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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6

34

费尔明踏出医院时,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他走在海滩上,朝着索摩洛斯特前进。阵阵东风卷起潮浪,浪花涌进沙滩,距离陋屋聚集的贫民区仅数米,再往远处望去,便是新村墓园的围墙。就连死人都比这些在海边度日的无名贱民住得好,费尔明在心里这样嘀咕。
进了贫民区,第一条窄巷就有不少疑神疑鬼的眼神迎接他。衣衫褴褛的幼童、面容苍老黝黑的妇人、年事已高的老年人,没等他走过来,早已伸长了脖子张望。不一会儿,一群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
“乡巴佬,你迷路了吗?”
“我要找阿曼多。”费尔明神色自若,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畏惧。
其中一位年轻人,额头和脸颊各嵌了长长的刀疤。他走上前来,面带胁迫的奸笑,狠狠地盯着费尔明的双眼,摆明了要挑衅。费尔明无畏直视。
“我找阿曼多。”他重复道,“我是他的朋友。”
年轻人暗自衡量着对手的本事,一拳把他打飞根本易如反掌,最后,年轻人面露微笑。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问道。
“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变心意了。”费尔明这样回他。
“他在沙滩上。”年轻人用手指了一下。
费尔明点头表示感谢,这群年轻人随即退到一旁。费尔明继续沿着窄巷走了百余米,此地的人们已无视他的存在。窄巷之后,一条弯道通往海边,费尔明已听见沙滩上传来儿童的嬉戏笑闹。他走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原因。
暴风雨将一艘老旧货船吹刮到此地,如今搁浅在沙滩数米外。船身倾倒,桅杆在朵朵浪花间忽隐忽现。巨浪冲散了船上大部分货物,此时在海面上四散漂流。一群海鸥在搁浅船只上方盘旋,一群船工则忙着抢救残局,孩子们在一旁狂欢庆祝。远处可见一片烟囱林立,无边无际的工厂丛林,漫天乌云,偶尔传来雷响的回音与闪电余光。
“费尔明!”他身边传出低沉、平静的嗓音。
他一转身便看见阿曼多,吉卜赛王子,遗忘世界的统治者。一身无懈可击的黑色西装,手上拿着一双漆皮皮鞋。长裤裤脚卷起,以便和孩童一起在潮湿的沙滩上散步,然后看着孩子们逐浪玩耍。他指着眼前的船难景象,点了点头。
“某些人眼中的灾难,却是另一群人乐见的庆典。”他说,“什么风把您吹回老家来了?亲爱的老友,坏事还是好事?”
“绝望。”
“绝望从来就不是好参谋。”
“却非常令人信服。”
阿曼多不禁莞尔,频频点头。他点了一支香烟,然后把整包烟递给费尔明,但这位访客却婉拒了。
“有人告诉我,他们看见您从海上圣母医院走出来。”阿曼多悠悠说道。
“原来到处都有您的眼线。”
“我猜您需要的不是眼线,而是援手……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救人一命。”
“您的性命吗?”
“是我亏欠的一条命,阿曼多。我今天来,为的是我多年前就应该营救的一条命。命运把她交到我手里,我却搞砸了。”
“费尔明,命运对我们的认识,比我们自己更清楚。我想,您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我感觉今天这件事很紧急,跟我说说细节吧。”
“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风险不小。”
“如果是简单又安全的小事,我想您也不会过来麻烦我了。她叫什么名字?”
“阿莉西亚。”
“一个情人?”
“一笔债务。”
安达亚蹲跪在尸体旁,伸手掀开覆盖的毯子。
“这是他吗?”他问道。
等不到答复,他猛地回头。站在身后的利纳雷斯,一脸愕然地凝视着巴尔加斯的遗体,仿佛刚刚被人甩了耳光。
“到底是不是他?”安达亚再度追问。
利纳雷斯点头回应,双眼微闭。安达亚再次将毯子盖上死者头部,站了起来。他意兴阑珊地查看客厅,漫不经心地检查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物品。除了利纳雷斯之外,另外两名手下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说巴尔加斯回到这里之前,曾经和您一起去了市立殡仪馆。”安达亚说,“可以跟我说说事情经过吗?”
“巴尔加斯小队长前一晚发现了一具尸体,打电话要我过去帮忙处理。”
“他说了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现尸体的吗?”
“他说是在调查手上的案件时发现的。案情部分,他没跟我多说。”
“那您也没问他?”
“我猜巴尔加斯会在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您就这么相信他?”安达亚好奇地追问。
“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利纳雷斯答道。
“同事挚友,真有意思。没想到在警察总署还能交到好朋友。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位确认了尸体身份吗?”
利纳雷斯迟疑了半晌。“巴尔加斯怀疑一个叫里卡多·洛马纳的人。他对这个人有印象。我记得是他以前的同事。”
“虽然不是我的同事,但是我也有印象。您跟相关单位报告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在等法医的验尸报告。”
“但您是有打算要呈报的?”
“当然。”
“您在局里谈过巴尔加斯怀疑死者是洛马纳这件事吗?”
“没有。”
“没有?”安达亚反问,“没跟任何一个部属提过?”
“没有。”
“陪您到现场处理尸体的除了法医和他的助手、检察官和警官之外,还有别人吗?”
“没有。您是在暗示什么?”
安达亚对他眨了个眼。“没什么,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还有,您知道巴尔加斯离开殡仪馆之后去了哪里吗?”
利纳雷斯摇头否认。
“民事管理局。”安达亚说道。
利纳雷斯皱起眉头。
“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利纳雷斯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巴尔加斯没跟您说吗?”
“没有。”
“真的?那巴尔加斯就没从民事管理局打电话找您询问过什么吗?”
利纳雷斯直视他的目光。安达亚笑容满面,显然乐在其中。
“没有。”
“您听过罗维拉这个姓氏吗?”
“这姓氏很常见。”
“在市警局里呢?”
“我记得局里挂名这个姓氏的只有一个人,任职资料处,快退休了。”
“有人最近向您打听过这个人吗?”
利纳雷斯再度摇头否认。“我能不能请问……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命案,老兄。一件冲着我们而来的命案,冲着我们的精英分子。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显然是职业杀手。”
“您确定?我倒觉得像是个小贼。”
“小贼?”
安达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一区一向不太平静,而且,老天爷最清楚了,加泰罗尼亚人偷窃成性,连自己亡母留下的内裤都不放过,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这里的人身上流着窃贼的血液。”
“再怎么厉害的小贼也不会是巴尔加斯的对手。”利纳雷斯辩称,“这一点您比我还清楚。一般人不可能有这本事。”
安达亚看着他的眼神平静而深远。“利纳雷斯,您就认了吧!世上确实有专业小贼。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些您都知道。而且,我们就实话实说,您的好朋友巴尔加斯体能已不复当年。人都会老的。”
“这些事情,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也不迟。”
“可惜的是,根本不会有调查结果。”
“因为这是您的命令吗?”利纳雷斯驳斥。
安达亚一听,更是乐不可支。“不不不,不是因为这是我说的。我什么人都不是。如果您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您就知道该做什么,不需要别人告诉你什么。”
利纳雷斯一时语塞。“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不管是您或任何人下的命令。”
“您的事业运一直很平顺,利纳雷斯。我们就别装傻了,您有现在的成就可不是扮英雄得来的,英雄可笑不到最后。现在别做傻事。过不了多久,美好的退休人生就等您去享受。时代已经变了。要知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您好。”
利纳雷斯一脸不屑地睨着他。“我只知道,你是个狗娘养的,我不在乎你背后的靠山是谁。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应该怎么处理,就该照规矩来。”
安达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利纳雷斯转过身,走向门口。安达亚看了看其中一名手下,并点头示意。这名刑警尾随警官离去。另一名手下走过来,安达亚对他抛出探询的眼神。
“有没有查到那个婊子的行踪?”
“工厂仓库里只有一具尸体。现场找不到她的踪迹。我们盘查过她在对街的公寓,一无所获。附近邻居都没看见她,门房太太非常确定上一次见到她是昨天,当时她正要出门。”
“她说的话可信吗?”
“我想她说的是实话,但是,您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再对她施压。”
“不用了。地毯式搜查各家医院诊所。她如果送医治疗的话,一定会用假名挂号。她应该去不了多远。”
“马德里那边如果打电话来呢?”
“我们找到她之前,此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要尽可能不动声色。”
“是的,长官。”

35

这是她此生最美好的一场梦。阿莉西亚在四壁纯白的房间醒来,房里弥漫着樟脑味。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耳语声。她醒来最先发现的是疼痛已经消失。二十年来第一次,她没有痛苦。几乎与她一生为伍的剧痛居然完全消失。当下只觉通体舒畅,眼前豁然开朗,空气仿佛一粒粒飘浮粉尘堆积而成的浓稠液体,闪耀着彩虹般的荧光点点。
阿莉西亚露出欢喜的笑容。她能够呼吸,并感受到自己的躯体平和稳定。她发觉自己的骨肉已脱离濒死险境,心灵从钳制她多年的金属碎片中解脱。一张天使的容颜在她身旁侧身观望,并查看了她的双眼。天使个子很高,身穿白袍,但没有翅膀。不仅没翅膀,几乎也没头发,但手上倒是拿着针筒,当她问起自己是否已死并身在地狱,天使笑着告诉她,这种事得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总之,无须担心。她感受到微微的针刺,一股幸福暖流在血管内扩散,留下一片祥和静好。
继天使之后出现的是个干瘪的魔鬼,脸上嵌着不成比例的大鼻子,让人立刻联想起莫里哀的喜剧以及塞万提斯的惊世成就。
“阿莉西亚,我们要回家了。”小个儿魔鬼对她说道,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陪在一旁的那位顶着黑色大理石般的黑发,五官精致完美,让阿莉西亚不由得兴起一股强烈的欲望,她想亲吻他的双唇,拨弄那黝黑亮丽的发丝,全心全意爱恋他,即使只是片刻也好,那已足够促使她保持清醒去回忆,这天上掉下来的纯真无瑕的幸福,竟让她碰上了。
“我可以摸摸您吗?”她问。
那位黑发王子,一位绝无仅有的王子,他踌躇不决,转过头去望着魔鬼。小个儿的表情摆明了要他别理会她。
“这是因为我输血给她,所以她暂时忘了礼仪,脑袋瓜儿也不怎么管用了,您别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王子一个手势,一群小矮人即刻聚集,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其中四人将她连床单一起从病床抬到一张担架床上。王子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他过去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阿莉西亚这样暗想。那紧紧一握,天鹅绒般的触感证实了她的想法。
“想不想有个孩子?”她突然询问。
“我已经有十七个小孩了,亲爱的。”王子这样回她。
“阿莉西亚,快睡觉吧!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被您丢光了。”魔鬼这样要求她。
但她偏偏不睡。她让美男子握着手,躺在神奇的担架床上,继续神游美妙梦境,在雪白灯光映照下,经过一条条无止境的通道。他们一路上历经电梯、地道以及哀号连连的魔幻大厅,直到阿莉西亚感受冷风拂面,惨白的天花板转换成绯红云顶,上面挂着棉球似的太阳。魔鬼帮她盖了一张毯子,那群小矮人则听从王子的指挥,将她抬上一辆与童话故事不太搭调的四轮马车,前方没有骏马拉车,车头也没有螺旋铜饰,车身却印着神秘的文字:
庞德罗莎
冷肉
大宗批发
送货到府
王子正要关车门时,阿莉西亚听见嘈杂人声,有人呵斥他们停下来,并出言恐吓。接下来数分钟,她单独留在车上,她的保护者在外对质一群暴徒,拳打脚踢的声响此起彼落。小个儿魔鬼再度出现在她身旁时,只见他乱发直竖,嘴角破裂,挂着胜利的微笑。车子发动前进,一路摇摇晃晃,阿莉西亚有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一直闻到廉价腊肠的味道。
漫长的路程仿佛永无尽头。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窄巷,在迷宫的地图里穿梭,终于,车门打开了,那群小矮人似乎瞬间长大,此时看起来就是寻常的成年男子,他们将她从车内抬到担架床上,阿莉西亚这才发现,四轮马车神奇地变成了一辆小货车,而他们正置身一条暗巷,周遭一片昏暗。小个儿魔鬼顶着费尔明独一无二的五官,在一旁告诉她,现在几乎可说是安全无虞了。他们把她推到一扇栎木雕花大门前,门内有个头发稀疏、目光犀利的男子探出头,他查看窄巷两侧的动静,轻声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在这里告辞了。”王子宣布。
“至少给我一个吻!”阿莉西亚咕哝着。
费尔明忍不住翻白眼,并向王子发出警示:“随便吻她一下吧!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阿曼多王子优雅地吻了她。他的双唇散发着肉桂香味,带着技巧、稳重和悦人悦己的高超技巧吻了上去。阿莉西亚任由自己被遗忘多年的躯体打着寒颤,闭上双眼,眼角垂泪。
“谢谢。”她喃喃低语。
“真是难以置信,”费尔明在一旁说,“根本就像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还好您的父亲没看到这一幕。”
大门关上时传来一阵教堂钟表的机械声响。他们走过一条辉煌的通廊,两侧尽是神话人物的壁画,随着管理员手上油灯的光亮忽隐忽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和魔法,通廊尽头浮现一片巨大拱顶,阿莉西亚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建筑,或许在梦里曾有这样的记忆。
眼前出现一座百转千回的迷宫,朝着宽阔的玻璃圆顶往上延伸。月光被解构成千百支细长刀刃,所有书籍,所有故事,以及世间所有梦想,在高处挥洒成一幅魔幻画作。阿莉西亚认出这是多次出现在她梦中的场景,伸长了手想去触摸,就怕刹那间一切又化为虚无。她身旁出现了达涅尔和贝亚的面容。
“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伊萨克·蒙佛特,方才为他们开门的管理员,时隔多年,阿莉西亚总算又认出他来。他蹲跪在她身旁,轻抚着她的脸庞。
“阿莉西亚,欢迎再度光临遗忘书之墓。”

36

巴利斯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画面恐怕要成真。他的视力正逐渐消失,而且他也不确定,那名走下阶梯到地牢门前问他是不是巴利斯部长的女人,或许只是梦境一场?他一直怀疑那是一场梦。或许是个梦。也许他是一个正在蒙锥克地牢里腐烂的亡灵,彻底失去了理智,以为他自己是狱警而不是囚犯。他记得有这样一件案子,那个人的名字叫米坦斯。曾在共和时代成为知名剧作家的米坦斯,一直是令巴利斯鄙视的人,因为他拥有巴利斯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人生。米坦斯的下场就和巴利斯妒忌的其他人一样,余生在监狱的19号牢房里度过,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巴利斯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他有记忆。癫狂的戴维·马丁曾对他说过,人就是记忆。因此,他知道,不管那名女子是谁,她曾经来过,而且总有一天,她或同伙的人会回来释放他,带他离开。因为他和米坦斯以及所有由他下令处决的可怜虫不一样。他,毛里西奥·巴利斯,不会死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义务要照顾女儿梅希迪斯,因为她是他这段时间努力活下来的理由。或许正因如此,每当他听见地下室入口那扇门打开,传来有人在阴暗中走下阶梯的脚步声,他总会抬起充满期望的眼神。因为,那一天可能已经到来。
此时应该是清晨时分,他已经学会依照寒冷的程度辨别时刻。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会一大早就下来。他听见有人开了门,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有个身影在幽暗中逐渐成形。他捧着托盘,盘里飘出他此生从未嗅过的人间美味。
安达亚把托盘放在地上,点燃枝形烛台上的蜡烛。“早安,部长。”他说,“我给您送早餐来了。”
安达亚将托盘推近铁栅栏边,掀开餐盘上的盖子。丰厚多汁的牛排泡在浓稠的甜椒酱里,佐以烤马铃薯和煎蔬菜,这盘珍馐宛若幻梦。巴利斯觉得嘴里充满口水,胃部顿时打了个结。
“五分熟。”安达亚说道,“是你喜欢的。”
托盘上还有一小篮精致小面包、银制餐具以及纯麻餐巾。搭配里奥哈顶级红酒,装在意大利穆拉诺制的玻璃杯里。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部长先生。这是您应得的。”
安达亚将托盘从铁栅栏下方推了进去。巴利斯无视餐具和餐巾,直接伸手去抓牛排,狼吞虎咽的模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大快朵颐,享用美味的牛肉、马铃薯和面包,最后把盘底舔得干干净净,美酒喝到一滴不剩。安达亚神色冷静地在一旁观望,面带和善笑容,从容地吞云吐雾。
“我必须向你道歉,因为我订了甜点,却忘了带来。”
巴利斯把吃得精光的托盘推到一边,一只手紧抓住铁栏杆,目光紧盯着安达亚。
“我看你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部长。不知是大餐的菜色不合口味,或是你还在等其他人?”
享受美食的喜悦霎时烟消云散。巴利斯再度瘫倒在地牢角落。安达亚在那里待了几分钟,翻阅手上的报纸,同时抽着烟。抽完烟,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并将报纸折好。他发现巴利斯紧盯着报纸,于是问道:“是不是想看看报纸?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不看点东西就不对劲。”
“拜托。”巴利斯开口请求他。
“那有什么问题。”安达亚大方应允,随即走近铁栅栏边。
巴利斯伸出仅有的那只手,挂着哀求的神情。
“其实,我今天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老实说,我今天早上读到那段文字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一定要好好为你庆祝一下。”
安达亚把报纸往铁栅栏内一丢,转身踏上阶梯。
“报纸是你的了,蜡烛也留下。”
巴利斯朝着报纸扑过去,紧抓着它不放。报纸在被丢进来时版面错乱,他仅靠单手整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全部依序排好。接着,他拿着整理好的报纸,挪近烛台,视线落在报纸头版。
起初,眼前只见一片模糊字海。他的双眼陷入黑暗中的时间太长了。不过,他倒是一眼就认出几乎占了整个版面的照片。那是他在帕尔多皇宫下拍的,背景是巨幅壁画,他身穿白色细条纹的深蓝色西装,三年前在伦敦定制的衣服。那是毛里西奥·巴利斯在部长任内的最新一张官方照片。照片下方的文字渐渐显影,仿佛水底的一幢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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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受重伤的油罐车司机罗森多来自亚科彭达斯,医疗人员虽极力抢救,伤者仍在送医途中身亡。车祸现场火势惊人,部长及保镖最后成了两具焦尸。
政府今天上午召开内阁紧急会议,首相宣布中午将由帕尔多皇宫正式发布公告。
毛里西奥·巴利斯享年五十九岁,从事公职超过二十年。他的离世是西班牙文化界的重大损失,因为他不只担任部长一职,还是杰出的出版人、作家和学者。此外,他也领导众多公立机构,我国文艺界重要人士皆于今天上午亲赴教育部致哀,并对敬仰的毛里西奥先生做最后的致敬。
巴利斯身后留下遗孀和女儿。政府相关人士表示,部长的灵堂从今天下午五点起在东宫对外开放三天,以供全国民众瞻仰,并向这位西班牙伟人做最后的追念。痛失毛里西奥·巴利斯这位国民典范,本报所有同仁在此表达最深切的遗憾与哀伤。
佛朗哥万岁!西班牙万岁!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我们永远缅怀您!

[3]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1922—1998),西班牙著名摄影家。
[4] 意大利语,小姐,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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