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幸运的是,在冲出传送门之后,我来到了一处远离雷切势力范围的偏僻星系,那儿只有几处居住区和采矿空间站,居民都是身体接受过很大改动的人类——按照雷切的标准,她们不算是人——这些改造人动辄长着六肢或者八肢(看上去都像是胳膊),皮肤和肺部能够适应真空环境,头皮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植入物,各种接线交叉纵横。看到她们脑壳上的这种景象,你会觉得她们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机器而已。
然而,在她们眼中,人类本来的躯体才是过了时的原始玩意儿,与之相比,她们更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宁愿离群索居,远离普通人类的世界。她们的社会极为推崇一项宗旨:除去仅有的几种例外的情况(但她们不承认世上存在这些例外),一个人若非出于自愿,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她们对我既好奇又轻蔑,把我当成孩子看待:仿佛我是一个误入她们领地的小孩,她们不得不照看我(但照看我并非她们的职责),直到父母来将我领走。她们会暗中猜测我的来历——我的穿梭机能够提供许多可以揣摩的信息——但不会问出来,也不会逼迫我作答,因为她们认为这是非常粗鲁的行为。她们安静、排外、自给自足,但偶尔也会变得相当大方。假如不是这个原因,现在的我要么依然留在那里,要么早就死了。
我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思考该怎么做——如何将我要说的告知雷切领主,如何操纵一具人类的躯体走路、呼吸、睡觉、吃饭。现在的我不过是以前的我的一部分,往事如烟,前途未卜。六个月后,突然有一天,一艘人类飞船经过此地,船长愉快地收下了我通过拆解那艘穿梭机(我早就付不起停靠费了)换来的一点点钱,欢迎我登船。后来我听说,是一位身上长着四米长的触手的改造人悄悄为我补齐了船费的差额,她告诉船长,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不属于那里,去到别的地方可以让我更健康。这些人真是古怪,我说,我欠她们的实在太多了,但假如她们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自那之后的十九年里,我学会了十一种语言和七百一十三首歌,摸索出假装人类、隐藏身份的办法——我甚至敢肯定,连雷切领主本人都认不出我。我做过厨子、清洁工和飞行员。我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我加入过一个宗教团体,赚了一大笔钱。在整个过程中,我只杀过十几个人。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前一晚那种想要告诉斯瓦尔顿一切的冲动消失了,她看起来也似乎忘记了想问的问题,除了这个:“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她问的时候漫不经心,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似乎只是出于好奇才如此发问。
“乌茂格行宫。”我说。我的回答令斯瓦尔顿感到意外,也许此前她以为想要觐见雷切领主的只有她自己。
她微微皱起眉头:“新建的?”
“不算新。”我说。这座行宫是七百年前建成的。“不过,是在加赛德覆灭之后才建造的,没错。”我的右脚踝开始又疼又痒,说明治疗药剂已经过了劲,可以揭下来了。“你见雷切领主可能有困难,毕竟你此前未经许可离开了雷切帝国,为此还卖掉了自己的护甲。”
“特殊情况,万不得已,”她说,“我会申诉的。”
“她们会延迟批复你的。”我说。任何希望面见雷切领主的公民都可以提出申请,但居住在偏远外省的公民要走很远的路、承担昂贵的旅费才能见到领主。如果公民觐见领主的路途太远,她们很可能连旅费都支付不起。考虑到这一点,当局可能拒绝公民的申请,但阿纳德尔·米亚奈才是所有事务的最终裁决者,是否批准都要由她来决定。“你会等上好几个月才能见到领主。”
斯瓦尔顿表示她并不在意,“你去那里干什么?”
尝试杀死阿纳德尔·米亚奈。但我不能说出来。“看风景,买纪念品,或许还想见见雷切领主。”
她挑起眉毛,又看了看我的背包。她知道包里有那把枪,当然也明白它有多危险。她依然认为我是雷切的特工。“一路上都隐藏身份,然后把它交给——”她朝我的背包耸耸肩,“交给雷切领主,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闭上眼睛,只知道先去了乌茂格再说。我对接下来干什么没有打算,更不知道如何接近米亚奈,好有机会用上那把枪。
其实,我也曾经设想过一个大胆的计划,但它非常不实际,因为需要依靠斯瓦尔顿的配合与支持。
她已经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以及为什么要假扮外国游客返回雷切有了自己的猜想。我打算顺水推舟地编个谎,告诉她身为“特工”的我为什么不向特工机构“复命”,而是需要直接面见领主。
“我和你一起去,”斯瓦尔顿说,然后,她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一样,补充道,“你可以帮助我申诉,代表我发言。”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敢对此做出保证。这时候,我觉得右腿、双手、双臂、肩膀和左腿似乎有针在游走,左边的屁股也有点疼——这具躯体似乎“康复”得有点不对劲。
“其实我对发生了什么也并非一无所知。”斯瓦尔顿说。
“那好,如果你再偷我的东西,我就不只要打断你的腿了,我还会杀了你。”我依然闭着眼睛,看不到她的反应,她可能会把我的话当成开玩笑。
“我不会的,”她说,“你瞧着吧。”
我在瑟若德又待了好几天。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医生批准我离开,我们乘坐飞船来到尼尔特星的空间环带。在这段时间里,斯瓦尔顿一直都表现得礼貌而恭顺。
这让我感到担心。刚来尼尔特星时,我把大部分的钱和物品存放在环带顶层,而离开之前我必须取走它们。尽管所有东西都打好了包——就算斯瓦尔顿发觉了,看到的也不过是几只箱子——但我觉得她一有机会肯定想要打开它们看看。
无论如何,至少我又有钱了,也许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我在环带空间站租了一个房间,让斯瓦尔顿在那里等着,然后去取我的东西。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烦躁不安地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床上,床上没有床单和毯子——按照当地的惯例,这些需要额外收费。她的腿摇来摇去,没戴手套的双手揉搓着前臂——我在底层环带卖掉了我们的厚外套和手套。发觉我走进来,她僵住了,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但什么都没说。
我把一个包扔到她膝盖上,传来“砰”的一声。
斯瓦尔顿皱着眉头看了它一眼,又看着我,没动那个包,似乎不打算要,“这是什么?”
“一万申。”我说。申是这个地区最常用的货币,长条形状,便于携带和支付。一万申在这里能买很多东西,比如前往另一个星系的船票和足够享用好几个星期的豪华大餐。
“这是很多钱吗?”
“是的。”
她微微地瞪大眼睛,半秒钟后,我看到她露出算计的表情。
到了实话实说的时间了。“我已经预先支付了十天的房费,然后——”我指了指她膝盖上的包,“这笔钱够你生活一阵子的了。如果你真的决心戒掉毒幻剂,这笔钱还能用更长时间。”但通过她见到钱后脸上的表情判断,我意识到她并没有真的决定戒掉毒幻剂。
斯瓦尔顿盯着膝盖上的包看了六秒钟。“不。”她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它来,丢到地板上,仿佛那是一只死老鼠,“我和你一起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沉默慢慢放大。
最后,她把脸扭到一边,抱起胳膊。“有茶吗?”
“不是你常喝的那种。”
“我不在乎。”
好吧。但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与我的钱物待在一起。“那就来吧。”
我们离开房间,在主走廊里找到一家卖冲调饮品的商店,斯瓦尔顿嗅了嗅店主拿出来的东西,皱起鼻子。“这是茶?”
店主斜着眼睛瞥过来,似乎不想正眼看我们。“我告诉过你,这不是你常喝的那种茶,你说你不在乎。”我对斯瓦尔顿说。
她思索片刻。令我惊讶的是,她没有争辩,也没有抱怨茶的质量,而是平静地问:“你推荐哪一种?”
我做了个不确定的手势:“我没有喝茶的习惯。”
“在雷切……”她盯着我,“哦。格林泰特人不喝茶吗?”
“不像你们那种喝法。”我说。茶是军官大人们的饮料,辅助部队只喝水。茶是不必要的额外花费,是一种奢侈,所以我从来没养成喝茶的习惯。我转向店主,她是尼尔特人,身材矮胖,皮肤苍白,虽然这儿的温度常年保持在四摄氏度,但她只穿了一件衬衫,而斯瓦尔顿和我都穿着厚上衣。“哪些是含有咖啡因的?”我问店主。
她足够和蔼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当我表示她推荐的两种茶叶我每种都要二百五十克,还要买走一只长颈瓶、两个茶杯、两只装了水的瓶子的时候,她的态度更和蔼了。
斯瓦尔顿搬着这堆东西回我们的住处。她走在我旁边,一言不发,进了房间,她把买来的东西搁在床上,坐在旁边,拿起长颈瓶,打量着自己并不熟悉的瓶身设计。
我可以给她演示一下怎么用,但我不打算这么做。我打开刚从存物处拿回来的行李,掏出一块厚厚的黄金圆饼——它的直径比我随身带的那一块大三厘米;又拿出一只直径八厘米的锻金小浅碗。随后我关上行李箱,把碗搁在上面,按下圆饼上的机关。
斯瓦尔顿抬起头,看着圆饼缓缓打开,露出一朵珍珠母雕刻的扁平形状的花。花朵中央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及膝长的袍子;袍子也是白色的,像珍珠母一样泛着珠光,表面镶金嵌银。女人一手拿着一个镶嵌着红蓝黄三色珠宝的人类头骨,另一手举着一把刀。
“和另一个挺像,”斯瓦尔顿说,似乎不是太感兴趣,“但它长得不怎么像你。”
“没错。”我盘腿在箱子前坐下。
“这是格林泰特的神明吗?”
“是我在旅行时得到的神像。”
斯瓦尔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它叫什么?”
我吐出一长串音节,斯瓦尔顿听得一头雾水。“意思是她生于百合花中,她是宇宙的创造者。”我解释道。按照雷切人的逻辑,她应该是阿马特的化身。
“啊,”斯瓦尔顿说,听她的语气,她已经把这位神明和雷切的阿马特对上了号,“另一个呢?”
“一位圣人。”
“有意思,她竟然不怎么像你。”
“是的。虽然她不是圣人,但她手里的那个头是圣人的。”
斯瓦尔顿眨眨眼,皱起眉头,显然认为这种做法非常不雷切。“好吧。”
雷切人认为没有什么是巧合。在这种理念的驱使下,她们参加朝圣、敬拜某些特定的神明,改掉根深蒂固的习惯,她们认为这些都是出于阿马特的意志。“我现在要祷告了。”我说。
斯瓦尔顿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赞同的手势。我打开一把小折刀,刺破拇指,把血滴进碗里。我没有去看斯瓦尔顿的反应——雷切没有需要用血来敬拜的神,而且我没有事先洗手,她现在肯定已经挑起了眉毛,暗中嘲笑我到底是个野蛮的外国人。
但斯瓦尔顿什么都没说。当我不停地念诵着百合之神的三百二十二个名号的其中之一的时候,她静静地坐了三十秒钟,然后便重新拿起长颈瓶,开始煮茶。
斯瓦尔顿说,上一次她决定戒掉毒幻剂时,曾经坚持了六个月,而抵达最近的设有雷切领事馆的空间站需要七个月。第一段旅程开始后,我当着斯瓦尔顿的面,告诉乘务长“请给我和我的仆人安排两个舱位”,斯瓦尔顿没有反应——也许她没懂我的意思。但我本来希望她听到我叫她“仆人”时会反应激烈,甚至大吵大闹,可她一声不响;而且,从那时开始,每天早晨我醒来时都会发现有人给我沏好了一碗茶。
她甚至还试着开始洗衣服,但也为此洗坏了两件衬衫。因此,在我们停靠到下一站,买到新的衣服之前,我不得不在一个月里始终穿着另一件衬衫。飞船的船长名叫克伊,高个子,皮肤上有宗教仪式留下的疤痕。我隐隐觉得,她和她的船员认为,我之所以带着斯瓦尔顿旅行,是出于施舍般的好意。不过,因为事实与她们的猜想差距不大,我并没有予以反驳。出乎我意料的是,斯瓦尔顿做仆人越来越得心应手。三个月后,当我们上了另一艘船,有个同船的旅客竟然试图雇用斯瓦尔顿服侍自己。
当然,这并不是说斯瓦尔顿与过去判若两人,或者变得格外恭谨顺服。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些暴躁的话,或者在自己的小床上一连蜷缩好几个小时,脸冲着墙,只在需要履行她的职责时才会起身——最初几次,就连我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后来我也就懒得理她了。
雷切领事馆里设有翻译办公室,领事代理人身穿无瑕的白制服,戴着同样纯洁的白手套——这身装扮说明她要么也有个仆人,要么拥有许多闲暇时间收拾打扮自己。她头上的珠宝饰带看起来优雅又昂贵,白色外套上别了好几个闪闪放光的纪念饰针。和我说话时,她的语气趾高气扬,这让她看上去像是个有仆人的上流人士,虽然可能只有一个——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作为一名前来雷切访问的非公民,你的合法权利是受限的。”她机械地说,“访问期间,每人每周必须至少存入相当于——”她抽动手指,查了一下汇率,“五百申的保证金。逗留期间产生的食宿、购物、罚款或者赔偿费用一旦超过了保证金的数额,不得直接付清差额,当局会依法为你指派一项工作,以收入偿还债务,直到还清为止。作为非公民,你的上诉权和财产转让权都是受限的,你仍然希望进入雷切领土吗?”
“是的。”我说,然后在我们之间那张细长的桌子上搁了两百万申现金。
她的趾高气扬立刻消失不见,坐得比刚才更直了一点,还问我要不要喝茶。手指微微抽动,似乎在和什么人联系——然后我意识到那是她的仆人。只见这位发型有些凌乱的仆人端着一只精致的搪瓷长颈瓶和与之配套的茶碗走了进来。
仆人倒茶时,我拿出伪造的格林泰特身份证明,搁在桌子上。
“你还必须提供你的仆人的身份证明,阁下。”领事代理人说,现在她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我的仆人是雷切公民,”我微笑道,试图缓解即将到来的尴尬,“但她丢失了身份证明和旅行护照。”
代理人身体一僵,思考着我这些话的意思。
“这位尊敬的布瑞克阁下,”站在我身后的斯瓦尔顿用古雅流利的雷切语说,“慷慨大方地雇用了我,为我支付了回家的路费。”
但这几句话并没有像斯瓦尔顿期望的那样让代理人僵硬的身体有所放松,因为不管什么仆人都没有她这样的雷切贵族口音,更不用说非公民了;而且代理人刚才竟然没有请斯瓦尔顿落座、用茶,或许是认为她不够重要,不配得到这样的招待。
“你可以随意采集基因信息予以确认。”我建议道。
“是的,当然,”代理人殷勤地微笑道,“但你必须首先提交签证申请,然后公民……”
“斯瓦尔顿。”我说。
“……公民斯瓦尔顿才能获颁旅行护照。这也取决于她的原籍和档案所在地。”
“当然,”我呷了一口茶,“这是自然。”
从领事馆出来,斯瓦尔顿低声对我说,“真是个势利眼。那是真的茶吗?”
“没错,”我说,斯瓦尔顿罕见地没有继续作声,“那是很好的茶。假如你等来的是逮捕令,而不是旅行护照,你会怎么做?”
她做个了否认的手势,“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已经要求回国了,她们可以等我入境后再逮捕我,不过我会申请上诉的。你认为领事馆的茶是从雷切运来的,还是在这儿买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调查一下。”我说,“我要回旅馆休息了。”
领事代理人的仆人送给斯瓦尔顿半公斤茶,这很可能是为了弥补其主人先前的怠慢。在我领到签证的同时,斯瓦尔顿也拿到了旅行护照,并且也没有什么逮捕令或者要求我们进一步提供更多材料的命令。
这反倒让我有点担心,但斯瓦尔顿显然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慌张,等她下了飞船,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解决她遇到的法律问题。
雷切当局可能已经意识到我其实并非格林泰特的公民。但那里离我要去的地方相当之远,而且格林泰特和雷切的关系并非十分友好,前者不会向后者提供本地居民的信息。假如雷切当局问起,格林泰特当局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我是她们的公民:如果我真的是从格林泰特来雷切旅游的,她们会不断地警告我旅游安全责任自负;假如我遇到困难,她们也不会提供帮助。与外国游客打交道的雷切官方机构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不会过于认真地审查我的身份资料。
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十三座行宫也是每个行省的省会——它们是规模堪比大都市的空间站,配有空间站智能中枢。就功能而言,它们一半是城市,一半是行宫——行宫用地是米亚奈·阿纳德尔的居所和行省政府的所在地。乌茂格行宫是个极为繁华熙攘的大都市,共有十二座城门,空港能够达到每天数百艘舰船的吞吐量。在这里,与斯瓦尔顿一样申请领主接见或者就某些案件要求上诉的公民更是有数千人之多。当然,她的情况非常引人注意,因为其他人都不是从一千年前的灾难中活下来的幸存者。
赶路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下一步的计划——如何利用机会,如何回避或者使不足之处也能为我所用,以及我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因为与其他分身和战舰切断联系,我现在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对我过去所掌握的许多信息也一无所知。以我最后接受的那个命令为例——作为正义托伦号的我给十九号分身下的命令是:去伊雷行宫,找到阿纳德尔·米亚奈,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我当时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把消息告诉雷切领主吗?
为什么这件事十分重要?其中必然有现在的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它并非事后产生的想法,而是紧急状况下的迫切需要——我当然需要把消息带出去、当然需要警告那一位雷切领主。
我当然会按照正义托伦号的命令行事,但当时我还没有从战舰爆炸、我自己死亡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在恢复元气以及向雷切帝国逐渐靠近的过程中,我决定还要做点别的事。我会反抗雷切领主,但我的反抗可能一无是处,甚至她根本不会注意到。
其实,斯特里甘说得对。我要杀死阿纳德尔·米亚奈的想法是十分荒唐的,任何尝试都是疯狂之举:即使我能在雷切领主不知道的情况下,带着枪来到她的面前,在我表露了自己的意图之后,得到的至多是对方的一声轻蔑的冷哼。无论我再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然而,所有那些针对她筹划的暗中密谋,其目的也是为了避免公开冲突、避免雷切受到严重的伤害,甚至也不希望阿纳德尔·米亚奈过于质疑自己的完整性,怀疑自己的分身们不再团结。因此,筹划者的出发点显然是矛盾的,伪装起来亦有难度。
既然当时已经出现了两类不同的阿纳德尔·米亚奈,是否还会出现第三类、第四类,甚至更多?她的某些分身是否还不知道其他分身已经出现了不和,或者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当着雷切领主的面说出她一直对其他分身隐瞒的秘密,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恐怕不容乐观,但她也可能并没有对自己的分身隐瞒什么——毕竟事情总会败露,她不希望与其他分身为敌。
可我怎么才能与阿纳德尔·米亚奈直接对话呢?我当然能够抵达乌茂格行宫,也能离开飞船,进入空间站。既然能做到这些,我肯定也能站在主广场中央,大声讲出我的故事,让每一个人都听见。
然而,我也可能没讲几句话就被即刻赶到的保安甚至士兵逮捕,当日的新闻会说,一名游客在主广场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但保安处理了这一情况。看到新闻,公民们会摇摇头,嘟囔几句“不开化的外国人”之类的话,然后彻底忘记我。毫无疑问,无论雷切领主的哪个分身注意到我,都会把我当成危险的疯子递解出境——至少会说服其他分身相信我是疯子。
不,当我说出自己必须说的话时,我需要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全部关注,而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我已经筹划了将近二十年。我知道,假如一个人的消失会引起公众的注意,那么米亚奈就很难忽视这个人。我要让乌茂格空间站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成为她们眼中的熟人,这样,米亚奈的任何分身都不会悄悄地将我处理掉。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这样做就足以让雷切领主及其所有分身倾听我的诉求。
但斯瓦尔顿可以——战舰舰长斯瓦尔顿·文德尔,失踪了一千年,偶然被人发现,后来再次失踪,现在她又在乌茂格行宫露面,任何雷切人都会对此事产生好奇——掺杂着宗教责任感。而阿纳德尔·米亚奈也是雷切人,也许还是雷切人中最正统的雷切人,她当然会注意到返回雷切境内的斯瓦尔顿和我。与其他公民一样,她当然也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使嘴上不一定说出来。
斯瓦尔顿要求面见领主,最终一定会得到批准,这次见面将引起雷切领主所有分身的好奇,她的任何一个部分都不会错过这样一件事。
从斯瓦尔顿和我踏出飞船开始,她必然已经引起了雷切领主的注意,所以我要和斯瓦尔顿一同出现。这当然也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我可能会被人识破伪装,但我还是决定要尝试一下。
我坐在舱室的床上,等候下船进入乌茂格空间站的许可,背包搁在了脚边。斯瓦尔顿心不在焉地靠在对面的墙上,百无聊赖。
“你有心事,”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没说话,她又说,“你有心事的时候,总是会哼那首曲子。”
我的心是一条鱼,藏在水草丛中。我一直在考虑计划实施的过程中可能出现哪些纰漏:比如,我们下船之后肯定会见到码头检查员或者空间站的警察,假如她们将我当场逮捕,那后面的计划就无法继续了。
而且我也想起了奥恩上尉。“我对你来说这么容易看透吗?”我挤出一个笑容,假装被她逗乐了。
“没那么容易,只是……”她迟疑道,微微皱眉,似乎突然后悔说出刚才的话,“我只是注意到你有几个习惯,就这么简单。”她叹了口气,“码头检查员们在喝茶吗?都等了这么久,她们怎么还不让我们下船?”可是,没有检查办公室的许可,我们不能下船。飞船请求到港停靠时,检查员会收到我们的通行文书和身份资料,她们有大把时间审阅这些文件,决定我们在抵达后该怎么做。
斯瓦尔顿依然靠在床头。她闭上眼睛,开始哼唱,调子忽高忽低,时而唱错了音,但能听出是什么歌:我的心是一条鱼。“仁慈的阿马特,”第二段唱到一半,她叫道,眼睛依旧闭着,“现在也被你听见我哼歌了。”
门铃响了。“进来。”我说。斯瓦尔顿睁开眼,坐直身体,表情紧张起来。刚才的无聊是装出来的,我想。
门滑开了,一个穿深蓝夹克和检查员长裤、戴手套的人出现在门口。她身材瘦小,只有二十三四岁,看上去挺面熟,但我想不起来她究竟像我的哪个熟人。她只佩戴了寥寥几种装饰珠宝和纪念饰针,我很想凑上去看看她姓甚名谁,但这样做十分粗鲁。我对面的斯瓦尔顿把没戴手套的双手背到了身后。
“布瑞克阁下。”面前的检查助理微微鞠了一躬,说。她好像并不在乎我没戴手套,显然习惯了和外国人打交道。“公民斯瓦尔顿,你们能否跟我到检查站站长办公室走一趟?”
我们应该没必要拜访检查站站长——这位助理完全可以把我们转交给空间站处理,或者直接逮捕我们。
我们跟着她穿过码头,进入卸货区,经过另一道门,来到一条走廊。走廊里到处是人:穿深蓝制服的码头检查员、浅棕色制服的空间站警察、深棕色制服的士兵、制服颜色更浅的哨兵,还有几个没穿制服的公民。这条走廊通往一个大房间,靠墙摆着十二座神像,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商旅;另一头通向空间站用地的入口,对面就是检查员的办公室。
检查助理陪同我们穿过最外面的办公室。屋里有九个穿蓝制服的低级检查助理,正在处理飞船船长们的投诉,再往里走是十来个高级检查助理及其下属的办公室。我们经过这几个房间,走进最里面的小房间,这儿摆着四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关着的门。
“对不起,公……阁下和公民,”领我们进来的检查助理说,手指微微抽动,显然是在与某人联系——可能是空间站的智能中枢,或者检查站站长本人,“检查站站长要处理一点急事,但不超过几分钟,请坐下稍等。要喝茶吗?”
当然,这一等就是很长时间。不过,既然有茶喝,说明她们不打算逮捕我们,也没人发现我的身份资料是伪造的。这儿的每个人——包括空间站都以为我就是格林泰特的布瑞克,一个外国游客。也许我还有机会搞清楚这位年轻的检查助理究竟让我想起了谁。我注意到她有一点点口音,她是从哪里来的?“好的,谢谢你。”我说。
斯瓦尔顿没马上回应检查助理的提议。她抱着胳膊,将没戴手套的手插在胳膊肘下面。我猜她可能想要喝茶,但又为自己没戴手套而感到尴尬,因为在接过茶碗的时候需要伸出手来。但就在这时她对我说:“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斯瓦尔顿的口音和讲话方式会让最有教养的雷切人觉得熟悉——很像过去的典雅戏文和阿纳德尔·米亚奈本人的口语,(至少)是特权家族竞相模仿的对象。虽然我已经活了几千年,但并没有意识到一千年来雷切语的发音和用词竟然变化了这么多,况且斯瓦尔顿对语言本来就缺乏敏感。“她问你要不要茶。”
“哦,”斯瓦尔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不用。”
我端起检查助理为我倒的茶,谢了她,坐下来。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浅绿色的,地板砖的设计者显然打算让它们看上去像是用木质材料制作的,但她一定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木头。年轻助理身后的墙壁上有座神龛,供奉着阿马特神像,前面摆着一只浅橘色的小碗和花瓣起了皱的花束,旁边是一座雕刻着建造在悬崖峭壁上的伊克特神庙的黄铜小摆件。我知道,在奥斯庙前广场上的小贩那里,随处可以买到这样的纪念品。
我又看向检查助理。她是谁?我认识她吗,还是说她是某个我认识的人的亲戚?
“你又开始哼歌了。”斯瓦尔顿压低声音说。
“抱歉。”我呷了一口茶,“习惯了,对不起。”
“没关系。”助理说,她也在桌边坐下来。这里显然是她自己的办公室,这么说,她是检查站站长的直接助理——年纪轻轻竟然能够担任这样的职位。“我长大以后就没听过这首歌。”
斯瓦尔顿困惑地眨眨眼,似乎没听懂她的话——假如她能听懂,很可能会微笑。雷切人能活将近二百年,这位检查助理虽然可能已经做了十年的合法成年人,但从年龄上看实在不够。
“我过去认识一个人,整天唱个不停。”助理继续道。
她说的人应该是我。当年离开奥斯的时候,我很可能从她那里买过歌谱。那时她也许四五岁,也许更大一点,因此她能很容易地记起我。
那扇门后面的检查站站长应该在希斯乌纳星,甚至很可能就在奥斯待过。那个取代了奥恩上尉驻防奥斯的上尉叫什么来着?她有没有可能辞去了军中职务,过来担任检查员呢?但我至今也没听说过这种事。
无论检查站站长是谁,她肯定拥有足够的金钱和影响力把这个助理带离奥斯。我很想问问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她的赞助人是谁,但这样做是极为粗鲁的。“有人告诉我,”我故作不经意地用格林泰特口音说,“你们雷切人佩戴的珠宝装饰大都具有一定的重要意义。”
斯瓦尔顿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助理只是笑笑。“算是吧。”她说,我现在听出了她的奥斯口音,相当明显。“比如这个,”她伸出一根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指着左肩附近的那枚饰针上的金色吊坠说,“这是纪念品。”
“我能仔细看看吗?”我问。在得到对方的许可后,我弯腰去读饰针上的雷切语铭文。虽然辨识不清写的什么,但我觉得这不像是纪念奥斯人的物件——我无法想象奥斯下城区的人会借鉴雷切人的葬仪,而且我没听说在自己认识的奥斯人中有去世了的,至少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没有。
在这枚饰针旁边,她的领口处还别着一枚花朵形状的饰针,每个花瓣上分别镌刻着代表雷切四大创世概念的图腾,花朵中心刻着一个日期——看到这件饰物,我突然想起,这个年轻女人就是二十年前奥恩上尉在奥斯住所中的那个圣坛花童!阿纳德尔·米亚奈在那里向阿马特祈祷后,把这枚饰针送给了她。
这绝对不是巧合。我现在非常肯定,即将见到我们的检查站站长是后来在奥斯城代替奥恩上任的军官,这位检查助理是她的被赞助人。
“这是雷切的葬礼饰物,”助理说,仍然在谈论葬礼饰针,“死者的家人和好友会佩戴它们。”你能从饰品的样式和价值看出死者的社会地位,进而推测出佩戴者的地位,但这位助理——我知道她的名字是达奥斯·赛特,没有提到这一点。
不知道斯瓦尔顿会怎么看。自加赛德覆灭以来,雷切的风俗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变化,但人们仍然会佩戴祖传的纪念物和饰章,证明其祖先曾经的社会地位和所做过的贡献。当然,如果几代以前的祖先是加赛德人就另当别论了。有些饰章在当年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现在变成了珍贵的东西;有些在当时属于意义重大的无价之宝,到了现在却一文不值;还有些饰品的颜色和镶嵌的宝石都是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流行的,对斯瓦尔顿来说,应该根本看不出它们代表的含义。
从检查助理赛特佩戴的与亲友们互相赠送的饰品来看,她有三个好朋友,这三个人的收入和职位与她差不多。她有两个情人,与她们的关系都比较亲密,但不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为了检查货物和船只时的方便,她没戴珠串和手镯,手套外面也没有戒指。
我现在可以不那么失礼地观察她的另一侧肩膀的饰品了——上面戴着的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或许是现在的潮流误导了我,刚才我还误以为它不那么重要:第一眼看上去很容易把上面的白金当成了银子,把珍珠当成玻璃。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廉价而无足轻重的小物件,也并非赞助人的标志,白金和珍珠的组合说明它代表了某个特别的家族——这个家族十分古老。斯瓦尔顿一定会立刻认出它来自哪里,她现在很可能已经认出来了。
检查助理赛特站起来。“检查站站长现在有时间了,”她说,“抱歉让你们久等。”她敞开里面的门,示意我们进去。
最里面的办公室里,一个人站起来迎接我们。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老了二十岁,也略有发福,此人正是助理右肩饰针的赠与者:上尉——不,检查站站长斯卡伊阿特·奥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