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雷切领主采取行动之前,我花了一星期时间赶路——通过传送捷径,从希斯乌纳来到瓦尔斯卡伊。其间,雷切领主一直待在瓦尔甲板上,但船上的人毫不知情,察觉不到任何异状。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战舰,”那一周的某一天,奥恩上尉对我说,“出什么事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上尉?”我说。透过伊斯克第一分队士兵之口,我的分身之一始终跟随奥恩上尉左右。
“我们在奥斯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奥恩上尉说,对着我的那个分身微微皱眉。自从回到舰上,她始终闷闷不乐,抑郁时轻时重,我猜她的情绪主要取决于当时她的心中所想。“我了解你,你看上去似乎有心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而且,在奥斯时,你总在房子里唱歌,现在的你太安静了。”
“这里有墙,上尉,”我说,“奥斯的房子没有墙。”
她看出我的逃避,眉头微微拧了起来,但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与此同时,在瓦尔甲板的休息室里,阿纳德尔·米亚奈对我说:“你知道这对雷切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点点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困扰。”这是她登舰以来第一次说这种话,“我把你制造出来,目的是为我服务,为雷切的利益服务,可现在你不仅要为我服务,还要在其他的我的指使下反对我。”
我暗想,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反对她,因为我可以全部归咎于她的其他分身,假装是奉了她们的命令。我说:“是的,大人。”
“假如她成功了,雷切会四分五裂,不再是文明的中心,不再是雷切本身。”大多数人提到雷切,都是指雷切的全部势力范围,但实际上雷切只是一个地区——那是戴森星的一个半球,封闭而自给自足。当地人严格遵守传统道德和礼仪,任何不文明或不人道的东西都不允许进入雷切的边界,就连那些受到米亚奈赞助的家族都很少有踏足过雷切境内的。在现存的大家族中,也只有几家的祖先曾经在那个地区生活过。局外人都想知道,雷切当地人是否赞成阿纳德尔·米亚奈的作为,更有人怀疑这个地区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雷切本身,就是雷切地区,当然不会那么快灭亡,但我的领地——我征服这些位于雷切周围的地区,是为了保持雷切本身的纯粹。它们会首先被粉碎,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卫文明而建造的。”她朝整个休息室挥了挥手,意思指的是整个雷切帝国,“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保证中心地区的安全、不受污染。我不能把它托付给别人,现在倒好,我就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
“当然不能,大人。”我说。我很想反驳她,但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数十亿的公民会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她继续道,“因为战争,或者因为缺乏资源。而我……”
她迟疑了。团结,我想,意味着存在不团结的可能性;而开始则意味着存在结束的可能性。但我没有说出来。宇宙中最强大的人不需要我来教导这种简单的哲学知识。
“但我本身已经四分五裂了。”她说,“我只能拼命防止进一步的分裂,除掉那些不再是我的东西。”
我不确定自己应该或者能够说什么。我不记得此前参与过这场对话,但我敢肯定,阿纳德尔·米亚奈曾经这样对我解释过自己的意图,并为她的行为正名。当时她也取得了战舰系统的最高操控权限,而且还……改动了什么。当时她对我说的话应该和现在一模一样,因为她的分身毕竟也是她自己。
“还有,”阿纳德尔·米亚奈继续道,“无论在哪里找到她,我必须解除敌人的武器。让奥恩上尉来见我。”
奥恩上尉惶恐不安地来到瓦尔甲板,但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让她到那里去。我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这让她更加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在瓦尔第一分队静默的注视下,她的靴子踏在白色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声。她来到了瓦尔休息室门口,门近乎无声地滑开了。
一见到阿纳德尔·米亚奈,奥恩上尉如遭雷击,表情中混杂着恐惧、讶异、担忧、震惊、怀疑和迷惑。她浅浅地喘了三口气,微微缩了缩肩膀,低下头去。
“上尉。”阿纳德尔·米亚奈说。与斯卡伊阿特上尉一样,米亚奈讲的是一口完美优雅的贵族语言,语调中带着轻蔑自负。奥恩上尉俯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与往常一样,我探测不到米亚奈的体征数据。虽然她看上去相当镇静、冷漠、面无表情,但我相信这只是表面现象;而且她现在也应该对奥恩上尉说点好听的,别问我为什么这样觉得,因为我也不知道。“告诉我,上尉,”沉默良久,米亚奈说,“那些枪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认为在伊克特神庙里发生了什么?”
奥恩上尉同时被释然和恐惧两种情绪席卷全身。她应该已经思索过阿纳德尔·米亚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为自己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预想了答案。“大人,那些枪之所以没有被销毁而且流落到民间,显然是因为某个地位很高的人动了手脚。”
“比如说你。”
奥恩上尉吓得身体一僵。“不,大人,我向您保证。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确实收缴过非公民的武器,其中的一些人还是坦曼德的士兵。”实际上,上城区的警察局里武器相当充足。“但我在收缴武器之后立刻就解除了它们的功能,然后才上交。根据那批枪的库存编号,它们应该是从寇尔德-韦斯收缴的。”
“收缴者是正义托伦号的部队?”
“我是这么认为的,大人。”
“战舰?”
我通过瓦尔第一分队士兵之口答道:“大人,这批可疑的枪支是由伊努第十六和第十七分队收缴的。”我给出了当时担任伊努中队队长的上尉姓名,不过,在那以后她被分派了其他任务。
阿纳德尔·米亚奈显而易见地皱起眉头,“看来是五年前的事,那时有人——也许正是这个伊努中队的上尉阻止了这批枪的销毁,把它们藏了起来。藏了五年,然后把它们埋进了奥斯的沼泽。可这是为了什么?”
依旧低着头的奥恩上尉迷茫地眨着眼,一秒钟后,她说:“我不知道,大人。”
“你在说谎,”米亚奈说,她向椅背上一靠,看似很放松,但她的视线没有离开奥恩上尉,“我很容易就能看出你在说谎,我调看了那件事之后你的每一场谈话记录,你说‘有人会从这件事中受益’,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我知道这个人是谁,大人,我一定会讲出来。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必定有幕后操纵者,她……”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有人和坦曼德人合谋,她们有权处理那批枪支。无论她们是谁,目的都是想挑拨上城区和下城区的关系,而避免奥斯城发生内讧正是我的职责,我也尽了全力来履行这项职责。”奥恩上尉明显是在避重就轻。从阿纳德尔·米亚奈下令立刻处死神庙里的坦曼德人开始,她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为什么有人会想要在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制造麻烦?”米亚奈问,“谁会从中受益?”
“珍·希南,大人,还有她的同伙。”奥恩上尉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在这一刻态度坚决,“她认为奥斯的少数族群过于受宠了。”
“这是你造成的。”
“是的,大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兼并开始的最初几个月,珍·希南发现一些雷切军官藏匿了好几箱枪支,她认为自己可以利用这件事,在五年之后挑起上城区和下城区的矛盾,从而让你陷入麻烦?”
“大人!”奥恩上尉低垂的头抬高了一厘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什……”她咽下了后半句,我知道她本打算说谎。“我只知道,我的职责是维护奥斯的和平,和平既然受到了威胁,我就有责任……”意识到这样说有点夸张,她顿了顿,改口道:“我有责任保护奥斯的公民。”
“所以你才会忙不迭地为那些破坏奥斯的文明秩序、应该被处决的人说情?”阿纳德尔·米亚奈干巴巴地嘲讽道。
“她们是我的责任,大人,像我当时说过的那样,她们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我们可以羁押她们,等候援军到来。但您拥有最终决定权,我必须执行您的命令,可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些人必须死。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立即被处决。”她停顿了半秒钟,“虽然我不需要理解为什么,我的职责是遵从您的命令,但是我……”她又顿了顿,吞吞口水,“大人,如果您怀疑我做了错事或者不忠于您,您可以在我们抵达瓦尔斯卡伊之后安排审讯我。”
对雷切公民进行素质测试和重新教育时使用的药剂可以确保她们说实话,而这种药剂也可以用于审讯。一位训练有素的审讯者能从一个人的嘴里撬出尽可能多的真实想法,而缺乏经验的审讯者只会提出一大堆毫不相干甚至虚无缥缈的问题,像缺乏经验的重新教育者那样把审讯对象搞蒙。
奥恩上尉希望诉诸合理合法的解决方案,寻求法律的保护,因为审讯时至少要有两名证人在场,其中之一她有权指定。
雷切领主没有回应,我看到了奥恩上尉内心的厌恶和恐惧,“大人,我能直说吗?”
“当然可以。”米亚奈严肃地说。
奥恩上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依旧低着头,“是您干的。您藏匿了那些枪,您和珍·希南挑唆了那些暴民,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
“但你并不打算一直做无名小卒,我觉得。”雷切领主说,“从你对斯卡伊阿特·奥尔的追求就能看出。”
“我……”奥恩上尉顿了顿,“我没有追求她,我们是朋友,她也是我的同事。”
“朋友,你认为这种关系是朋友。”
奥恩上尉的脸热起来,米亚奈的贵族腔总是让她想起斯卡伊阿特。“我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我们的关系超出了友谊的程度。”
沉默了三秒钟,米亚奈说:“未必。斯卡伊阿特既英俊又迷人,床上功夫无疑也很棒,你这种人很容易为她动心,受其操纵,我怀疑奥尔家族对我并不忠诚。”
奥恩上尉想要说话,我看到她喉咙部位的肌肉紧张起来,但她最后没有作声。
“奥尔家族有煽动叛乱的嫌疑。你说你忠诚于我,却暗中和斯卡伊阿特·奥尔联合。”米亚奈打了个手势,斯卡伊阿特的声音在休息室里响起。
“我了解你,奥恩。假如你真的打算做什么疯狂的事,请你等到这样做真的有用的时候再做。”
接下来是奥恩上尉的回应:“就像萨尔斯号的阿马特第一分队那样?”
“你们打算干什么?”阿纳德尔·米亚奈问。
“像萨尔斯号上的那位士兵那样,”奥恩上尉嘶哑地回答,“假如她没有那样做,伊姆的丑事还会继续下去。”她说话时,我敢肯定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第二句话更加佐证了这一点。“她为此而死,没错。但她向你揭露了伊姆的腐败。”
我用了一周时间思考阿纳德尔·米亚奈对我说过的话,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伊姆的总督是如何设法阻止空间站中枢上报她的腐败行为的——她的操作权限只能是从阿纳德尔·米亚奈本人那里获取的。唯一的问题是,是哪一个阿纳德尔·米亚奈给她授权的?
“但所有的公共新闻频道都播报了这件事,”米亚奈说。“我宁愿不要如此。是的,没错,”见奥恩上尉面带惊讶,她说,“那不是我的意思。自那时起,公众就开始怀疑了,她们担心我无法为大家提供正义与恩惠。”
“如果只是谣言,我还可以处理,但那是新闻频道的报道!每个雷切人都能看到和听到!假如公众不知情,我或许可以让拉尔人悄悄带着叛徒们离开。但公众们知道了,我就不得不和拉尔人谈判,要求遣送叛徒回国,杀鸡儆猴,否则以后雷切内部还会有更多的人叛乱。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现在仍然留有后患。”
“我没有意识到,”奥恩上尉慌张地说,“这件事被所有的公共频道报道了。”她突然急忙补充道:“我没有……没有泄露奥斯的事情,没告诉任何人。”
“除了斯卡伊阿特·奥尔。”雷切领主说。但即使奥恩上尉守口如瓶,斯卡伊阿特上尉就驻扎在神庙附近,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会完全不知道?“没错,”看到奥恩上尉疑惑的样子,米亚奈继续道,“这件事确实没有被公共频道报道,但也只是暂时没有。而且,我看得出‘斯卡伊阿特·奥尔可能是叛徒’这个猜测让你觉得很困扰,自始至终你都不愿相信。”
奥恩上尉再一次无言以对。“没错,大人。”她终于说。
“我可以给你机会,”米亚奈说,“证明她是无辜的,改善你的处境。我可以更改你的调令,让你更接近她。假如斯卡伊阿特希望成为你的赞助人,你只需要答应下来。哦——她会主动提出来的。”看到奥恩上尉露出绝望和怀疑的神色,雷切领主说,“奥尔家族一直在笼络像你这样的人——来自低层家族、发现自己的职位有利可图的暴发户。接受她的赞助,然后静观其变。”
看来雷切领主打算利用自己的敌人,可如果她做不到怎么办?
但假如她做到了呢?无论奥恩上尉现在如何选择,她最终所做的都是与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分身之一为敌。
我已经目睹奥恩上尉做过一次生死攸关的抉择,这一次她也会先选择保命,然后,她——还有我——会慢慢想出对策,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这时,伊斯克中队的休息室里,达理埃特上尉似有所觉地问:“战舰,伊斯克第一分队怎么了?”
“大人,”奥恩上尉说,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这是您的命令吗?”
“安静待命,上尉。”我直接通过通信线路向达理埃特上尉发消息,因为我现在无法让伊斯克第一分队开口。
阿纳德尔·米亚奈发出尖利短促的笑声,她已经从奥恩上尉的回应中听出来,这样的命令是毫无用处的。
“请您在我们抵达瓦尔斯卡伊之后审讯我,”奥恩上尉说,“这是我的请求。我是忠诚的,斯卡伊阿特·奥尔也是忠诚的,我发誓,但假如您怀疑,也可以审讯她。”
雷切领主肯定不会审讯她们,任何审讯都需要有见证人在场。有经验的审讯者(不可能使用没有经验的审讯者)很容易看出奥恩上尉和斯卡伊阿特上尉的忠心,而且有可能牵扯出米亚奈的阴谋,走漏不该走漏的消息——这是雷切领主所不愿意看到的。
阿纳德尔·米亚奈静静地坐了四秒钟,面无表情。
“瓦尔第一分队,”四秒钟后,她说,“枪毙奥恩上尉。”
与神庙屠杀那晚不同,那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接受命令,可我现在并非被切断通信的单独的分身,我完全是我自己。作为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我比我的整体更喜欢奥恩上尉,而现在她们也是我的一部分。
话说回来,伊斯克第一分队也不过是我的一小部分而已。而且我以前也射杀过军官,不止一个,甚至也奉命枪毙过我的舰长。然而,尽管那几次处决惨不忍睹,但都是出于公正的理由——不服从的代价就是死。
可奥恩上尉从来没有不服从命令,而且称得上有令必从。领主处死她的目的是不让公众知道另外的米亚奈与她为敌,我存在的目的则是清除米亚奈的敌人。
但米亚奈的分身们现在并不想公开她们之间的敌对关系。现在我也不能告诉这个米亚奈,她的其他分身已经迫使我做了对她不利的事——时机还不到,眼下,我必须听命于所有的米亚奈,并且假装我没有其他选择和别的想法。在整件事的大背景中,奥恩上尉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假如她死了,她的父母会悲伤,她的姐妹可能会以她为耻,以为她是不服从命令而被处决的,她们不会质疑,质疑没有好处。因此阿纳德尔·米亚奈的秘密肯定不会泄露出去。
上面这些就是我在一点三秒的时间里能够想到的全部。听到米亚奈的命令,奥恩上尉已经震惊得完全抬起了头;与此同时,瓦尔第一分队的那个待在休息室里的分身说:“我没有佩带武器,大人,我需要大约两分钟去拿我的枪。”
我能看出,在奥恩上尉眼中,瓦尔第一分队的做法是对她的背叛,但她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这不公平,”她说,依旧昂着头,声音颤抖,“不正派,也没有好处和恩惠。”
“你的同谋是谁?”米亚奈冷酷地问,“告诉我她们的名字,我就饶了你的命。”
奥恩上尉半抬起身子,疑惑地眨着眼,像我一样不知该如何回应,“同谋?我没有任何阴谋,我始终是为您效力的。”
我给指挥甲板上的路布兰舰长发消息:“舰长,出事了。”
“为我效力,”米亚奈说,“还远远不够,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为哪个我效力?”
“哪个——”奥恩上尉说。“那——”她顿了顿,“我不明白。”
“什么事?”路布兰舰长问,她刚刚把茶碗端到嘴边。
“我正在和我的分身对敌,”米亚奈说,“我们已经互相为敌接近一千年了。”
我对路布兰舰长说:“我需要休眠伊斯克第一分队。”
“我们争夺的是雷切的未来。”米亚奈继续道。
奥恩上尉一定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我看到她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大兼并和辅助部队,还有像我这样的人被安排进了军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战舰。”路布兰舰长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心里肯定已经担忧起来。她把茶碗放到了桌上。
“我们的分歧始于雷切与普利斯戈尔人的协议,”米亚奈愤怒地说,“无论你知不知道,你都是我的敌人的工具。”
“萨尔斯号阿马特第一分队那件事,你是主谋。”奥恩上尉说,她的愤怒显而易见,“是你,让我们一直在制造辅助部队。你需要她们为你打仗,对付你的敌人,是吗?我敢肯定,让那个士兵回雷切送死也是你的主意,根除后患。我……”
“我还在安静待命,”达理埃特上尉在伊斯克休息室里说,“但我不喜欢这样。”
“萨尔斯号阿马特第一分队的那名士兵几乎对此一无所知,但只要她在拉尔人手里,就可能成为我的敌人对付我的工具。作为运兵船上的军官,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担任着一个小小的驻防行星的职位而已,但你依仗斯卡伊阿特·奥尔增加自己的影响力,对我构成了潜在的威胁。我完全可以悄悄地将你调离奥斯,离开奥尔,但我还希望在当地挑起一点纷争。假如那个渔民没发现枪支,或者没向你报告,假如那天晚上的事情如我所愿,全部公共频道播报了这件事之后,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坦曼德人的效忠,除掉对我不利的人,一举两得;还能提醒每一个人,不能对目前的局势掉以轻心,放松警惕,让她们意识到把权力交给不胜任的人是多么危险。”她冷笑了一声,“我承认,我低估了你,低估了你和奥斯下城区的人的关系。”
瓦尔第一分队的那个士兵取来了枪,走进休息室,听到它的脚步声,奥恩上尉转过头去看着它,“这是我的责任,保护奥斯的公民。我非常认真地对待我的责任,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但那天晚上我失败了,不过不是因为你。”她转回头来,直视着阿纳德尔·米亚奈,说:“在伊克特神庙里的时候,我应该宁死也不服从你的命令,哪怕这样做没什么用。”
“现在你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对不对?”阿纳德尔·米亚奈说,然后下令我开枪。
我开了枪。
所以,二十年后,我才会对艾瑞尔斯普拉斯·斯特里甘说,雷切当局不会在乎任何一个公民的想法,只要她做了她该做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但自从看到奥恩上尉死在我的瓦尔休息室的地板上——被瓦尔第一分队或者说被我自己枪杀——的那一刻开始,我始终在考虑两者之间的区别。
我是被迫服从于这个米亚奈的,这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支配我(实际上她也的确支配了我),并顺利地杀死了奥恩上尉。这个米亚奈和其他米亚奈的行为非常难以分辨。当然,即便她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她们也是一体的。
思想如朝露,甫一出现就开始蒸发,除非立刻将它们化为实践;愿望和意图亦同此理,如果没有在其指引下做出选择——无论你的行动是多么微不足道,它们就是毫无意义的。因此,能够引发行动的思想才是危险的,否则它一文不值。
奥恩上尉倒在瓦尔中队休息室的地板上,脸朝下,死了。她身下的地板会得到修理和清洁,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伊斯克第一分队忙起来,否则我不知道它们会对上尉的死做出什么反应;此外,我还需要告诉舰长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米亚奈的敌人——她的其他分身——是否对我下过同样的命令,也不知道伊斯克第一分队当时为什么没能提高警觉:我们还没有做好公然反对米亚奈的准备,否则还会有更多军官以及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成员失去生命。可是,奥恩上尉在死前也曾说:我应该宁死也不服从你的命令。
击毙奥恩上尉之后,瓦尔第一分队的那个分身抬起枪口,打中了眼前这个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脸。
感应到这个分身的死,在走廊尽头的某个房间里,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另一个分身怒吼一声,从她躺着的床上跳了起来,“仁慈的阿马特!她竟然在我之前来过这里!”与此同时,她输入密码,给瓦尔第一分队下达了放下武器的命令——这个命令无需我的服从就能生效,是米亚奈和她的敌人都不会放弃的保命符。
“舰长,”我说,“我们现在真的遇到了问题。”
在同一个走廊的另一个房间里,第三个米亚奈——现在少了一个,应该是第二个了——敞开她带来的一个箱子,拿出一把手枪,迅速跨入走廊,打死了离她最近的瓦尔第一分队士兵。上一个米亚奈也开启了自己的行李箱,拿出手枪和一个盒子:我曾在珍·希南家里见过这个盒子,它里面的仪器能够切断分身之间的通信。假如使用了它,她的分身和我的分身都会受到同样的影响,但对我应该更为不利。利用她组装仪器的几秒钟,我想好了对策,向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分身们发出了命令。
“什么问题?”路布兰舰长说,她现在已经担忧得站了起来。
我的分身们的通信被切断了。
那晚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仿佛回到了奥斯城,闻到了潮湿的空气和湖水的味道,心想:“奥恩上尉呢?”但接下来我马上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战舰,伊斯克第一分队的我的分身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休息室里出来,跑进走廊。这一次它们并没有像在奥斯时那样不知所措,因为刚才我已经向它们下了命令,让它们打开储物柜,拿出武器,首先武装好的那个分身打开电梯门,沿着电梯井爬了下去,见到这一幕的军官们命令我停下解释缘由,有的还徒劳地想要阻挡我的去路。
我,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全体成员,将要确保中央枢纽甲板的安全,防止雷切领主破坏我正义托伦号的大脑。她要毁灭正义托伦号,除掉我这个危险。
伊斯克第一分队的十九号分身,也就是现在的我,没有顺着电梯井爬到中央枢纽甲板,而是朝伊斯克中队的储备舱和远处的气密门跑去。
我没有理会一路上遇到的上尉们,甚至对中队长提奥德视而不见。但听到达理埃特上尉大叫“战舰!你疯了吗”的时候,我的其他分身回答了。
“雷切领主枪杀了奥恩上尉!”我后面的一个分身叫道,“她近来一直待在瓦尔中队的甲板上。”
此话一出,上尉们全都沉默了——包括达理埃特上尉,但只有一秒钟。
“如果这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雷切领主不会无缘无故地杀她。”
我身后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爬进电梯井的分身纷纷发出愤怒的嘶叫。“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来到储备舱的门口时,我听到它们对达理埃特上尉说,“你和伊萨阿亚上尉一样坏!奥恩上尉竟然没有认清你的嘴脸!”
伊萨阿亚上尉恼火地喊了一声,达理埃特上尉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坏掉了,战舰?”
门开了,我冲进储备舱,甲板下方传来沉闷的震动声。一小时前,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米亚奈正在开启瓦尔中队储备舱的舱门,而里面休眠的辅助部队对最近的事件完全没有记忆,全副武装的它们只会服从这个米亚奈的命令。
米亚奈会试图解冻瓦尔第二分队、第三分队和第四分队,设法攻占中央枢纽甲板和引擎室,毕竟瓦尔甲板及其下方的储备舱已经被她完全控制。虽然刚被解冻的分身会笨手笨脚、茫然无措,但它们的人数完胜伊斯克第一分队。在我的通信被切断之前,我是没法给处于休眠状态的它们下命令的,所以它们肯定会攻击我们。
军官们控制了战舰上方甲板的储备舱,她们也不会违抗阿纳德尔·米亚奈的命令,而且会认为我疯了。现在,我的分身之一正在给路布兰舰长解释原委,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我,说不定她也会觉得我坏掉了。
我的附近也传来相同的震动声——上尉们正在解冻伊斯克其他分队的士兵。我来到气密门前,打开门旁的锁,拿出一套适合十九号分身穿着的真空服。
我不知道伊斯克第一分队能守住中央枢纽甲板和引擎室多长时间,也不清楚气急败坏的米亚奈认为我有多么危险。引擎的热盾在理论上十分难以破坏,但我知道如何做到,雷切领主肯定也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抵达瓦尔斯卡伊之后不久我就会死,甚至提前死去,但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至少要先进行自我辩护再死。
我必须登上一艘穿梭机,控制它手动脱离战舰,离开正义托伦号——马上就走,选择正确的方向、以正确的速度、在正确的时机穿过传送捷径中的气泡墙,进入宇宙空间,远走高飞。
假如我做到了上面这些,我会来到一个有传送门的星系,再跳跃四次就能抵达伊雷行宫——雷切领主在外省的一处居所,我会告诉那里的米亚奈的分身这里发生的事情。
穿梭机就停靠在战舰的这一侧,舱门和离港设施应该运行正常,它们都是我亲自维护的设备,然而我还是担心出差错。不过,担心这个总比考虑该如何对付上尉们和担心热盾被毁要好。
我戴上头盔,耳边传来清晰的呼吸声,频率相当急促,我强迫自己放慢呼吸速度,尽量深呼吸,但也不能太用力。我必须迅速行事,可又不能过于匆忙,以至于犯下愚蠢的错误。
气密锁旋转着缓缓开启,我觉得自己格外孤独,仿佛有一道无法穿透的墙壁紧压过来。过去,当我的某个分身心情低落时,通常很容易被我忽略;但现在我只拥有这一具躯体,所有的感觉都异常清晰,其他分身虽然都在附近,可我们无法联系。不久,假如事情进展顺利,我还会离开它们,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和它们连为一体。这一刻我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我又想起杀掉了奥恩上尉的瓦尔第一分队的那名士兵:它也是我的分身,杀人的是我,虽然那一刻将我包围的愧疚和无助的愤怒开始退去,且被更紧急的需要取代,但我仍然忍不住回想当时的感觉,甚至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喘息和抽泣,幸好现在别的分身察觉不到我的失态。
我必须冷静下来,理清思绪。我想起我会唱的几首歌,我的心是一条鱼,我张开嘴想唱出这一句,喉咙却不听使唤,我吞吞口水,深呼吸,又想出了另一首歌。
哦,你是否去过战场
全副武装、子弹上膛?
可怕的灾难
是否曾迫使你放下手中的枪?
外层的气密门打开了。假如米亚奈没使用通信干扰设备,值班的军官会发现这道锁已经开了,她会立刻通知路布兰舰长,引起米亚奈的注意。但她使用了设备,所以我不会被发现。我抓住门边的把手,钻了出去。
直视传送门内部的时候,人类常常会头晕。此前这样做的时候,我没有任何不适,然而现在我只有一具人类躯体可供驱遣,也被人类躯体的局限所影响,立刻感觉头昏脑涨起来,眼前漆黑一片,仿佛掉进了深渊里,呼吸困难,似乎马上就要化为乌有。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传送门。战舰外部没有地板,也没有能让我站稳的重力发生器,我只能抓着舱壁外侧的把手移动,努力不让自己在真空里胡乱飘浮。战舰里的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分身怎么样了?
我用了十七分钟才来到一艘穿梭机前,打开它的紧急舱门,开始操纵它手动脱离战舰。起初我很想回头看看,听听是否有人会追上来拦住我,可我忘了自己戴着头盔,什么都听不见。这不过是一次正常的船体维护,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做过好几百次了。
假如有人过来,我只能束手就擒,那样伊斯克分队就完了——因为我完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失败,不能胡思乱想。
我终于能够起飞了。现在我只能从屏幕上看到穿梭机的头尾两端,因为只有那两处安装了摄像头。想到正义托伦号即将从船尾处的监控屏上消失,我心中涌起一股恐慌和失落,我在做什么?我要去哪里?我单枪匹马,失去了分身和战舰,变得又聋又瞎,又能做成什么事?反抗阿纳德尔·米亚奈的意义何在?她制造了我,是我的主人,她的强大难以言喻,我永远都不会超越她。
我只能深深吸气安慰自己:我会回到雷切,我最终会回到正义托伦,哪怕只是为了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即便又聋又瞎,我也要完成最后的任务。我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正义托伦号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想起了另一首歌。
根据航行表上的数据,假如我的操作完全正确,正义托伦号将在四分钟三十二秒之后完全从视野中消失,我看着屏幕,倒数计时,试着不去想别的。
船尾的监控屏闪出一道蓝白相间的亮光,我的呼吸停滞了,屏幕再次变得清晰之后,我看到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以及星辰。我已经逃出了战舰制造的传送门。
但现在不能高兴得太早,刚才的那道闪光是怎么回事?战舰消失之后,我应该马上看到星星的,而不是先看到什么闪光。
我突然意识到,米亚奈并没有打算占领中枢甲板,或者与上层甲板的军官们会合。当她意识到我已经决定投靠她的敌人时,她立刻选择了最为疯狂的做法:派遣被她唤醒的瓦尔中队的士兵们攻占了战舰的引擎室,毁掉了热盾——刚才的蓝白色亮光是战舰爆炸时的闪光。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从刚才的大爆炸中逃脱,但无论如何,我活了下来。
正义托伦号及其所有船员顷刻间灰飞烟灭,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许已经远离了雷切帝国甚至人类世界。我再也不可能与自己的其他部分重逢。舰长死了,军官们也死了。内战似乎即将爆发。
我枪杀了奥恩上尉。
一切都不会回归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