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走过一小段空旷的走廊,我们来到又一扇门前,门开了。里面是个四米宽、八米长的房间,天花板高三米。墙上爬着枝繁叶茂的藤蔓,延伸到了地板上,虽然有浓荫遮盖,但淡蓝色的墙纸让室内显得比实际上宽敞一些,从过时的装潢来看,这个地方已经至少存在了五百年。房间尽头有个布道台,台子后面挂着代表四大创世概念的图画,也被藤蔓遮住了一部分。
布道台后面,站着阿纳德尔·米亚奈——确切地说,是她的两个分身。雷切领主显然对我们很是好奇,希望多带几个分身来问我们的话,但也有可能是想要让自己的行为显得合情合理。
我们走到距离雷切领主只有三米远的地方,斯瓦尔顿跪下来,趴在地上。作为名义上的非雷切人,我无须向阿纳德尔·米亚奈行礼,但她应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否则她不会以这种方式与我们见面。但我还是既没有下跪,也没有鞠躬,米亚奈的两个分身对此既没有显得惊讶,也没有生气。
“公民斯瓦尔顿·文德尔,”右边的那个米亚奈分身说,“你在耍什么花招?”
斯瓦尔顿肩膀一抽,差点就要抱起胳膊,最后终于忍住了,依旧趴在地板上。
左边的米亚奈分身说:“正义托伦号的行为扰乱人心、复杂乖张,完全不遵守命令,竟敢进入神庙、玷污祭品!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该如何向祭司们交代?”
那把枪还在我身上,在我夹克底下,没有人发现它。我是个辅助部队队员,辅助部队以面无表情闻名,我可以很容易地克制想要微笑的欲望。
“假如大人允许,”听了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话,斯瓦尔顿愣了一下才开口,声音微微颤抖,我觉得这是呼吸急促的缘故,“什……我不……”
左边那个米亚奈的分身嘲弄地“哈”了一声,“公民斯瓦尔顿很吃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说,“你,正义托伦号,你想欺骗我,为什么?”
“当我第一次怀疑你的真面目的时候,”我还没回答,左边的分身继续道,“我几乎难以相信。我一直在观察你,看看你会做什么,试图搞清楚你为什么会做出那些反常的行为。”
假如我是人类,这时一定会笑出声来——两个米亚奈站在我面前,互不信任,都想亲自主导这场对话,不希望被对方打断。但她们都不清楚正义托伦号究竟是怎么消失的,以至于彼此怀疑对方是幕后黑手;我也可能被任意一方利用,因此两个分身都不值得信任。究竟谁是谁?
右边的分身说:“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你煞费苦心,做得非常到位。是检查助理赛特让我对你起了疑心。”我长大以后就没听过这首歌,她曾经这样对我说。我当时哼唱的那首歌显然出自希斯乌纳。“我用了一整天时间拼接各种零碎的线索,就算最后结论已经很明显了,我一时间也很难相信。你把自己身上的植入装置藏得很好,空间站完全探测不到,但你喜欢哼歌的习惯最后出卖了你。你知道自己经常无意识地哼歌吗?我怀疑你连现在都在忍耐着不去哼歌。对于这一点,我要感谢你的配合。”
依然趴在地板上的斯瓦尔顿小声对我说:“布瑞克?”
“不是布瑞克,”左边的米亚奈说,“是正义托伦号。”
“我是正义托伦号伊斯克第一分队。”我纠正道,不再继续伪装格林泰特口音,脸上也没有了故意装出来的人类表情。我不用再装模作样了,这很可怕,因为我知道一旦卸下伪装,自己恐怕就活不长了,但我也有种诡异的解脱感,压在身上的巨大重量消失了。
听到我的宣告,右边的米亚奈分身点点头。“正义托伦号被摧毁了。”我说,听到这句话,两个米亚奈似乎同时屏住了呼吸,惊讶地盯着我,假如我能笑出来的话,一定会嘲笑她们。
“请大人原谅,”趴在地上的斯瓦尔顿试探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布瑞克是人类,她不可能是正义托伦号伊斯克第一分队。我担任过正义托伦号伊斯克中队的指挥官,正义托伦号上的任何军医都不会把一具声音像布瑞克这样的身体给伊斯克第一分队,除非她想彻底惹怒伊斯克中队的上尉。”
沉重压抑的静寂,持续了三秒钟。
“她以为我是特勤队,”我打破了静寂,“我从没告诉她我是。我什么都没告诉她,除了表明我是格林泰特的布瑞克,但她始终不相信这个说辞。我想过把她留在我发现她的地方,但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来不是我喜欢的军官。”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疯狂——智能中枢怎么会有感情,除非它疯了,但我不在乎。“她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右边的米亚奈分身挑起眉毛:“那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谁都不会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所以我决定和她一起来,这样人们也不会对我视而不见。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你了。”
右边的米亚奈分身微微皱起眉头。
“公民斯瓦尔顿·文德尔,”左边的分身说,“现在,我已确定正义托伦号欺骗了你,你对它的身份一无所知。所以,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离开,不许对任何人透露此事。”
“不?”斯瓦尔顿对着地板喘息道,语调上扬,似乎在向雷切领主提问,抑或是惊讶于自己说出了“不”字。“不,”她又更确定地重复道,“一定有什么误会,布瑞克从一座桥上跳了下来,为了救我。”
听她提到跳桥,我的屁股疼了起来,我说:“有理智的人类不会这么做。”
“我没说你和她们一样。”斯瓦尔顿镇静地说,语气有点哽咽。
“斯瓦尔顿·文德尔,”左边的分身说,“这个辅助部队——它是个辅助部队,不是人类。它的行为给你造成了迷惑,你现在只是还没有想明白而已。关于此事对你造成的困扰和失望,我深感遗憾,但你必须离开,马上。”
“请大人恕罪,”斯瓦尔顿依然趴在地上,对着地板说道,“无论您是否同意,我要和布瑞克一起离开。”
“走吧,斯瓦尔顿。”我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但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们是一伙的。”
我低头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中混杂着恐惧和坚决。“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告诉她,“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知道。”
“很好。”右边的米亚奈说,眼前的这一幕似乎让她很感兴趣。不知怎么,左边的米亚奈则没有那么好奇。“正义托伦号,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这一刻也是我二十年的努力换来的,我曾经担心它永远都不会到来。“首先,”我说,“你登上正义托伦号时,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正义托伦号是你亲自毁掉的,你破坏了引擎的热盾,因为你发现自己的分身已经先你一步收买了我。你不得不与自己为敌,至少有两个分身在对付你,或许更多。”
两个米亚奈眨眨眼睛,迅速地变换了一下站姿。虽然动作的幅度不超过一毫米,但我看得出来——在奥斯通信被切断时,我自己就这么做过。刚才,因为担心我说的话被其他分身听到,米亚奈的某个分身一定是暗中启动了切断通信的装置,对此她显然早有准备,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她既想要见我,又害怕见到我的矛盾。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滑稽。
“其次——”我把手伸进夹克,拔出那把枪。碰到我的灰色手套之后,受到白衬衫影响变成白色的武器立刻变成了灰色,“我要杀了你。”我举枪瞄准了右边的米亚奈。
突然,这个被我瞄准的米亚奈用平和的男中音唱起歌来,从她口中吐出的是一种一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的语言。“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拿着武器的人。”我无法动弹,无法扣动扳机。
你不应该害怕拿着武器的人,你不该害怕。
别再哭泣,穿上你的铁盔甲。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拿着武器的人。
你不应该害怕拿着武器的人,你不该害怕。
她不应该知道这首歌的,为什么阿纳德尔·米亚奈会跑到早已被人遗忘的瓦尔斯卡伊档案库搜寻歌谱?为什么她会特地学唱一首很可能只有我才会唱的、比她的年纪还要大的古老歌曲?
“正义托伦号伊斯克第一分队,”右边的米亚奈说,“向站在你左边的这个我的分身开枪。”
我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枪口对准左边的米亚奈,扣下扳机,左边的米亚奈倒在地上。
右边的米亚奈说:“现在我必须在其他分身之前赶到码头。是的,斯瓦尔顿,我知道你很困惑,但我早就提醒你了。”
“你从哪里学到的那首歌?”我问,依然不能动弹。
“跟你学的。”阿纳德尔·米亚奈说,“一百年前,在瓦尔斯卡伊。”这么说,是这个米亚奈推行了改革方案,逐步拆除雷切战舰;是她首先在瓦尔斯卡伊登上正义托伦号,暗中在我的智能中枢里设下了指令——我只能感觉到不对劲,但看不出她究竟做了什么。“我让你教我唱这首歌,不允许你再唱给别人听,我背着你把这首歌设定为控制你的密码。我和我的敌人们的实力相差无几,我只能趁自己和其他分身分开时偷偷安排一些事情。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你的关注不够——伊斯克第一分队,没有考虑到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结果你发现,与你一样,”我说,“我的分身们也分裂了。”我的胳膊依然伸着,无法抽回来,枪口指向对面的墙壁。
“为了保险起见,”米亚奈说,“我在你身上设定了特殊密钥,用于擦除你的记忆和阻止你的行动。我真是聪明。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正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你,也因为我曾经没有关注你。现在我把你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交还给你,因为这样更有效率,但你还是无法对我开枪。”
我压低枪口,“哪一个我?”
“发生了什么事?”地板上的斯瓦尔顿说,“大人?”她补充道。
“她分裂了,”我解释道,“从加赛德开始,她被自己其他分身所做的事情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此后她就一直秘密地与自己的分身们对抗,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不再使用辅助部队、停止兼并、向下层家族提供晋升的机会。伊姆事件的幕后黑手是她的其他分身,她们在那里建造了基地,囤积资源,准备向她宣战,废除改革,恢复原来的样子。她一直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只要承认自己知情,冲突就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公开化。”
“但是你当着我所有分身的面说出了这件事,”雷切领主说,“因为我无法假装我的其他分身对大难不死的斯瓦尔顿以及你的出现不感兴趣。你这么高调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异常显眼,我不能假装对你视而不见,不能只是在私下与你见面。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从来没给你下过这样的命令。”
“没错,”我说,“确实没有。”
“你一定设想过这么做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是的。”我说。再次做回辅助部队,我可以不用微笑了,也无须使用满意的语气。
阿纳德尔·米亚奈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似乎得出了什么让自己惊奇的结论。“从地上起来,公民。”她对斯瓦尔顿说。
斯瓦尔顿站起来,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拍了拍裤子,“你还好吗,布瑞克?”
“布瑞克,”我还没回答,米亚奈就打断了我,走下布道台,大步走过来,“是个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的智能中枢,它刚刚挑起了一场内战。”她转向我,“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我没有因为悲伤而失去理智,至少十年没有这样了,”我抗议道,“内战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
“我宁愿避免内战。假如我们非常幸运的话,这场战争只会引起几十年的混乱,不会让雷切分崩离析。跟我来。”
“战舰们不再那么做了,”斯瓦尔顿坚持道,走到我旁边,“您后来又对它们进行了改进,大人,不让它们在舰长死去后发疯,或者追随舰长反对您,就像过去曾经发生的那样。”
米亚奈挑起眉毛。“并非如此,”她在门边的墙壁上找到一块嵌板,把它掀开,启动了手动门的开关,“它们依然忠于舰长,而且有自己喜欢的舰长。”门滑开了,“伊斯克第一分队,击毙警卫。”我的胳膊猛地一抬,扣下扳机,警卫踉跄着靠到墙上,还没来得及拿自己的武器,就躺倒在地不动了,显然是死了——因为她的护甲收了回去。“我之所以没有改动战舰,是因为这一点可以为我所用,”米亚奈继续对斯瓦尔顿解释道,丝毫不在意那个刚刚被她下令击毙的公民,“它们必须有一定的智商,必须能够思考。”
“没错。”斯瓦尔顿表示同意,声音微微颤抖,我觉得她快要崩溃了。
“况且它们是配备武器的战舰,引擎的热量能够让行星蒸发。假如它们不愿意服从我,我还能怎么做?威胁它们?拿什么威胁?”我们又走了几步,来到那扇通向神庙的门前,米亚奈打开门,跨入供奉着合法政治权威之神的礼拜堂。
斯瓦尔顿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奇怪的响动,不知道是笑声还是沮丧的呻吟。“我还以为它们只是用来执行命令的。”
“你说得也没有错。”米亚奈说。我们跟着她来到安静的神庙大厅,主广场上有人发出急促的叫喊。“这是最初设计它们的目的,但它们的思维很复杂,难以掌握,为此,最早的那批设计师给它们设下了‘无论如何都要执行命令’的指令。这样做有利有弊。我无法完全改变它们的本质,我只是……将它们变得适合为我服务,把它们的第一要务变成服从我的命令。但当我的两个分身对正义托伦号下过互相矛盾的命令时,它迷惑了。然后,我的某个分身命令它处死了它最喜欢的一位军官,对吗?”她看向我,“但这位军官并非正义托伦号的最爱,我本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的,她是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最爱。”
“你觉得没人会关心一个默默无闻的厨子的女儿。”我说。我想举起枪来,想把悼念室里的所有玻璃祭品全都砸碎。
米亚奈停住脚步,回头看我。“那不是我干的。现在你要帮助我,我还没做好公开与我的分身对抗的准备,但现在你逼我走上了这一步。你要帮我,我会摧毁她,把她从我的分身中清除掉。”
“你做不到,”我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你,你也是她,你没法把她从你自己里面清除掉,除非你先毁掉自己,因为她就是你。”
“等我到了码头,”米亚奈说,仿佛这就是对我刚才的话的回应,“我可以找一艘船。民用飞船就能把我带到想去的地方,军用飞船……太危险。无论如何,我可以告诉你,正义托伦号伊斯克第一分队,我敢肯定,我拥有的舰船比她要多。”
“这意味着什么?”斯瓦尔顿问。
“意味着,”我猜测道,“假如公开宣战,另外那个米亚奈可能会输,所以她更有理由阻止‘雷切领主的分身们起了内讧’这个消息传开。”但斯瓦尔顿似乎还是不明白,“她一直在隐瞒此事,但现在,待在这里的她的所有分身……”
“是待在这里的大多数分身。”阿纳德尔·米亚奈纠正道。
“现在我直接对她们指出了内讧的事实,她无法否认,至少不能对这里的所有分身否认,但她可以阻止这条消息传到别的地方去,不让待在别处的分身知道——在她积攒下足够的实力之前都不能走漏风声。”
斯瓦尔顿惊讶地睁大眼睛,“她需要尽快摧毁传送门,但这也没什么用。信号是以光速传递的,她没法比光速还快。”
“消息还没有离开空间站,”米亚奈说,“总会有略微的延迟。假如摧毁行宫的话会更有效率。”这意味着要把军舰的引擎对准整个空间站,将空间站及其内部的所有人蒸发。“我不得不摧毁整个行宫,阻止消息传开。我的记忆不止储存在一个地方,抹除和修改并不容易。”
“你认为,”我说,斯瓦尔顿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你能让巨剑级或者仁慈级战舰来做这件事吗?调动战舰需要接入权限的。”
“这样的问题太可笑了,”米亚奈说,“你知道我能做到。”
“没错,”我承认,“你打算怎么来?”
“现在并没有更为理想的方案,无论是毁掉行宫还是传送门——或者两者都毁掉——都会造成难以预估的后果,动摇雷切的团结。分裂的状态可能持续数年之久,而如果不摧毁行宫和传送门,情况或许会更糟。”
“斯卡伊阿特·奥尔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问。
“三千年来,奥尔家族始终是我肉里的一根刺,”米亚奈云淡风轻地说,仿佛这是一次平常的闲聊,“她们的牢骚太多了!我几乎要怀疑她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虽然奥尔家族的人也并非都会如此,但只要我的行为偏离了正派和正义原则,肯定能听到奥尔家的人抱怨。”
“那你为什么不除掉她们?”斯瓦尔顿问,“还要让奥尔家的人在这里做检查站站长?”
“疼痛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提醒。”米亚奈说,“如果你把所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东西都清除掉,会发生什么?”米亚奈继续道,“所以,我重视道德批判的价值,鼓励道德批判。”
“不,你才不是这样。”我说。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主广场,警察和军队将惊慌的人群分割成了几个部分。许多人身上都有植入装置,能够接收到空间站的信息,但米亚奈刚才突然切断了所有通信,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一位我不认识的舰长看到了我们,朝这边跑来,“大人。”她鞠了一躬。
“让这些人离开主广场,舰长。”米亚奈说,“尽快清理空间站的走廊,配合空间站维持治安,我会尽快解决此事。”
米亚奈说话间,一道闪光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把枪。我本能地升起护甲,发现拿枪的人是曾经跟踪我和斯瓦尔顿的那几个人之一。雷切领主肯定在切断通信之前就对这些人下了命令——那时她还不知道我带着加赛德人的枪。
正在说话的阿纳德尔·米亚奈被我突然升起的护甲吓了一跳。我举起枪,突然觉得侧面的护甲像被锤子敲了一下——另一个人对我开了枪。我开枪打中了刚才那个持枪人,她倒在地上,无意识地举着枪朝我身后的神庙墙壁乱射,打碎了几尊神像,颜色鲜艳的雕塑碎片四处飞溅。主广场周围的人群吓呆了,纷纷闭上了嘴巴。我转过身去,望向刚才的子弹飞来的轨迹,看到恐慌的人群中护甲的银光一闪——这个枪手显然不知道我的枪能够穿透护甲。这时,她旁边又闪起一道银光,应该是另一个枪手开启了护甲。我与这两个人之间隔着一群慌乱奔逃的公民,但我已经习惯了在人群中与敌人周旋,我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护甲的银光消失了,这说明那两个人全都死了。斯瓦尔顿说:“天哪,你是个辅助部队士兵!”
“我们最好还是离开主广场,”米亚奈对那位不知名姓的舰长说,“舰长,让这些人去安全的地方。”
“但是……”舰长犹豫道,但她的身体已经奉命而行。斯瓦尔顿和米亚奈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向广场外面移动。
不知道空间站的其他部分是什么状况。乌茂格行宫占地庞大,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四个主广场,不过都比这一个小一点;此外这里还有鳞次栉比的民居楼、办公楼、学校和公共空间。这里到处都是人,她们现在一定也会恐慌不已,但不出意外的话,她们肯定清楚自己该如何应对紧急情况,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官方应该命令公民寻找避难所避难。然而通信被切断了,空间站无法给出命令。
无论如何,我无法知晓她们的情况,所以也无法给予帮助。“现在附近有哪些战舰?”远离人群之后,我问。我收回护甲,沿着梯子爬进紧急逃生井。
“你是说离这里足够近、能介入局势的战舰?”站在我上方的米亚奈说,“三艘巨剑级,四艘仁慈级,但只有乘坐穿梭机才能往返此地。”因为通信被切断了,如果米亚奈的其他分身要给空间站下令,就必须派战舰上的穿梭机前来传达命令。“现在我还不担心它们,而且我也无法从这里给它们下命令。”切断通信之前,她肯定想到过这一点,必然提前做好了安排,防止消息经由传送门传遍整个雷切帝国。
“现在港口里面有已经停靠的舰船吗?”我问,这是最重要的。
“只有一艘来自仁慈级卡尔号的穿梭机,”米亚奈半开玩笑地说,“它是我的了。”
“你确定吗?”见她没回答,我又说,“维尔舰长可不是你的人。”
“你也这么认为吗?”米亚奈得意地说。斯瓦尔顿跟在我们后面爬了进来,除了鞋底与梯级之间的摩擦声,她一言不发。我看到前方有扇门,就拉开门闩,推开门,朝门后的走廊里张望,发现这里位于码头办公室后方。
我们进入走廊,关上应急门,米亚奈大步走在前面,斯瓦尔顿和我殿后。“我们怎么知道她就是她所说的那个分身?”斯瓦尔顿问我,声音很小,依然有点颤抖,下巴也紧绷着。她竟然没有吓得蜷缩进某个角落里不出来,这让我惊奇。
“无论她是哪个分身都没有关系,”我说,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我哪个她都不相信,假如她打算靠近卡尔号的穿梭机,你就用这把枪打她。”米亚奈刚才对我说的所有话可能只是为了骗我,是她阴谋诡计的一部分,企图让我帮她进入码头,登上卡尔号,然后她就能亲自摧毁这个空间站了。
“你不需要用加赛德的枪就能杀死我,”米亚奈头也不回地说,“我没穿护甲,好吧,我的某些分身穿护甲,但我不穿。”她回头看了看我,“护甲很麻烦,对不对?”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做了个“不关我的事”的手势。
我们走过一个转角,迎面遇上了检查助理赛特,她手里拿着电击棍——可能是空间站警察的武器。她一定听到了我们在走廊里的谈话声,因此看到我们出现时,她并不感到惊讶,只是露出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检查站站长说,我不能让任何人通过这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语气带着不确定。她看了看米亚奈,说:“尤其是你。”
米亚奈哈哈大笑。“安静,”我说,“否则斯瓦尔顿会开枪打你。”
米亚奈挑起眉毛,显然不相信斯瓦尔顿能做出这种事,但她不再笑了。
“达奥斯·赛特,”我用奥斯语对她说,我知道这是她的母语,“你还记得你到上尉的住处去,结果遇到了这个暴君的那天吗?你当时害怕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那天早晨,为了到上尉那里去,你一定是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她们反对你过去,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了那件事。”
“可是……”
“我必须和斯卡伊阿特·奥尔谈谈。”
“你还活着!”她叫道,依然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上尉是不是……检查站站长会非常……”
“是的,她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死了,现在的我只是原来的我的一部分。我现在必须和斯卡伊阿特·奥尔说话。这个暴君会待在这里,她要是反抗,你应该尽全力把她打倒。”
我以为达奥斯·赛特只会感到震惊,但她现在哭了起来,泪水滴到了袖子上,她依然以戒备的姿势拿着电击棍。“好吧,”她说,“我会的。”她看着米亚奈,威胁地举了举手里的棍子。尽管如此,对于这里只有赛特一个人守着这件事,我还是感到惊讶。
“检查站站长在干什么?”
“她在派人封锁码头。”赛特回答。这需要调动很多人,而且很费时间,难怪这里只有赛特一个人。我想起了当年那些警报响起后被居民放下来的奥斯城的遮雨篷。“她说现在就像当年的奥斯,暴君一定会往那里跑。”
米亚奈茫然地听着我俩用奥斯语对话,斯瓦尔顿的表情相对镇定,似乎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再让她感到惊讶了。
“你留在这里,”我用雷切语对米亚奈说,“否则达奥斯·赛特会电晕你。”
“好的,我已经看出来了。”米亚奈说,她转向赛特,“看来我们上次的见面并没有给你留下好印象,公民。”
“人人都知道是你杀了那些人。”赛特说,眼睛里又流出两行泪,“你还把责任推到上尉头上。”
我以为她当时还小,不会对这件事产生多么强烈的感受。“你为什么哭?”
“我害怕。”赛特回答,依旧盯着米亚奈,举着电击棍。
原来如此。“来吧,斯瓦尔顿。”我从赛特身边走过。
再绕过一个转角就是码头办公室,前方已经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斯瓦尔顿紧张地呼出一口气,或许她本想笑一声或者说点什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从那座桥上掉下去都没死。”她终于说。
“那种情况并不难处理,”我停下来数身上藏了多少个弹夹,虽然我早就知道它们的数量了,我把其中的一个从长裤口袋里移到了夹克口袋里,“现在的情况可不简单,相当难处理。你愿意支持我吗?”
“永远支持。”她故作镇定地说,但我知道她随时都会崩溃,“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或者直接问她的时候。“那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