是抽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用橘色的双眼盯着他。
“现在你应该大笑才对,”雷蒙对它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为什么这起事件‘有趣’?”它问,“你提到的那个男人本该和同种族的一名女性结合,并且杀死一头大型食肉动物。如果说这是他的塔特克鲁德,那么他并没有实现。为什么他反而选择跟那头食肉动物结合?他成为奥布雷了吗?那头动物弄伤了他,也许会杀了他。他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吗?他的行为充满了矛盾。”
“这就是故事有趣的地方!你不明白吗?他强暴了那头卓柏卡布拉!”
“是的,我知道,”马奈克说,“但如果那个男人正常行使他的机能,这个故事会不会更‘有趣’些?”
“不,不,不!那样就一点都不有趣了!”他斜睨了那个外星人一眼,后者一脸严肃,仿佛雕像一般坐在原处,结果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痛楚袭来——那仿佛撕裂世界,令人羞愧而又卑微的痛楚。这次的痛苦比上一次持续得更久,彻底、强烈而且混杂了各种感觉。等疼痛终于告一段落时,雷蒙发现自己蜷缩成一团,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那根随着他的心跳搏动的萨赫尔。他羞愧地发现自己在哭泣,像一条毫无理由就被人踢开的狗儿那样,感觉受到了背叛。马奈克站在他身前,面色冷酷、一言不发,此时的它在雷蒙眼中,俨然是恶魔的化身。
“为什么?”雷蒙大喊道,有气无力的话声让他感到羞愧,“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试图感染癌症以回避我们的目标。你还出现了癫痫症状,让你的机能受损。你为矛盾而愉悦,你为无法成功结合而愉悦,这就是奥布雷。任何奥布雷的征兆都会导致惩罚。”
“我在笑,”雷蒙轻声说,“我只是在笑!”
“那么笑就会导致惩罚。”
雷蒙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忘记了。他又一次忘记了,这个绳索另一头的家伙并不是长相奇怪的人类。那双半透明的橘色眼睛后并不是人类的思想。这太容易忘记了。他又忘记了它有多么危险。
如果他想活下来——如果他想要逃离这一切,回到人类的陪伴之中——他就必须记住,这个人和人类并不相同。而他是人,无论他是怎样创造出来的。马奈克则是怪物。没把它当做怪物看待的他真是个傻瓜。
“我不会再笑了,”雷蒙说,“也不会得癌症。”
马奈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寂静在他们之间延伸,化作仿佛星辰间的虚空那样怪异而漆黑的鸿沟。雷蒙不知有多少次感觉到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对他的疏远——美国人,巴西人甚至是血统纯正的墨西哥人都对他冷眼相向:他们思维的方式不同,感受的事物不同,无法完全理解他,因此也不值得他完全信任。女人,甚至是艾蕾娜,往往也给他这种感觉。或许这就是他的大部分人生都选择独处的缘由,也是他在荒野之中比在同类之间更无拘无束的缘由。但他们和他的关系并不是马奈克可以相比的。美国人因为历史、文化和语言而疏远他——但就算是外国佬也懂得发笑,也会因为你的轻蔑而发火。雷蒙和马奈克之间就没有这种共同点:他们相隔许多光年的距离,还有一百万个世代的进化演变。对于萨赫尔另一头的那个生物,他不该有任何的既定概念。这个念头让他的身体比山里吹来的风还要冷。
这就像米克尔·易卜拉欣——埃尔雷伊的经理——说过的那段话。就算狮子会说话,我们照样听不懂。他唯一的机会,就是不让自己忘记绳子那一头是只狮子。
马奈克开始催促他:“该继续行使机能了。”
“给我一分钟,”雷蒙说,“我想我暂时还没法走路。”
马奈克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在那座废弃的小屋和树木间踱起了步子。萨赫尔随着外星人的脚步拉扯伸长。雷蒙试着去忽视它的存在。在那阵令人盲目的痛苦之中,雷蒙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的嘴里有血的味道。并非外星人的脓水,而是带着铜味的人类血液。他吐出来的唾沫是红色的。如果说他之前还担心马奈克和那群恶魔让他变成了非人的生物,那么如今也都烟消云散了。马奈克证明了自己和人类相差多远,也证明了雷蒙的确是个人类。
“你的做法不对头,”雷蒙说,“我是说你的计划——观察我,然后再去找那个人。如果我真跟那个蠢货一模一样,我就能告诉你,他会做什么。而且非常详尽。不仅仅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那些。”
马奈克大步走回雷蒙身边,而这时后者站起身来,拍掉外星长袍上的灰尘和杂草。
“你对那个人可能的水流有见解,”马奈克说,“你会说明这种见解。”
“河,”雷蒙说,“他会朝这条河前进。如果他能赶到河边,造一只木筏,就能坐着它到下游的提琴手之跃镇去。路上有鱼可以吃,水也可以饮用。他可以日夜兼程地赶路,不必停下来休息。对他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这样。”
马奈克沉默了,它抽动鼻口,仿佛在品尝这个主意的滋味。为什么不能呢,雷蒙心想。品尝主意这件事本身并不比控制他的这个生物更加怪异。
“那个人来过这里,”最后,马奈克开口道,“如果接近河流是他的做法,我们的塔特克鲁德就要进行修改。你的机能行使得很好。避免奥布雷比有趣要好得多。”
“就算是吧。”
“我们继续。”马奈克说完,便牵着雷蒙回到那只会飞的盒子中。
他们在森林上空掠过之时,他开始仔细地回想先前那座营地的样子。有些小玩意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什么另一个雷蒙另开了营地,又屡次三番地回去?为什么他明明有新鲜的糖甲虫可以吃,却还要不辞辛苦地抓捕野兽,再剥掉皮毛?他用来烧烤这些小动物的烤肉叉哪去了?雷蒙缓缓地想到,丛林里的那个他应该在盘算着什么。有个计划正在逐渐成形,而他却一时间揣摩不透。
如果他真的是某种无法想象的外星科技用一丁点儿血肉制造出来的雷蒙·埃斯佩霍,如果他真的跟那个人,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那他为什么一时间想不到计划会是什么?或许他对自己身份的接受并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他发现自己开始怀疑,萨赫尔的作用或许不只是用痛苦来羞辱他而已。或许它可以将某种药物注入他的血液,让他更加镇定,也更加轻信。更容易忽略他这种古怪的处境带来的种种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反应跟自己预想中的并不相同。
外星人曾指示他不要偏离雷蒙·埃斯佩霍的身份,他便服从了命令。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做吗?如果他没有经历过培养槽,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吗?
他无从得知。他所能做的只是将这种疑问赶出脑海,并寄希望于正在这森林中某处藏匿的另一个雷蒙·埃斯佩霍。或许他就在近处。三天——马奈克说过——那个雷蒙已经逃跑了三天。现在差不多快五天了。按照他的推测,他每天至少可以赶三十公里的路,更别提地狱的恶魔紧随在后了。这样一来,他这位双生兄弟就会在白天结束时差不多赶到河边。除非他的伤势拖慢他的脚步。除非他的伤口化脓,因为无人救助而死在森林中。想到这里,雷蒙发起抖来,但随后又忍住了。那可是雷蒙·埃斯佩霍啊。那个皮糙肉厚的混球可没那么容易死掉!
上帝啊,他最好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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