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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们沿隧道返回,经过一个又一个洞穴,穿过富有节奏的噪音、翻腾的阴影,以及耀目的蓝光。雷蒙脚步沉重,像一台被马奈克牵引着的机器,他脖子上的“牵狗绳”沉重而又不适。冰冷的空气吮吸着他身体的每一分热度,就连走路也无法让他维持身体的温暖。
雷蒙步履蹒跚地前进着,而在内心深处,他却在搜寻着希望的影子。
他要离开多久,艾蕾娜才会思念他呢?至少几个月吧。她也许会以为他又独自去了新热内卢,去做他的报告,收下酬金,然后自己把钱花光。又或者酒后一时冲动,跟别的女人跑了。与其说她会来找他,倒不如说她会大发雷霆,然后作为报复,去跟某个小酒吧里的某个满脸胡楂的勘探者做爱。曼努埃尔·格里亚戈也会觉得他至少得在野外待上好几个礼拜。雷蒙暗自责备自己跟他提起了狩猎,还有他在胡索山脉生活的梦想。曼努埃尔也许会觉得雷蒙不会回来了,而且也许会怀疑(这种可能性很不小)雷蒙知道那些条子追的人是他本人。
唯一会寻找他的就是法律,而法律寻找他,就是为了将他公开处死。
不会有其他人。这就是事实。他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向来如此——如今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不会有人来救他,他独自一人,遭到俘虏和奴役,而最近的人类定居地离这里也有几百英里。
如果他想摆脱这种困境,就必须自己想办法。马奈克拽了拽萨赫尔,雷蒙抬起头,终于意识到他们停了下来。外星人塞给他一包东西——是衣服。
衣服包括一件看起来像是睡衣的无袖连体衣,再加上一件长斗篷,还有一双硬底的靴子,全都用某种古怪的哑光材质做成。他用冻僵的手指扯了扯。显然,这些外星人并不习惯给人类制作衣物;这些衣服做工粗糙而且不够合身,但至少能帮助他略微抵御酷寒。直到他赤裸的身体得到遮盖,温暖也回到四肢中,牙齿才恢复知觉,开始打颤。
马奈克领着他,穿过一条明亮白光照耀下的通道,来到了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大房间。地板上挤满了颜色和大小像是蚜虫的东西,它们不断地相互碰撞,还有些撞上了他的双腿,用高亢甜美的嗓音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个惨白的盒子,和摧毁他货机的那个一般无二。他们走了过去,雷蒙注意到那个盒子并非固体,百万条不断滑落的白色和奶油色的细线交织成盒子的板条。当他们靠近,板条变形露出了入口。
盒子的内部也同样只有一半是固态——有一条低矮宽阔的椅子,看起来是为马奈克筒状的形体准备的,内壁上还有个较小的区域,可以让雷蒙坐进去,只是腿要收到胸前才行。
雷蒙百无聊赖地看着马奈克俯身进去,用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检查盒子的操纵装置。他觉得头晕目眩且心情低落,疲惫和震惊麻木了知觉——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现在的他疲累不堪,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疲倦:也许是因为它们给他注射的那种东西——葡萄糖或者肾上腺素什么的——效果已经消退了。就在他快要站着睡着的时候,马奈克抓住他,将他高举起来,就像举起一个小孩子,紧接着塞进那只盒子里。雷蒙挣扎着想要坐起,但马奈克握紧他的双臂,反剪到背后,用细绳似的东西捆住雷蒙的两只手,然后笨拙地转过身,坐在操纵设备前。马奈克按下一块面板,盒子便平稳地升向空中。
加速度将雷蒙的头甩向一侧,以极为不适的角度固定住。尽管对眼前的状况非常担忧,但他明白,自己恐怕无法继续保持清醒了。就在他们向着高高的穹顶攀升的时候,他的双眼也紧紧闭上,仿佛那拖拽着他的身躯的重力也在无情地将他拖入梦乡。
在他们头顶,岩石打开了。
就在雷蒙的知觉渐渐消失,沉入嘶嘶作响的白色雪花之中时,他看到,开口外的天空上,挂着一颗苍白而孤单的星星。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醒了他。雷蒙挣扎着坐起身,盒子突然倾斜,他透过板条间的空隙,越过宽阔如汪洋的空气,看到了小小的树梢。接着,盒子又剧烈倒向另一侧,一时间逐渐暗淡的傍晚天空在他头顶打转,而那些刚刚现身天际的星辰化作了胡乱跃动的小小光点。
他们恢复了水平飞行。马奈克不为所动地坐在盒子的仪表板后面,坚定、冰冷,犹如一尊雕像,翎羽在狂风中不时起伏。盒子再次转向,以斜线向下落去。雷蒙意识到,他不省人事最多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外星人的那座山就在他们身后,出入口如今已再次关闭,而他被俘虏时所在的山坡就在正下方。就在他们朝着山坡滑翔而下的时候,周围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只留下陆地和天空交接处的一抹暗淡的红色。天空呈现出李子、茄子和梣木的色彩,在他们头顶飞快地被染成墨黑,向着西方蔓延。覆满林木的山坡直直地迎向他们。太快了!他们肯定会坠毁……
他们轻巧地降落在一片峡谷中央,安静得一如羽毛的影子。马奈克掐断了盒子的引擎。黑暗吞噬了他们,四周传来夜间猛兽发出的诡秘声响。在这片黑暗中,马奈克抓住了雷蒙,像对待扯线木偶一样将他提起,拖出盒子,带着他走了几英尺远,然后把他丢在地上。
雷蒙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声,声音响亮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手臂仍然被反绑在身后,这样的姿势让他非常难受。他翻身趴下,冰冷的地面让他觉得很舒服,但即使是在如今身体不适又头脑混乱的情况下,雷蒙依旧明白,舒适就意味着死亡。他奋力扭动,把身体裹在那条长斗篷里:它的温暖令他惊讶。他原本很快就会忘掉疼痛和不适,沉入梦乡,但这片黑暗中突然有光照射在他的眼睑上,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光芒起初格外耀眼,但等他的双眼习惯之后就黯淡了许多。马奈克从盒子里拿了些东西——一根长长的金属棒,顶端有个小球——然后又将金属棒尖锐的末端插在泥土里;此时那只球体正从内部照射出昏暗的蓝色光芒,同时有节奏地散发出热量。就在雷蒙的注视下,马奈克绕过球体——每走一步,萨赫尔就明显地缩短一些——缓缓向他走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直到这时,看着马奈克悄然走来的样子,看着它橘红色双眼的眼角闪现的精光,看着它的鼻子皱起抽动的样子,还有它的脑袋在粗短的脖颈上不停晃动、每走一步就耸动肩膀的模样,听着它如同钢铁摩擦的喘息声,嗅着它浓重的麝香气息——直到这时,雷蒙才彻底接受马奈克是个外星人的事实,并且内心深处完全认同了这一点。它不是古怪的动物,不是穿着戏服的人,更不是机器人,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象或者魔术:它是有智能的外星人,而他是它的俘虏,在这荒野之中听凭它的处置。
这个简单的事实仿佛一记重拳,打在雷蒙身上,他觉得脸上的血仿佛流干了一样,就在他蠕动身子向后爬去,徒劳地想要逃离那头怪物的时候,他开始失去对世界的掌控,失去知觉,坠向无边的黑暗之中。
外星人站在他面前,雷蒙透过仿佛被漫天白雪笼罩的模糊视野,看到它仿佛一根可怕而又高大得有违常理的豌豆茎,高高耸立,直入云霄,双眼仿佛炽热的橘黄色太阳。这是雷蒙最后看到的一幕。然后雪花就覆盖了他的脸庞和身体,一切都消失不见。
 
他在钻心的痛楚中迎来了早晨。他背靠在地上睡着了,如今双臂已经彻底麻木,身体的其余部分也隐隐作痛,仿佛被木棍殴打过似的。那个外星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或许它根本就没动过,又或许它在那儿站了一整晚,静止而骇人,不知疲倦,不眠不休。那天早上,透过布满血丝而又疼痛的双眼,雷蒙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个外星人的面孔:抽动着的长长黑色鼻口上蓝色和橙色的纹路,翎羽随风摆动,就像某种巨型昆虫的触角。
我会杀了你,雷蒙又一次想道。如今他的心里几乎没有了怒意。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野兽般的坚定。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会杀了你。
马奈克把雷蒙拉了起来,然后放开手,但雷蒙的双腿却无法支撑身体,于是立刻摔回到地上。马奈克又一次把他拉了起来,雷蒙再次摔倒在地。
就在马奈克第三次向他伸出手的时候,雷蒙尖叫起来:“杀了我!你干吗不直接杀了我?”他蠕动着后退,躲开马奈克伸出的手,“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马奈克停了下来。它的脑袋偏向一边,以鸟儿般的古怪动作好奇地打量着雷蒙。冷冷的橘色眸子凑近过去,一眨不眨。
“我需要食物,”雷蒙用更加理智的口吻续道,“我需要水。我需要休息。被绑成这样,没法使用双臂和双腿,我连站都站不住,更别提走路了!”他听到自己抬高了嗓门,但他忍不住,“听着,你这怪物,我需要小便!我是人,不是机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跪起身来,在泥地上摇晃不止,“这是奥布雷?嗯?很好!那就杀了我吧!像这样我活不下去的!”
在沉默中,人类和外星人对峙许久。雷蒙因为这阵爆发而耗尽了力气,此时剧烈地喘息起来。马奈克仔细地审视着他,鼻口部位翕动不止。最后,它开了口:“你有瑞特赫?”
“我他妈怎么会知道?”雷蒙嘶声说道,发干的喉咙吐出的话语显得格外刺耳。“那东西又他妈是什么?”他努力挺直身子,瞪着外星人。
“你有瑞特赫。”外星人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并非问句。它飞快地踏前一步,雷蒙缩了缩身子,唯恐他要求的死亡即将到来。但马奈克却切断了捆住他的绳索。
起初,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臂和双腿:它们就像放久了的木料那样毫无生气。然后知觉渐渐恢复,灼痛如冰,剧烈地抽搐起来。雷蒙神情坚忍,一言不发,但马奈克想必是察觉到并且正确地诠释了他的皮肤突然变得苍白的原因,因为它伸出手,开始揉搓雷蒙的双臂和双腿。雷蒙缩了缩身子,躲避它的碰触——他又一次想起了干燥、结实而又温暖的蛇皮——但外星人有力的手指显得惊人地灵巧而温柔,让他纠结的肌肉放松下来,雷蒙也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反感这种接触:毕竟,痛苦因此消退,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你的肢体关节有缺陷,”马奈克评论道,“这样的姿势不会让我身体不适。”它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前后弯曲双臂,作为演示。闭上眼睛的时候,雷蒙几乎可以相信跟自己说话的是个人类——马奈克的西班牙语比深坑里的那个外星人流利多了,它的嗓音几乎没有机器的嘶哑。但如果雷蒙睁开双眼,看到那张可怕的外星人面孔,丑陋凶残,距离他只有几英寸,他的胃就会翻江倒海,接着不得不再一次倒换概念,去适应自己正在和怪物对话的事实。
“现在,站起来。”马奈克说。它帮雷蒙站起身,然后搀扶他一瘸一拐地绕了半圈,以便舒缓肌肉,恢复血液循环:看起来,雷蒙就像是个跳着宗教舞蹈的关节炎患者。终于,他能够不借助搀扶站立,虽然双腿仍会因为身体的重量而颤抖不止。
“我们今早损失了时间,”马奈克说,“我们本该用这些时间来行使我们的机能的,”雷蒙几乎能想象出它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先前并未履行过这种类型的机能。我没有意识到你拥有瑞特赫,因此未能考虑全部的因素。如今我们只得承受时间方面的损失了。”
突然间,雷蒙明白了瑞特赫是个什么意思。但他的困惑大过愤怒。“你怎么可能意识不到我是个智慧生物?我跟坑里那个白色家伙说话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场啊!”
“我们当时在场,但我尚未独立出来。”马奈克简短地答道。它没有进一步解释,雷蒙只好靠自己理解了。“现在我已经是我,我会近距离观察你。你将会展示人类之流的局限性。等我们得到足够的讯息,就更容易预测那个人的去向。”它扫视周围,“这儿就是那个人最后出现的地方。”它说。它的嗓音低沉而洪亮。雷蒙几乎觉得那家伙的语气有些悲伤。“我们就从这儿开始。”
雷蒙扫视四周。的确,这儿留有一处临时小营地的迹象。有一栋用新折下的树枝建造,然后用长条树皮绑在一起的斜顶茅屋。一个环绕着石块的火坑,坑里有些灰烬,表示那个警察用火烤了些什么来吃。看来他们派来追捕雷蒙的那个人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知道如何利用手边的工具过活。那家伙的运气真不错。
马奈克沉默地站在惨白的盒子旁,血肉般的萨赫尔连在他的手臂上。雷蒙看了看它,等着看它会采用怎样的策略。可那个外星人却什么也没做。在几分钟令人不适的沉默过后,雷蒙清了清嗓子。
“怪家伙。嗨。我们已经到了这儿,你打算让我做什么,嗯?”
“你是个人类,”马奈克说,“照他的做法去做就好。”
“他有工具和衣服,而且他没有这根见鬼的绳子拴着。”雷蒙说。
“你们的出发地点大体相似,”马奈克说,“这正如预料。你不会因此遭受惩罚。你的需求会引领你前往匹配之流。这就足够了。”
“谈到需求和流动,”雷蒙说,“我得小个便。”
“这样很好,”马奈克说,“就从达成小便这一目标开始。”
雷蒙笑了。
“那你留在这里,我去达成小便这个目标。”
“我会观察。”马奈克说。
“你想看着我小便?”
“我们要探索束缚着那个人体内可能之河道的堤岸。若小便是他的存在所必不可少之事,我就必须加以理解。”
雷蒙耸耸肩。
“你运气不错,我对这种事从来都不害羞,”雷蒙说着,走到最近的一棵树边上,“有些家伙被人看着就一滴也尿不出来,不是吗?”
地面起伏不平,而雷蒙的双脚柔弱无力,在外星胶水里泡的那个长长的澡似乎软化了他身上的所有老茧。等靠到树干上,不用再去考虑如何站稳以后,他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个外星人的种种行为。它说过“人类之流的局限性”,对于马奈克这样如此缺乏耐心,如此注重实用的生物来说,它对于雷蒙排尿需求的兴趣很是奇怪——它本该觉得这种事没什么重要的才对,这种行为对于追捕逃亡者来说似乎毫无干系。可它连反绑他的双臂会让他不舒服这件事都不知道。或许这些外星人要靠他来理解人类男人的习惯,他不只是猎犬而已,单凭作为人类这一点,他就是他们的向导。
雷蒙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膀胱完全清空为止,同时利用这个机会去开动头脑,思考战术。他无法拒绝那些外星人的要求。那根绳索带来的痛苦足以令他确信这一点。但劳工抗议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手段,那就是比预计消耗更多的时间和原料——也称之为怠工。雷蒙也许是在为这些魔鬼效力,但他用不着当他们的好员工。他会放慢动作,解释大小便,还有狩猎和设陷阱的种种细节,时间久到马奈克所能允许的极限。雷蒙每浪费一个钟头,也就意味着那个警察会多一个钟头返回文明社会,然后派来帮手。到那时事情会如何发展,雷蒙就不清楚了。
他用两倍长的时间去摇晃老二,然后将袍子放下,盖住双膝。马奈克硕大的脑袋动了动,但那究竟是代表赞同还是厌恶,雷蒙无从得知。
“你结束了?”马奈克问。
“当然,”雷蒙说,“目前完全结束了。”
“你还有其他的需求吗?”
“我需要寻找新鲜的水来喝,”雷蒙说,“还有食物来吃。”
“能够提供潜能,以促进流动、阻止淤积的复合化合物,”马奈克说,“也就是梅赫班。你们是怎么制造它的?”
“制造?我不打算制造它。我打算去抓,去狩猎,你们魔鬼是怎么做的?”
“我们消耗复合化合物。它们是艾·尤斯埃罗依。就是造物。但我带着的奥卡无法给你提供营养。你们如何获取食物?我会允许你自行获取。”
雷蒙挠挠胳膊,耸耸肩。
“噢,我打算去宰点什么。我会试着做把弹弓,去打一只比目兽或者龙松鸡什么的,可我脖子上有这个该死的玩意儿。你能不能把它弄下来,等我展示完应该怎么做,然后再放回去?”
马奈克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
“我想也不能,怪物。那就只能用陷阱了,或许会花多点时间,不过一样能成功。来吧。”
事实上,最快也最简单的方法应该是像他上次露营那样收集糖甲虫。即使在森林深处这里,他也看到了不少。半个钟头的搜寻也足以让他弄到足够填肚子的面包浆果:在这么远的北方,树上简直一抓一大把。在这块土地上吃饱肚子并不难,组成圣保罗星生物圈的氨基酸几乎和地球上别无二致。但这么做太过简单,只会让他们迅速开始狩猎的下一阶段。于是雷蒙选择教那个外星人如何设置陷阱。
当然了,他的探险装备全都和货机一起灰飞烟灭了。如果他是为了轻松顺利地抓到晚餐的猎物,肯定会因此火冒三丈。不过既然现在的目的是拖延时间,那这个事实就只是让他有些心烦而已。说到底,那些混账东西还是毁掉了他的货机。
雷蒙在灌木丛里搜寻着制作陷阱的材料:鞭膝,几根不会太硬,也不会太柔韧的长树枝,又找了一把圣伊格纳西奥土——那是种黏性的红玄武土,气味类似蜂蜜和松香——来充当诱饵。他恼火地发现,寻找这些东西让他原本如旧皮革那样结实的手指隐隐作痛:那场糖浆浴肯定也融化了他双手上的茧子,让他的十指不适合进行真正的劳作。自始至终,马奈克都沉默地看着。雷蒙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说明起了每个步骤。那个怪物无声的目光让他倍感压力。
等雷蒙终于设置好陷阱以后,他领着马奈克回到灌木丛里,等待着碰巧路过的某只野兽。这恐怕花不了太久的时间:在这么远的北方,野兽都没什么戒心,它们并不熟悉陷阱,也从未受到过人类的捕猎,因此很容易抓到。不过他还是会在检查陷阱之前拖上尽可能久的时间。
他们在灌木之中坐了下来,马奈克看着他的目光有时像是意味深长的好奇,有时像是不耐烦,但又更像是雷蒙从未感受过也从未听闻过的某种情感。
“那个食物东西会自己过来送命?”马奈克用它悲伤而洪亮的嗓音说道。
“要是你一直这么大吵大闹下去,那就不会,”雷蒙压低声音说,“我们并不需要事先得到它的同意。”
“它不知情?这是捏杜托伊?”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雷蒙说。
“真有趣,”马奈克说,“你理解目的和杀戮,却不理解捏杜托伊。你真是个麻烦的生物。”
“他们也是这么说我的。”雷蒙说。
“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戮?”
“我?”
马奈克沉默了。雷蒙突然感到一阵恼火,因为那家伙毁了他狩猎的心情,虽然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他叹了口气。
“人类杀戮的理由各式各样。有时候有人想杀你,你就得先杀了他们;有时候是因为有人在干你的老婆;有时候有些人太穷了,只能抢别人的钱,他们会做过头;有时候有人宣战,士兵就得上战场互相杀戮;有时候……有时候你走进不该走进的酒吧,开始耍无赖,然后被不该听到的某个混球听到,他就会因此杀了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回到了埃尔雷伊酒吧。他记不得那个欧罗巴人究竟说了什么,才挑起了事端。细节显得模糊不清,难以确定,就像一场无法追忆的梦。酒吧里有台老虎机,它的小钢珠在机器里疯狂地弹跳着。还有个一头黑色直发的女人。不是因为那人对雷蒙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喜欢那个蠢货,每个人都想狠狠教训那家伙一顿,但真正动手的却是雷蒙。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雷蒙发起抖来。马奈克沉稳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灵魂,仿佛雷蒙这漫长而可悲的一生中,所有的真相与谎言都写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羞愧感。
“你跟那个食物东西宣战了。”马奈克语气单调地说,雷蒙的内疚顿时一扫而空。在马奈克看来,他不过是一条能读懂动态新闻的狗儿而已。他强行压下大笑的冲动。
“不,”雷蒙说,“它只是只动物。我需要食物,它是食物。这不是杀戮,只是狩猎。”
“那个食物东西不会被杀?”
“好吧,是这样:如果需要食物,就会杀死动物,然后吃掉它们。”雷蒙说。过了一会儿,他续道:“有时候也是因为它们在干你的老婆。”
“我明白了。”外星人说道,然后便沉默下来。
他们就这么等待着,而日头在蔚蓝的天空中升向更高处。马奈克吃了些他的奥卡,那其实是种棕色的糊状物,黏稠程度就像糖浆,还带有浓郁的醋酸味。雷蒙挠了挠萨赫尔与他的血肉相连的位置,努力忽视腹中的空虚。可饥饿感却迅速增长。虽然一心想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但他连两个钟头都没等到,便站起身,过去检查猎物:两只草蜢、一只哥迪塔——被殖民者们称之为“弗吉尼亚的小胖子”的那种长着绒毛的圆胖有袋类生物。那只哥迪塔死状凄惨,它在疯狂中咬死了自己,尖利的毛皮已经沾满了焦油般的厚厚黑血。马奈克好奇地看着雷蒙从陷阱里拿出那些动物。
“很难想象这些东西跟食物有关,”它说,“这些生物为什么会为了你勒死自己?这是它们的塔特克鲁德吗?”
“不,”雷蒙说着,把那些动物系在一根麻绳上,“这不是它们的塔特克鲁德。它们只是被勒死了而已。”他发现自己一边忙碌一边盯着自己的双手,而且出于某种理由,这双手让他很不安。他耸耸肩,赶走那些念头。“你们就不会狩猎食物吗?”
“狩猎为的不是食物,”马奈克语气平淡地说,“狩猎这些生物完全是浪费。它们怎么懂得感激?它们的大脑太小了。”
“我的胃袋也很小,但它就懂得感激。”他站起身,把那串猎物甩上自己的肩头。
“你现在就要吞吃那些生物吗?”马奈克问。
“首先要烹调才行。”
“烹调?”
“在火上烘烤。”
“火,”马奈克重复道,“不受控制的燃烧。真正的食物不需要这样的准备。你是个原始生物。这些步骤会浪费时间,而时间最好用于行使你的塔特克鲁德。艾·尤斯埃罗依不会干涉水流。”
雷蒙耸了耸肩。“我吃不了你们怪物的食物,也没法生吃这些东西。”他把动物的死尸举到面前,审视起来,“如果你们需要我行使机能,就得让我生个火。帮我收集些柴火来。”
回到空地上,雷蒙临时做了个打火装置,生起一小堆火。等火焰开始噼啪作响以后,外星人转过头看着雷蒙。“燃烧已在进行中,”它说,“你现在要做什么?我希望观察这个烹调的过程。”
那个外星人的口气里是不是带着一点嫌恶?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在马奈克看来有多么怪异了:捕捉并杀死一只动物,剥掉它的毛皮,掏出它的内部器官,将它肢解,然后将死尸挂在火上,最后吃掉它。有那么一会儿,这件事突然显得怪异而又残忍,而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哥迪塔,又看看自己沾满黑血的手,压抑了整个早上的负罪感突然又强烈起来。“首先我得处理它们的皮,”他坚定地说着,压下心里的不安,“然后再烹调。”
“它们的皮不是挺好的吗?”马奈克说。
雷蒙惊讶地发现自己笑了笑:“我是说剥掉它们的皮。还有拔掉那些毛。用刀子割下来,明白了吗?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我只能把毛皮直接丢掉。这样确实是浪费钱,不过草蜢的毛皮反正也值不了多少。”
马奈克的鼻口抽动了几下,然后用一只脚捅了捅那些草蜢。“这听起来很没效率。把这么大一部分食物切下来扔掉,不是很浪费吗?我是说所有外皮。”
“我不吃毛皮。”
“噢。”马奈克说。它走到雷蒙身边,然后坐在地上,双腿向后蜷曲成怪异的角度。“观察这一过程应该会很有趣。开始吧。”
“我需要一把刀。”雷蒙说。见马奈克一言不发,他又补充道:“那个人会需要一把刀。”
“所以你也需要?”
“噢,我可没法用牙齿剥皮。”雷蒙说。
那个外星人无言地从腰带上抽出一个圆筒,递给雷蒙。看到雷蒙困惑的样子,马奈克伸出手,不知按了圆筒的什么位置,然后就有一根六寸长的银色金属线直直地伸了出来。雷蒙拿起这把怪异的刀子,开始剥取那只哥迪塔的内脏。金属线轻而易举地划开了血肉。或许是饥饿让雷蒙把心思全放在了眼前的事上,因为他一直等到把那只哥迪塔放到火上去烤,又开始剥第一只草蜢的皮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外星人做了什么。
它给了他一把武器。
那家伙犯下了错误。如今它要为此赔上性命。
他压下猛增的肾上腺素,努力阻止刀身的摇晃和双手的颤抖。他弯下腰,做着挖掉草蜢后腮的细致工作,同时瞥了眼马奈克。那个外星人似乎毫无察觉。问题在于,该攻击它的什么部位呢?刺它的身体风险太大:他不知道它的要害在什么部位,而且没法确保一击毙命。马奈克比他高大强壮得多。雷蒙明白,如果搏斗的时间拖长,他就必输无疑,所以动作必须得快。他决定攻击它的喉咙,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愉悦感油然而生,让他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会将这把刀子用尽全力砍在外星人的喉咙上。毕竟那家伙有嘴巴,而且会呼吸,所以它的脖子里肯定有类似气管之类的东西。如果他能割断它的气管,那他就只需要在它被自己的血呛死之前努力自保就行了。成功的机会不大,但他愿意冒这个险。
“瞧瞧这儿。”他说着,拿起那只哥迪塔的残骸。它的腿部已经被割下,鳞片也被刮掉了,血肉柔软而粉红,就像生的金枪鱼。马奈克凑近了些,正如雷蒙所期待的,它的双眼盯着他左手的动物死尸,忽视了他右手的那把刀。暴力那令人陶醉的喜悦感充斥着雷蒙的身体,仿佛他正站在地亚哥镇那间酒吧外的街道上。这些怪物并不知道,它们俘虏的这个人也知道如何成为怪物!他一直等到马奈克略微转过头,侧目打量那只草蜢,暴露出咽喉处散布着黑色与黄色斑点的皮肤,然后挥刀——
突然间,他躺到了地上,仰头是紫罗兰色的高高天空。他腹部的肌肉仿佛打了结,呼吸也上气不接下气。痛苦就像一只石巨人的拳头,狠狠地将他打倒在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无法回忆,但他的身体仍在疼痛和抽搐。刀子早就不知所踪。
你个蠢货,他心想。
“真有趣,”马奈克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你没有威胁,所以你没有自卫的必要;我不是你的食物,所以你没有杀死我来进食的必要;你也没有对我宣战;我没有去酒吧,没有钱;也没有干你的老婆。可你却有杀戮的动机。这种动机的本质是什么?”
如果雷蒙能笑,他一定会哈哈大笑:这一幕配合他怒气冲冲的模样,简直滑稽透顶。他坐起身来。因为在那只哥迪塔的残骸上抽搐,他的双手和胸口都染上了血。
“你……”雷蒙开口道,“你知道的。”
马奈克的翎羽扬起又放下。而它那双邪恶而又沉稳的橘色眼睛,仿佛在渗透林冠的柔和阳光下闪闪发光。
“萨赫尔会参与你的水流,”它说,“它不会允许你主动干涉你的塔特克鲁德。你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我。”
“也就是说,你可以读我的心。”
“萨赫尔可以阻止属于奥布雷的行为发生。我不明白‘读我的心’的意思。”
“就是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在我做什么之前就知道我会去做。”
“不。啜饮最初的意图会搅乱水流,也影响你的行为。只有在你的意图表现出奥布雷的时候,你才会得到纠正。”
雷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马奈克沉默地打量着他,然后说:“每一个动作都是从意图到行动的倾泻。萨赫尔会在倾泻之前的上游处啜饮。行动的意图会导致行动本身,因此你无法在我察觉之前有所行动。伤害我的企图无法实施,也将受到惩罚。你只是个原始生物,无法了解这些。”它侧过脑袋,更近距离地打最他,“请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来。这种动机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你想要杀死我?”
“因为人应该是自由的,”雷蒙说着,徒劳地推了推脖颈上的血肉绳索,“我现在是你的囚犯,怪物!”
那外星人把脑袋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仿佛这些字眼对他毫无意义,名副其实地“左耳进,右耳出”。马奈克轻巧地拉起他,让他站起身来。然后外星人又把刀子放回雷蒙的手里,这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继续行使机能吧,”马奈克说,“你正在给这只小动物剥皮呢。”
雷蒙缓缓打量着那只银色圆筒摇了摇头。他已经彻底任人宰割了,无法击败这个怪物,就像一个小婴儿无法击败他的父亲。他对它毫无威胁,所以它才会毫不在意地给他武器。他有种冲动,那就是把刀子刺进他自己的胸口,结束这番羞辱,但他在萨赫尔惩罚自己之前压下了这个念头。
他用这把外星小刀削尖了一根小木棍,然后刺穿了那些小动物的尸体,将生肉举到火上。起初,他让哥迪塔和草蜢远离火焰,尽量拖长烧烤的过程,但油脂的气息和烤肉的味道开始让他的胃蠢蠢欲动,于是他便放低了木棍。
这些多筋瘦肉的味道比雷蒙的记忆中好上不少——带着盐味,还有浓郁的泥土气息。等他啃光了肉,只留下细小的黄色骨头以后,他便在袍子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怪物。我得去找些新鲜的水。”
“这些烧焦的肉还不够?”
雷蒙吐了口唾沫。
“没有食物,我能活上几个星期,”他说,“没有水,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死掉。”
它站起身,让雷蒙带路,抄捷径穿过林间,来到一条冰凉而湍急的小溪边,溪水冲刷在河床的岩石上,浮出一片片白色的水沫。在如此遥远的北方,冰川是溪水乃至溪水汇成的大河——也就是恩布度河——的源头,而恩布度河的尽头则是名叫“提琴手之跃”的定居点。他蹲在河边,双手舀起冰冷刺骨的水,放到唇边——就在这时,他开始想象自己把消息装进瓶子里,让它漂流而下,一直送到文明社会那里。
“被怪物抓住了!来人救命!”
他还不如让一群烤饼兽带他飞回地亚哥镇呢。反正都是做梦。
他用手背揩了揩嘴巴,坐了下来。
“就这样了?”马奈克说,“吞食死肉和水、小便,这些就是约束那个人的水道?”
“噢,他有时候还得大便,跟小便有点像,而且他还需要睡觉。”
“你也要做这些事。”马奈克说。
雷蒙站起身,朝营地和那个会飞的盒子的方向走去。外星人跟随在后。
“这种事不是说做就能做的,”雷蒙说,“我可不是什么见鬼的机器,你按个按钮我就会睡觉。该做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做。”
“大便也一样?”
雷蒙怒火中烧。这家伙就是个白痴:他居然被这群蠢货外星人奴役着。
“它会在它想来的时间来。”雷蒙说。
“到那时候,我们要观察一下。”马奈克说。
“很好。”
“在那之前,你可以解释一下何谓自由。”
雷蒙停下脚步,转头看去。阳光在外星人满是旋涡花纹的皮肤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其外观就像迷彩。
“你会为了自由而杀戮,”马奈克说,“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没有脖子上的这根该死的东西,”雷蒙说,“自由就是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用不着他妈的和着别人的拍子跳舞。”
“这舞蹈是种风俗吗?”
“基督啊!”雷蒙大叫一声,转身面对着外星人,“自由就是他妈的做你自己!自由就是不用为了任何原因听命于任何人!无论那个人是你的上司、你的女人,还是那个白痴总督和他的白痴卫兵队!自由的人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没有人能阻挡得了他。没有人!难道你他妈蠢到连这些都理解不了吗?”
雷蒙呼吸粗重,双颊涨红,仿佛刚刚跑过一长段路。那双炽热的橙色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萨赫尔又脉动了一次,雷蒙顿时全身发抖——但他预想中的痛苦却并未到来。
“自由就是全无约束?”
“是的,你这怪物,”雷蒙装模作样地说着,仿佛在跟他并不喜欢的小孩子说话,“自由就是全无约束。”
“这有可能吗?”它问道。
思绪和记忆在雷蒙的头脑中掠过。艾蕾娜,他为了还清货机的欠款不得不戒酒的那段日子,警察,还有那个欧罗巴人。
“没,”雷蒙说,“这不可能。可如果你不去尝试,你就不是真正的人。来吧,你拖慢我的速度了。如果你还打算把这鬼玩意儿留在我身上,至少你可以跟上我的步子。”
在营地里,雷蒙陷入了沉默,外星人也没有表示反对。它似乎也在反省和思索,虽然从它的外表来看有些不可思议。等到白昼即将被夜晚取代的时候,雷蒙的确感觉到了释放自己的需要,但因为外星人在旁观察而感到屈辱。
“吃个晚餐怎么样?”结束以后,为了洗清羞耻感,雷蒙故意用了轻快的口气,“再来点儿食物?反正今天时候不早了,不适合赶路。”
“你刚刚才清空了自己,”马奈克说,“现在你又想要装满?”
“这就是所谓活着,怪物,”雷蒙说,“吃喝拉撒,到死之前都不会结束。死人不用拉、不用吃,但活人没办法这样,要不他们就活不下去。”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然后狡猾地看了看外星人。“那个人也得吃东西。你们追赶的那个人。你可以看看他会怎么做。我来教你如何捕鱼。”
“他不会布设陷阱吗?就像你之前那样?”
“他会,”雷蒙说,“只不过他会把陷阱放在水里。来吧。我演示给你看。”
等外星人明白雷蒙需要什么以后,就开始帮他的忙。他们从附近的一棵冰根树上折下一条干燥细小的树枝,做成了一根粗糙的钓鱼竿,然后——在和马奈克进行了一场冗长的讨论之后,后者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雷蒙的目的——外星人拿出了一根苍白、柔软且韧性极强的金属线。雷蒙又用另一种金属丝做成了鱼钩,然后一块块地翻开岸边的石头,最后找到了一只肥胖的橙色格雷特甲虫,用它来做钓饵。看到雷蒙把那只虫子穿在鱼钩上,马奈克的口鼻突然好奇地抽动了一下。
雷蒙领着外星人,来到小溪这边的某个看起来不错的位置下了钩。钓鱼的时候,雷蒙时不时会偷眼看看马奈克。外星人站在那儿,注视着水面。尽管它有时候会透露出不耐烦的态度,但还是一动不动、不知疲倦地站在那里,无论多久都没有表达出丝毫不满。雷蒙瞥见溪水中央闪过一抹蓝色,那是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但没有吃他的饵。本来就算不上太有耐心的他,此时开始不安分起来。为了打发时间,他哼起了一首傻乎乎的小曲儿,那是刚刚和艾蕾娜在一起,还不怎么争吵的时候,她教给他的。他不记得歌词,但这不重要。这首曲子让他想起了艾蕾娜,想起了她长长的黑发和麻利的双手,那双手因为在小菜园子里长久的劳作而留下了老茧。她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女人,非常漂亮,虽然她的脸因为童年的某种疾病变得坑坑洼洼。有时候,雷蒙会不自觉地用指尖抚摸那些痕迹,然后艾蕾娜会偏过脸去。“别这样,”她会说,“别这样,你让我想起了自己有多丑。”如果他没有喝多的话,他会回答:“不,不,没这么糟糕,你非常美丽。”但艾蕾娜从来都不相信他的话。
“你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什么?”马奈克的问题打断了雷蒙的沉思。
他皱了皱眉。“我在哼歌,怪物。一首小曲儿。”
“哼歌,”外星人重复道,“那是另一种语言吗?我不明白,虽然我能听出结构和次序。解释一下你这些话的意思吧。”
“我这不是在说话,”雷蒙说,“这是音乐。你们这个种族没有音乐吗?”
“音乐,”马奈克说,“啊。有序的声音。我理解了。你们会从特定的序列中得到愉悦感。我们没有音乐,不过这种数学机能非常有趣。用随机的序列来加强水流。你可以继续哼歌了,人类。”
雷蒙没有接受外星人的邀请。他收起鱼线,然后又甩了出去。第一竿钓上来的东西是雷蒙从没见过的。这并不奇怪:地亚哥镇和鹅颈镇的渔网里每周都会出现新生物,人类对圣保罗星的了解太少了。那是只身体浮肿、灰色肚皮的水生生物,鳞片上散布着依稀像是脓包的白色小圆块。他拔下鱼钩,它朝他嘶嘶怪叫,他厌恶地将其丢进水里。它在“扑通”声中消失不见。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食物扔掉?”马奈克问。
“它是个怪物,”雷蒙说,“就像你。”
他又找了只甲虫,然后他们继续注视着水面,夜色也缓缓在他们周围降临。林冠之上的天空开始转为圣保罗星日落时分的紫罗兰色。绿色、蓝色与金色的极光在空中翩翩起舞。看着这幕景色,雷蒙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开阔的荒野所给予他的深邃的平和。即使身为俘虏和奴隶,即使他的肌肤被萨赫尔刺穿,这片广阔无垠、光影斑斓的天空仍然美丽而令人宽慰。
几分钟过后,雷蒙终于抓到了一只肥胖的、鱼鳍是鲜红色的白色利刃鱼。就在他把它拖出水面的时候,他看到了马奈克好奇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你们没有音乐,也不吃真正的食物,”他思索着说,“我想你们这种生物真的很可怜。那性呢,怪物?你们总该有性爱吧?你们会不会性交?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外星人说,“女孩。这些定义无法应用在我们身上。性繁殖既原始又缺乏效率。我们已经超越了这些。”
“太糟糕了,”雷蒙说,“这超越超得过头了!至少我想,这意味着我不用担心你今晚摸进我的住处,对不对?”他对外星人困惑的表情咧嘴笑了笑,然后朝营地的方向走去,马奈克沉默地跟在他身边。到了那里以后,他飞快地重新生了火,慢慢地烘烤那条鱼,心里觉得要是能有些大蒜或者辣椒粉就好了。不过鱼肉仍然温热多汁,他填饱了肚子,然后用烟熏烤了几条鱼肉,再用草叶包裹起来,留待次日食用,最后他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打了个呵欠。他觉得十分充实,而且有种奇怪的满足感,尽管目前的境况堪忧,还有位非人的同伴。
马奈克没有再问问题,也没有提出那种令人费解的要求。等到他的身体开始觉得沉重时,他拖着身体走进那个警察搭建的简陋小屋,头枕着自己的双臂,躺了下来,只是依稀意识到那个怪物还在附近,而且看着他。
就让他看着他吧。它每在这儿多花一个钟头,就会给那个曾经追赶雷蒙、如今被雷蒙追赶的陌生人多一点机会。那个尚未成为外星人傀儡的人。那个没有杀死欧罗巴人的人。
那个仍旧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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