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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大雨把街上行人赶跑了,书店也成了顾客的弃儿。费尔明一见到漫天滂沱大雨,决定这一天好好整理资料,乖乖待在店里从事脑力工作。屋外大雨淅沥沥,仿佛铁了心要击溃橱窗玻璃,费尔明听了心烦,干脆打开收音机。他耐着性子转动收音机的调谐度盘,仿佛正使尽浑身解数挑逗那个笨重的金属盒子,居然找到了大型管弦乐团演奏的古巴情歌《西波涅》。乐曲第一节过后,费尔明兴致一来,开始随着加勒比海的节奏摆动身躯,同时忙着捆装六册法国小说家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达涅尔在一旁当帮手。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哈瓦那,跟当地美女一起听着这首歌跳过舞,那时候屁股扭起来可有劲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我要是美男子就好了,凭我的才气,一定能写出《哈瓦那迷情》之类的旷世巨作。”他大言不惭。
“情色是有了,但是没有诗意。”贝亚在一旁泼冷水。
费尔明张开双臂走向她,一路配合旋律踩着舞步。“来吧!贝亚夫人,我教您几招野性热舞的基本舞步,别像您丈夫那样,一跳起舞就像穿了千斤重的木屐,再说,您还没见识过什么叫非洲古巴风情的狂热。来吧……”
贝亚一溜烟跑到后面的工作间去了,为了好好整理账簿,她只能和手舞足蹈、不断哼歌的费尔明保持距离。
“喂!您的夫人,简直比户籍誊本还要无趣。”
“这话还轮不到您来说。”达涅尔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我在这里什么都听得见!”贝亚的声音从工作间传来。
这对忘年好友开玩笑正开心,屋外传来积水中的急速刹车声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一看,有辆出租车停在大雨中,恰好就在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前。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车身霎时在雨中电光齐飞,仿佛一辆灰色灵车。
“有些事还是得出租车司机来……”费尔明说道。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有个淋得像落汤鸡的小伙子,顶着一张惊吓过度的苦脸下了车,接着看见书店门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竟握紧拳头用力敲打玻璃门。费尔明和达涅尔面面相觑。
“谁说人们都不想再买书了?”
达涅尔走近门边,马上开了店门。小伙子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看似踉跄站不稳,他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扯着嗓子问道:“哪一位是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费尔明立刻举手回应。“正是在下。”
费尔南迪托随即上前抓紧他的手臂,用力拉着他。
“我需要您。”他苦苦哀求。
“哎!小鬼,我这么说没什么恶意。但是,很多女人也曾经这样黏着我哀求我,还好我自制力够强。”
“阿莉西亚出事了!”费尔南迪托喘个不停,“我想……她大概快死了……”
费尔明顿时面如槁木。他随即向达涅尔抛出惊慌的眼神,不发一语,任由费尔南迪托把他拖出书店,然后上了出租车,车子立刻就开走了。
贝亚从门帘后方探出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一脸困惑地望着达涅尔。
“怎么回事?”
她丈夫神情悲伤地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坏消息。”
费尔明一钻进出租车,便迎上司机急切的目光。
“您说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费尔明试着厘清状况。他先花了几秒钟确认面如死灰、眼神空茫、瘫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伤者的确是阿莉西亚。费尔南迪托双手支撑着她的头,惊恐的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我说您,开车吧!”费尔明吩咐司机。
“去哪里?”
“暂时先开车就对了。接下来就看着办吧!”
费尔明直视费尔南迪托的双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伙子结结巴巴,“她不让我送她去医院或诊所……”
阿莉西亚一时神志略显清醒,她睁开眼望着费尔明,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费尔明,总是试图救我一命。”
一听到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费尔明心一紧,五脏六腑也跟着纠结,早餐吃的一整袋加泰罗尼亚杏仁饼干,此时让他加倍痛苦。阿莉西亚的神志摆荡在清醒和昏迷之间,费尔明决定转而要求小伙子解释清楚,但这年轻人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
“喂,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迪托。”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费尔南迪托试着报告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情,但是半吞半吐,细节紊乱,费尔明不时要打断他追问详情。他伸手摸了摸阿莉西亚的腹部,然后看看沾血的手指。
“司机大哥!”他吩咐出租车司机,“我们去海上圣母医院。快一点!”
“您应该坐个热气球,看看路上这些车。”
“如果十分钟之内我们没有赶到医院,我就放火烧了这辆破车,我是说真的!”
司机咕哝几句,踩了油门。他猜疑的眼神正好在后视镜里瞥见费尔明的目光。
“哎,我以前是不是载过您?您是不是也曾经差一点死在出租车里?”
“我又不是脑袋长茧,怎么会死在这种烂车里?与其死在您车里,我宁愿脖子上绑着《庭长夫人》跳河自尽。”
“载到您这种人真是倒霉……”
“别吵了。”费尔南迪托大骂两人,“阿莉西亚小姐都快死了。”
“上帝啊!”司机发着牢骚,一边设法从拉耶塔纳大道的车阵中驶往小巴塞罗那。
费尔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费尔南迪托,吩咐道:“用手帕把车窗遮起来。”
费尔南迪托点头照做。费尔明小心翼翼地掀开阿莉西亚的衬衫,映入眼帘的是尖刀在她肚皮上留下的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
“我的老天爷啊……”
他立刻用手按住伤口,并查看车外的路况。司机嘴里不时嘀咕,车子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穿梭在汽车、公车和行人间,飞快的车速让人头晕目眩。费尔明觉得早餐吃的东西都涌上了喉咙。
“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活着到医院。车上有一个快死的人已经够麻烦了。”
“就会说风凉话!要不您自己来开。”司机回答他,“后面情况怎么样啦?”
“不太妙。”
费尔明轻抚着阿莉西亚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的意识。她睁开双眼,眼角被重拳打到破裂充血。
“阿莉西亚,现在先别睡着了。努力撑着点儿,尽量维持清醒。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讲几个黄色笑话,或是高歌几首古巴歌手安东尼奥·马勤的名曲。”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了无生机的苦笑。至少,她还听得见。
“您可以想想一身猎装的佛朗哥大元帅,头戴毛线帽,脚穿长靴,每次想到这一幕,我就头皮发麻,只会做噩梦,根本就睡不着。”
“我好冷。”阿莉西亚气若游丝。
“我们很快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哭丧着脸望着她。“都怪我不好。她一直求我,叫我别送她去医院……我真的被她吓到了。她说她很确定,那些人一定到处在找她……”
“医院其实就跟墓园没两样。”费尔明在一旁补上一句。
这句话在费尔南迪托听来格外刺耳,仿佛甩了他一巴掌。费尔明提醒自己,他不过就是个孩子,他心中的恐惧,恐怕远超过车上的其他人。
“别担心。费尔南迪托小弟。您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碰到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不知所措。”
费尔南迪托叹着气,愧疚感依旧啃噬他的内心。
“如果阿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死了算了……”
她执起他的手,以仅剩的些微力气握紧。
“如果那个男的……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发现她的下落,怎么办?”费尔南迪托喃喃低语。
“他们是不可能找到她的,”费尔明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阿莉西亚的双眼半开半闭,努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
“去索雷餐厅,他们的大蒜虾多美味,连死人闻了都会复活。您到时候吃了就知道。”
“不要送我去医院,费尔明……”
“有谁说过要去医院吗?人去了医院都会死掉。根据统计,医院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您尽管放心,就算我身上的跳蚤生病了,我也不会送它去医院的。”
司机一心专注在拉耶塔纳大道车阵中钻来钻去,竟然闯进了逆向车道。费尔明眼看着公车几乎擦过车身,距离车窗大概只有两厘米。
“爸爸,是您在那里吗?”阿莉西亚低声说,“爸爸,不要丢下我……”
费尔南迪托望着费尔明,一脸惊慌。
“别放在心上,小鬼。这可怜的孩子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想了。对西班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哎!司机老板,快到了吗?”
“我们有可能全部活着到医院,也有可能一起死在路边。”司机这样回他。
“对,这就是团队精神。”
费尔明发现他们正以稳定的高速驶近哥伦布大道。霎时,电车、汽车和行人在前方堵出一道墙。司机紧抓着方向盘,嘴里不停咒骂。费尔明默默在心中祈祷,不管什么神明,只要能保佑他们平安就好,接着,他面带微笑看着费尔南迪托。
“抓紧,小伙子。”
他从来没见过任何四轮机器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哥伦布大道上横行无阻。喇叭声、咒骂声和叫嚣声此起彼落。驶过哥伦布大道这一段,出租车正开往小巴塞罗那,沿着一条窄巷前进,简直就像驶进了阴沟,还撞倒了一排停靠在路边的摩托车。
“厉害。”费尔明大声起哄。
他们终于看到海滩,眼前的地中海染成了一片紫红。出租车驶近医院入口,最后停在好几辆救护车前,引擎发出怪声之后,终于像泄了气似的熄火,车盖空隙钻出一缕白烟。
“您真是太厉害了!”费尔明边说边拍了拍司机肩膀,“费尔南迪托,快把这位大师的名字和营业执照记下来,我们圣诞节必定送上一篮火腿和杜隆杏仁糖聊表心意。”
“不必。各位不要再搭我的车,我就很高兴了。”
约莫二十秒后,一群医护人员将阿莉西亚移出出租车,把她安置在一张病床上,火速推入手术房,费尔明一路同行,一只手仍按压着伤口。
“各位大概会需要好几桶鲜血!”他提醒医护人员,“我的血尽量用,别看我这样瘦巴巴,我身上的血液比国家公园的湖水还要丰沛。”
“您是病人的家属吗?”到了手术室入口,突然冒出一个助理这样问道。
“我是候补的父亲角色,指定的后备家长。”费尔明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给我滚开,不然我马上一拳打昏您的脑袋!听见没?”
助理很识相地退到一旁,费尔明一直陪着阿莉西亚,直到被强行拉开。他看着她被挪到手术台上,手术室一片透白,仿佛幽魂。护士们拿着剪刀剪开她的衣服,惨遭凌虐的身躯布满瘀青、抓痕和刀伤,还有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费尔明瞥见她臀部的深色疤痕,仿佛一片蜘蛛网爬在身上,像是要把她吞了。他使尽全力握紧拳头,唯有这样才能抑制双手的颤抖。
阿莉西亚的目光在找寻他,她泪眼模糊,嘴角漾着暖心的微笑。费尔明暗自哀求恶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就这样带她走。
“您的血型是哪一型?”有人在旁边问道。
费尔明紧盯着阿莉西亚,伸长了手臂。
“O型阴性,万用型,质量顶级。”

32

那个年代,科学界尚未能解释为什么医院里时间过得那么慢。据费尔明估计,他大概损失了一桶的血量。此时他和费尔南迪托一起待在海景候诊大厅,窗外可见索摩洛斯特铅灰色天空下,一片简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间。再往远处眺望,浮现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组成的马赛克拼图,那是新村墓园,对于坐在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伤病亲友的访客来说,这是个不祥的预示。费尔南迪托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费尔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时正大口咬着从咖啡馆买来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兹啤酒。
“费尔明,我实在搞不懂,这种时候,您怎么还有胃口?”
“我可是奉献了身体里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说不定连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进行体能补充。我根本就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只差没有那些怪鸟而已。”
“普罗米修斯是什么?”
“多读书,费尔南迪托,年轻人不能跟猴子一样只顾着解决自己的性欲。我这种实干的人,新陈代谢特别旺盛,食量特大,每周需要的食物是体重的三倍,这样才能让体能维持最佳状态。”
“阿莉西亚小姐几乎都不吃东西。”费尔南迪托说,“喝酒倒是另外一回事……”
“每个人的胃口不一样……”费尔明抒发己见,“就拿我来说吧,经历内战之后,直到今天,我还经常处在饥饿状态。您太年轻了,不会懂这些的。”
费尔南迪托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吃着手中的美食。这时,有个像是地方律师的男人从候诊大厅门口探头张望,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表格,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干咳了几声。
“两位是病人家属吗?”
费尔南迪托转头看着费尔明,他随即伸手按住小伙子的肩膀,借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发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担任。
“家属这个词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和她的关系。”费尔明说着拍掉身上的面包屑。
“那么您会以什么字眼来定义两位和她的关系?”
费尔南迪托之前幼稚地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掌握胡搅蛮缠的艺术,直到此时见证了费尔明大师的表演,与此同时,阿莉西亚的手术仍情况不明。当眼前这个人介绍自己是医院管理助理,表示要调查伤情,要求他们出示文件的时候,费尔明就火力全开,开始编漂亮官话。首先,他自称是巴塞罗那省长熟识的好友,当时这位省长可是政坛宠儿。
“请阁下务必明白,介于我上司的身份,我为人是再严谨不过了。”费尔明特别强调。
“小姐伤势严重,显然受到极大的暴力攻击。根据警方规定,我必须了解一下状况……”
“我建议最好别这么做,除非您希望自己最快明天开始去富利特堡屠宰场后面路边药房当收银员。”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很简单。您先坐下来,注意听我说。”
于是,费尔明开始胡诌编故事,阿莉西亚还被改名换姓,变成了薇奥莉塔·勒布朗,一个高级妓女,专为省长服务,需要处理工会事宜的时候,她就帮省长应酬劳工部那几个好朋友。
“您也知道官场应酬是怎么回事,几杯白兰地下肚,有些人就开始不安分了,最后就跟不听管教的小鬼一样难缠。伊比利亚半岛的男人,简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冲不掉那种男子气概。”
费尔明继续编造冲突情节,有个颇孚众望的名人,性爱游戏玩过头,把甜美的薇奥莉塔弄得遍体鳞伤。“现在这一行的女孩都是不堪一击的。”他总结道。
“可是……”
“偷偷告诉您,这种丑闻传出去,不用我多说,肯定闹得满城风雨。您想想,省长家里有夫人和八个小孩,挂名五个银行的副行长,还是三家建筑公司的最大股东,三家公司的高阶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亲戚和家人,这是我们亲爱的祖国惯有的传统。”
“我了解,但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有义务……”
“您有义务尽忠报国,维持优良传统,就像我这样,还有我的跟班小弟米格利托,就是坐在那边被吓傻的那个。别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绿园侯爵的第二个养子,米格利托,对不对?”
费尔南迪托连忙猛点头。
“那我呢?您要我怎么办?”医院管理助理忍不住发牢骚。
“说真的,我也碰过同样的状况,换了我是您的话,通常会在表格里填上西班牙名著人物的名字,因为事实证明警察对最好的文学没什么兴趣,所以他们也不会发现那些名字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我怎么能做这么荒谬的事?”
“填写表格让我来就可以了。您呢,作为一个尽职的好员工,就等着领奖金。这是拯救西班牙的方式,每天做一点儿小事。我们又不是在罗马。咱们这里,叛徒是有奖励的。”
这位助理几乎恼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溃边缘,他频频摇头,横眉怒目瞪着费尔明。
“您呢?敢问您尊姓大名?”
“姓勒布朗,名字是吉诃德,请多指教。”费尔明这样回他。
“无耻!”
费尔明目光凌厉盯着他,并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这个国家除了把耻辱藏起来变现之外,还要怎么做?”
一个钟头过去了,费尔明和费尔南迪托依旧在大厅等候手术结果。在费尔明坚持之下,小伙子总算喝了一杯热巧克力,体力渐渐恢复,情绪也平稳下来了。
“费尔明,您觉得刚刚编的故事,他们会信吗?不觉得这种情节太夸张了吗?”
“费尔南迪托,我们已经先设下了疑点,这是最重要的。说谎的时候,重点不是编一套让人可以接受的说辞,而是要注意对方的贪婪、恐惧和愚蠢。人再怎么样也骗不了别人,人只能被自己所欺骗。会说谎的人告诉那些蠢货他们想听的话,从而让对方忽略事实,至于对方自我妄想到什么地步,要取决于他的愚蠢和选择妄想的程度。秘诀在这里。”
“可是您刚刚提到的那些,实在太可怕了。”费尔南迪托无法苟同。
费尔明耸了耸肩。“那就看您怎么想了。在这个闹剧一样的世界里,豹子试图藏起身上的斑点,羔羊以为自己是狮子,欺骗是大家相安无事的黏合剂。世间人啊,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对欺骗习以为常,还不断重复别人的谎言,说谎到后来甚至以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时代之恶。诚恳老实的人成了濒临绝种的动物,和蛇颈龙或者读书的艳舞女郎一样罕见。”
“我没有办法接受您的说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坏了一锅粥。这是我非常确定的。”
费尔明轻拍小伙子的膝盖。“这是因为您太嫩,还有点傻气。人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它应有的样子,老了以后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这个您慢慢就能有所体会。”
费尔南迪托不禁垂头丧气。当小伙子正忙着和宿命论奋战,费尔明瞥见前方有几个穿着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护士,正沿着走道慢慢过来。那令人愉悦的身段,行走时摆动的腰臀,看得费尔明内心隐隐骚动。他决定主动趋近目标,并以阅人无数的专业眼光把她们扫描一遍。其中一位看来是新手,顶多才十九岁,从他身旁经过时,这位小护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摆明了她绝对不可能看上他这样的人。另一位护士对于在医院无所事事的人表现得更加不客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下流猪!”护士咒骂。
“大家最后都会被蛆虫吃得精光。”
“我真搞不懂,您哪来的闲工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阿莉西亚小姐还在跟死神搏斗。”费尔南迪托忍不住问道。
“您平常说话就是这么陈词滥调的,还是您的表达方式是看新闻学的?”森贝雷书店图书顾问没好气地回应他的指责。
接着是一阵漫长的静默,百无聊赖的费尔明开始探究纱布下的抽血伤口,无意间发现费尔南迪托不时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现在又怎么了?”费尔明问他,“想尿尿啊?”
“我只是纳闷,您是多久以前认识阿莉西亚小姐的?”
“我们算是老朋友了。”
“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提起过您这个人。”费尔南迪托不解。
“那是因为我们已经超过二十年没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小伙子望着他,内心的疑惑未曾消减。
“那您呢?被我们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团团转的傻小子,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伪君子?”
费尔南迪托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做了某件事,又为什么宣称要去做那件事,学习分辨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自我的开始。学会这件事之后,距离完全摆脱白痴的污名,还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费尔明,您像一本书一样讲话。”
“如果书会讲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聋子。费尔南迪托,您必须要做的是……从现在起,避免让别人替您写人生剧本。好好运用装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认真写下自己的人生剧本,因为一辈子会碰到太多喜欢对您指手画脚又废话连篇的人,这些人都是虚张声势,无非是想让您一直当个蠢蛋,懂吗?”
“嗯……不太懂。”
“我想也是。可是没关系。趁着您现在比较平静了,请把事发经过再叙述一遍。这一次,拜托从头开始讲,按照事发先后顺序慢慢说,不要随便添油加醋。这样可行吗?”
“我试试看。”
“那就开始吧!”
这一回,费尔南迪托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费尔明专注聆听,一边盘整了心里的各种假设和臆测,逐渐兜拢这幅拼图的所有碎片。
“您提到的那些资料和伊莎贝拉的手札,现在放在哪里?”
“暂时先交给我阿姨赫苏莎,她是阿莉西亚小姐住的那栋公寓的门房,绝对可以信任。”
“我一点都不怀疑,但是,我们必须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警方和特务都清楚得很,公寓大楼的门房能提供许多便利服务,但是机密性绝对不包含在内。”
“您说的是。”
“这件事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请务必保密。在达涅尔·森贝雷面前,一个字都不能提。”
“我了解。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这样很好。对了,您身上带钱了吗?”
“大概,只有一点零钱吧……”
费尔明手掌一摊,要他给钱。“我得去打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刻,达涅尔立刻冲上去接听。
“谢天谢地。费尔明,您到哪里去了?”
“海上圣母医院。”
“医院?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企图刺杀阿莉西亚。”
“什么?是谁?为什么?”
“拜托冷静一下,达涅尔。”
“我怎么可能冷静?”
“贝亚在吗?”
“当然,可是……”
“请她听电话。”
对话暂停,接着是争论的谈话声,最后,听筒里传来贝亚平和的声音。
“喂,费尔明……”
“我没有时间跟您说细节,但是,阿莉西亚正在经历生死关头。她现在还躺在手术室里,我们正在等候通知。”
“我们?”
“我跟一个叫作费尔南迪托的小鬼,他好像在帮阿莉西亚做事,也当她的线人。我知道整件事听起来很诡异。但是您先耐心等着,我有空再解释。”
“费尔明,您需要什么?”
“我尽量小心处理此事,但我非常确定,我们不可能留在这里太久。如果阿莉西亚有幸从手术中捡回一命,继续留在医院就不一定能活了。有人一定会试图杀她灭口。”
“您有什么建议?”
“可以的话,我们要尽快把她安置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贝亚沉默良久。“我们是不是想到同一个地方了?”
“英雄所见略同。”
“您打算如何把她从医院带到那个地方去?”
“目前我还在思考对策。”
“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您怎么这么没信心。”
“我该做什么?”
“去找苏德维拉医生帮忙。”费尔明答道。
“他已经退休,至少已经好几年不看诊了。我看是不是找别人……”
“我们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费尔明说,“而且,苏德维拉医生是个名医,医术高超。您跟他说是我请他帮忙的,他一定很乐意。”
“但是我上一次见到他,他说您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居然还趁机偷偷捏了他诊所护士的屁股,他说再也不想看到您这个人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一向对我很尊重的。”
“好吧,既然您都这样说了……还缺什么?”
“至少一周所需的日常必需品和粮食,病人刚动完大手术,腹部挨了一刀,手掌也被刺了,浑身上下都是拳打脚踢的伤痕,好像刚参加过拳击赛一样。”
“天啊……”贝亚低声哀叹。
“集中精神,贝亚。记得,粮食和日用品。医生一定知道需要哪些东西。”
“这种事情,他大概不想碰吧。”
“那就运用您的魅力和能力,想办法说服他。”费尔明提出建议。
“好的。我猜她应该会需要一些干净衣服之类的。”
“对,就是这一类的东西。细节就由您去伤脑筋了。达涅尔还在吗?”
“耳朵紧紧贴着听筒。您要他过去一趟吗?”
“不用了。转告他,务必保持冷静,不要惊慌。一旦有最新进展,我会再打电话。”
“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还是我那句老话,若要事情进展顺利,一定要让女人当家才行。”
“费尔明,别再灌我迷汤,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注意安危!书店被人暗中监视,大概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知道了。费尔明?”
“请说。”
“确定这个女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吗?”
“您是说阿莉西亚吗?”
“如果这是她的真实姓名的话……”
“这是她的真名。”
“其他部分呢?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费尔明叹了口气。“我们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就当是为了我,好吗,贝亚?”
“当然,费尔明。您说了算。”
费尔明挂了电话,走回候诊大厅。费尔南迪托神色慌张地望着他。
“您在跟谁讲电话?”
“常识。”
费尔明坐了下来,盯着小伙子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达涅尔,当年那个他一见就投缘的少年。“您是个好孩子,费尔南迪托。阿莉西亚一定会以您为荣。”
“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她会的。我想她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这种能力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我是经验之谈。死里逃生就跟骑自行车一样,或是单手解开女人的内衣,完全是技巧问题。”
费尔南迪托露出腼腆的笑容。“那个……应该怎么做?”
“您该不会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吧?”
“我是说单手脱内衣。”费尔南迪托只好明说。
费尔明轻拍他的膝盖,暧昧地对他眨眼。“您跟我可有得聊了……”
但命运另有安排,就在费尔明打算给费尔南迪托恶补第一堂人生课程时,却见外科医生现身大厅门口,长叹一声,接着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

33

有人年纪轻轻即因用脑过度就开始掉发,这位外科医生就是其中一个。身材瘦高,清瘦得像支竹竿,眼神清澈敏锐,隔着眼镜观察世事,眼镜式样在当时被戏称为杜鲁门,也就是那位下令用校车大小的原子弹轰炸日本的美国总统。
“我们总算把她的伤势稳定了下来,伤口已经缝合,大出血也止住了。目前并没有感染,不过,为了让伤口顺利复原,我还是让她服用抗生素。伤口比看起来还要深。还好,她的股骨奇迹般地并未受损,但是伤口缝合非常复杂,起初并不乐观。如果可以持续避免发炎和感染,再加上一些运气,她或许撑得过去。就看老天爷怎么安排了。”
“可是,医生,她会活下来吗?”
外科医生耸了耸肩。“接下来四十八小时是关键。病人还年轻,心脏很强。换个体力虚弱的人,根本连手术都熬不过,但这并不表示她已经脱离险境。如果伤口感染的话……”
费尔明点头回应,暗自忖度事情的严重性。外科医生窥探的目光紧盯着他。
“请问病人右臀上的旧伤是怎么来的?”
“童年时期在意外中受伤留下的伤疤。内战时期。”
“这样啊……这个旧伤一定非常痛。”
“她一直受这个旧伤折腾,吃了不少苦,甚至还影响了她的性格。”
“如果她能渡过这次难关,我倒是可以帮她治疗这个旧伤。二十年前根本没有这项技术,但现在已经有了重建手术,或许伤口产生的剧痛能有所改善。人不能一直忍受这样的疼痛过日子。”
“薇奥莉塔清醒之后,我马上就跟她提这件事。”
“薇奥莉塔?”医生不解地问。
“就是病人。”费尔明解释。
这位外科医生虽然顶上没几根毛,但脑袋装的可不是糨糊。他一脸狐疑地望着费尔明。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您跟可怜的老柯尔扯了什么样的故事,但事实就是,有人以非常残暴的手段攻击这名女子,几乎要了她的命。任何一个有……”
“我知道。”费尔明打断他的话,“您说的我都懂,相信我。您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最好的状况是病人留院疗养一个月。这位薇奥莉塔,或许她有其他名字,总之,她不应该去其他地方,除非您想送她坐上开往地狱的特快车。我是说真的。”
费尔明仔细端详外科医生的脸庞。“如果我们把她移到别的地方呢?”
“必须是医院才行。但我不建议这么做。”
费尔明面色凝重地点着头。“谢谢您!医生。”
“不客气。再过几个钟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把她转出加护病房,在此之前还不能去探望她。我想,如果您想透透气,可以出去走走。或许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知道我的意思。我可以告诉您的是……目前,病人状况稳定,之后的发展情况算是乐观。”
“算是?”
外科医生的笑容似有保留。“如果不从外科医生的立场,而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会说,这女孩还不想死。仅仅是愤怒也能让某些人活下来。”
费尔明点头赞同。“女人都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费尔明一直等到外科医生走远,才探头到走道上查探动静。费尔南迪托也跟了上来。两个穿制服但并非医护人员的身影谨慎地在走道尽头缓步前行。
“喂,那两个该不会是条子吧?”
“什么?”费尔南迪托问道。
“警察。您是连漫画都没看过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
费尔明自言自语,随即将费尔南迪托推回候诊大厅。
“您觉得是不是医院报警啦?”小伙子问。
“事情比您想象的复杂多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费尔南迪托,您得帮我一个忙。”
“要我帮几个忙都行,尽管吩咐。”
“我要您回森贝雷书店一趟,帮我传个话给贝亚。”
“贝亚?”
“达涅尔的妻子。”
“我怎么知道是哪位?”
“您一定会认出她的。她是整个书店最机灵的人,而且是个性感美女,但是气质端庄,千万别对她有非分之想。”
“我要跟她说什么?”
“就说我们要提前实施计划了。”
“什么计划?”
“您这样说她就会懂了。还有,请她派达涅尔去通知伊萨克。”
“伊萨克?哪个伊萨克?”
费尔明哼了一声,显然对费尔南迪托的迟钝甚为恼火。
“潜水艇的发明人伊萨克·贝拉尔。就是伊萨克!需要我写下来吗?”
“不用了,我已经背下来了。”
“那就赶快上路,我们已经快来不及了。”
“您呢?您要去哪里?”
费尔明对他眨眨眼。“不去搬救兵,怎么可能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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