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放者
戴恩 挪动 了 膝盖, 随着船只随波起伏左右摇晃时努力稳住身形。他的父母分跪两侧,双手被缚,低垂着头。母亲空洞地盯着甲板,面无表情。
前方,一面陡峭的岩壁从海面拔地而起,向左右两侧延伸,逐渐融入夜色之中。这座名为风暴守望的堡垒城市就嵌在岩壁之上,距海面数千英尺高,城墙规模是天空坠落城的两倍,塔楼俯瞰着黑沉沉的海水——这里正是瓦尔塔兰王国掌控安提根海域的海军中枢。
数百盏橙色灯火点亮了整座城市,在夜色中燃烧:窗台上的蜡烛,城垛悬挂的灯笼,还有城堡最高处灯塔跳动的火焰。尽管在这个距离看不真切,但戴恩毫不怀疑此刻城墙上必定挤满了士兵,他们正紧盯着这支悬挂雄狮旗帜的洛瑞安舰队逼近。
戴恩拽了拽绑在背后的绳索,它们已经勒进手腕。他本可以瞬间就触及火花之力摆脱束缚,但那名俘虏他们的龙卫正站在船头,臂弯夹着头盔,黑发在脑后飞扬。只要他接触火花,她立刻就会察觉。然后她很可能杀了他,或者更糟——带走他。最好还是等待时机。他们能脱身的。必须脱身。
戴恩放缓呼吸。鼻腔进气,口腔出气,胸膛以固定的幅度起伏。他能听见马林在脑海中的话语。 惊慌的头脑毫无用处。先稳住心神,然后静观其变。
三名身影立于龙卫身旁。一人身着暗色兜帽斗篷,另一人穿着战斗法师的黑色长袍,最后那人则穿着红黑相间的皮甲,胸前绑着一块钢制胸甲。
除了这三人和龙卫,船上挤满了帝国士兵和水手。脚步声与木质甲板的碰撞声混杂着呐喊与命令,所有这些都与海浪拍打船体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两名持剑男子站在戴恩和他父母身后。戴恩无需回头也知道他们在那里——自启航以来他们就未曾移动过。
"你还好吗?"戴恩的父亲低声问道,声音嘶哑而疲惫。他跪在戴恩右侧,左眼上方的伤口不断流血,头发被泥土、汗水和干涸的血块黏在前额上。
"我没事。"戴恩微微点头。他感到疲惫,肌肉酸痛,身上布满新添的伤口——但离死亡还远。"你们——"
一阵剧痛刺穿戴恩的头部,眼前金星乱舞,光斑闪烁。
"闭嘴。"士兵的声音更像是咆哮。
戴恩摇摇头,试图缓解重击带来的眩晕感。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使这变得尤为困难,但他勉强稳住了身形没倒下。他能感觉到一股鲜血从头部侧面流下,经过脖子,渗入衬衫。
"把手从他身上拿开!"戴恩的父亲怒吼着试图站起来,却被剑柄迎面击中。当阿金·阿特雷斯几乎纹丝不动时,戴恩看到帝国士兵的脸色瞬间惨白。这一击力道十足,在阿金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但戴恩的父亲表现得就像被发怒的孩子打中似的。他只是紧咬牙关,目光冰冷地瞪着那名士兵。
"冷静点,都冷静点。"这声音来自在红石花园逮捕他们的龙卫。她说话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缓慢而有目的性,仿佛在安抚酒馆里的醉汉。"你们已经输了,阿特雷斯大人。何必让自己承受更多痛苦?"
戴恩抬起头。士兵击打处新肿起的包正在抽痛。眼球后方传来阵阵压迫感,让他不禁呻吟。那名龙卫就站在几步开外,身边簇拥着三道身影。
身着战法师外套的男人名副其实——站姿如松,肩膀宽阔,眼中毫无怜悯。一道细疤横贯右眼,下半张脸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恩注意到他的手不停轻叩裤袋。
穿着红黑皮甲的男人身高不过五尺半,金发短寸,腰带上别着两把斧头,钢制胸甲上缠绕的武器带里插满各式匕首。
龙卫的目光锁定在戴恩的父亲身上。她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四十个夏天那么年轻,但戴恩心知肚明。这些龙卫成员个个都见证了至少四个世纪的沧桑。正是他们焚毁了伊尔纳恩城,粉碎了圣殿骑士团,让整个大陆俯首称臣。虽说费恩·莫特姆坐镇阿尔纳斯拉的宝座,但把他扶上王座的正是龙卫。
这女人的发色如夜空般漆黑,肌肤呈深褐色。若非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戴恩几乎要觉得她相貌堂堂。但他清楚得很,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她和她的巨龙屠杀了数十头,或许上百头双足飞龙。她们屠戮了桑德里尔。突然间,戴恩滚烫的血液瞬间冻结,寒意席卷全身——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幽暗得近乎纯黑的眼眸。
她向前迈了几步,近得几乎触手可及。"真年轻啊,"她说着伸出手指,托起戴恩的下巴。女人凝视着戴恩的双眼持续了良久,那纹丝不动的注视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她的嘴角扭曲出一个近乎歉意的微笑,随后松开了戴恩的下巴。
"我和我的龙翼小队是应高阶指挥官艾尔托尔·戴萨纳的个人请求而来。龙卫军很少被要求参与帝国事务,很久没有过了。"她从戴恩母亲身边走过,后者连头都没抬一下。"但你们背弃了莫腾皇帝的恩典,因此你们要为今天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记得你们瓦尔塔拉人有句俗语,不是吗?'以剑与血为证'?多么应景啊,因为今天正是你们的剑刃让他们流尽了鲜血。"那女人抬起手臂,指向风暴守望城的方向。
"我们不会继续忍受帝国靴子踩在脖子上的压迫!"戴恩的父亲将混着血水的唾沫吐在甲板上,太阳穴青筋暴起。"帝国夺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粮食,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永远不会屈服。"
"他们的血债在你手上,阿金。"那个戴兜帽的人说话时拉下了兜帽。戴恩立刻认出他是洛伦·科拉克隆,科拉克隆家族的家主——这是两个迟迟不愿宣誓效忠的家族之一。 叛徒。
"洛伦!"戴恩父亲的怒吼中燃烧着愤怒,他挣扎着站起身,却又被一名士兵击倒在地。他转身反击,前额狠狠撞上那人的鼻子,鲜血喷溅。突然他全身僵直,四肢悬空,仿佛被冻结在冰中。父亲眼中突然闪现的恐惧提醒着戴恩——父亲看不到他所见的景象:那些缠绕在父亲身上的空气之线。
"你不太聪明,是吧?"龙卫歪着头,喉咙里发出戏谑的笑声,"你一定很享受痛苦。"
"愿诸神烧干你的血!"戴恩父亲对洛伦怒吼着,完全无视龙卫的存在,仿佛她并没有用空气之线束缚着他,"你竟敢背叛同胞?你不是瓦尔特兰人!你是条蛆虫!"
戴恩转过头,瞥向跪在他右侧的母亲。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她却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没抬。"母亲,"他低声唤道,竭力不引人注意。她没有回应。
"背叛族人的人是你,"洛伦咬牙切齿地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怒火。"你固守着过去,渴望瓦尔塔拉重现昔日荣光。为此你甘愿牺牲瓦尔塔拉人的性命。今天这里死了多少人,阿金?有多少人提前感受到了大地之母温暖的怀抱?你只是在用族人的鲜血浇灌这片土地。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看着你把瓦尔塔拉推向一场必败的战争。"
"他们是因为 你!”
"谎言!"洛伦暴怒出手,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戴恩父亲的颚骨上。"狂妄自大!难道没人照顾你们吗?你们桌上没有食物吗?金库里没有黄金吗?他们的死毫无意义,只因为你的傲慢与贪婪!"
"有时候黄金和食物是不够的,洛伦。它们就是不够。"
"肃静!"那个穿着红黑皮甲的男人吼道,"我们没工夫在这儿比谁的家伙大。"他恶狠狠地瞪了洛伦一眼,转向戴恩的父母,挺起胸膛,高昂下巴。"阿金和伊莉娅·阿特雷斯,我是第五军团指挥官哈斯特德·阿尼姆。我在此宣布,你们犯有叛国罪。你们煽动叛乱反抗帝国,让我们别无选择。你们必须付出代价,那些支持你们的人也一样。"男人转向龙卫军,"烧死他们。"
龙卫军面色阴沉地与他对视,两人之间无声地交换着什么。龙卫军和指挥官都没有退让,冰冷的眼神交锋,仿佛在互相挑战对方的权威。
是龙卫军先开口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那就这样吧。"
戴恩的父亲瘫倒在地,束缚他的丝线随着龙卫军的转身而消散。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回船头,其他人紧随其后。
"不。不要!洛伦,别让他们这么做!"戴恩的父亲声音嘶哑地哭喊哀求。戴恩这辈子从没听过父亲求饶,一次都没有。"这些都是你的同胞!" "别" "这么做。不管你怎么看我,这不是解决之道。你的灵魂永远洗不干净了。"
洛伦迟疑了片刻,目光游移在甲板的木板间,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但最后看了戴恩的父亲一眼后,他还是转身加入了船头的队伍,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声响。
戴恩还没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什么,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咆哮在头顶炸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风,那风力如此之大,仿佛要把空气都抽走,几乎将戴恩掀倒在甲板上。刹那间,苍白的月光消失了,被低空掠过的巨大身影吞噬,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龙。
"不!"戴恩的父亲再次跃起,灵巧地躲过想要教训他的士兵又一次剑柄击打。双手仍被反绑在身后的阿尔金·阿特雷斯用前额猛撞士兵的面门,随后用肩膀将其撞下船舷。其他士兵正要制服戴恩的父亲,但船上所有人都僵住了——第一声咆哮之后又响起两声呼应,天空骤然亮起,仿佛云层中迸发出闪电。
但那不是闪电。是龙焰。三道流动的火柱倾泻在要塞城市上空,如橙红相间的碎浪拍击城墙。巨龙一次次俯冲,用火焰沐浴整座城市。尖叫声充斥着空气,在悬崖间回荡,掠过水面。男人女人们的惨叫——他们的皮肤正从骨头上熔化。垂死者呛满尘灰的哽咽呻吟。孩子们的哀嚎——要塞正慢慢变成烤炉,而他们被活活炙烤。
戴恩的父亲双膝跪地,肩膀耷拉下来。"不… 求求你 不要…"
泪水从戴恩脸上滚落。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扭曲。"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戴恩转向他的母亲。她的眼睛现在睁开了,头微微抬起。泪水在她布满尘土与血迹的脸上冲刷出沟壑;那是悲伤的爪痕。戴恩能看到她紧咬牙关时下颌的抽动,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船头那些人的身上。
片刻之后,她转移视线看向戴恩。她的眼睛因哭泣而红肿,但戴恩在其中清晰地看到两样东西:无法逾越的失去与纯粹的愤怒。
"准备逃跑,"她低语道,目光仍紧锁着他,她的声音几乎被垂死者的尖叫与海浪的撞击声淹没。
"可是,我——"
"戴恩,闭嘴听好。冲向船舷跳下去。游回岸边。找到艾琳娜和巴伦。带他们去迈尔福尔的农场。保护他们安全。"
"但是...不,我不能丢下你。"
母亲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笑,转瞬即逝。她将额头抵住他的。"你,你的兄弟们,还有你妹妹,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棒的事。互相照顾,戴恩。"
"我——"
"闭嘴!"其中一名士兵厉声喝道。
"照我说的做,"戴恩的母亲继续说道,无视那个士兵。
戴恩点头,始终没有移开与母亲对视的目光。"我爱你。"
"喂!我说了他妈的闭嘴!"士兵俯身拽住伊利亚的肩膀。
"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我的儿子。"直到这一刻,戴恩才注意到母亲的双手已重获自由。被割断的绳索散落在她身旁的甲板上,一抹寒光在她手中闪现。她探身到他背后,利落地割开束缚他的绳索,与他目光相接仅仅一瞬便转身离去。
"给我滚回你的——"士兵的呵斥戛然而止。伊利亚猛然起身,修长的利刃贯穿了他的眼眶,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戴恩立即认出了这把刀——正是母亲常年绑在大腿内侧的那柄。 "刀剑永远不嫌多," 他想起母亲曾多次告诫他的话。 "大多数男人都懂得避嫌,不会检查女人大腿。至于那些不懂的?呵,那正是这把刀存在的理由。"
伊利亚任凭利刃留在士兵颅骨中,趁对方瘫倒在甲板时夺过他手中的剑。借着前冲的力道,她旋身避开第二名帝国士兵的劈砍,同时将第三名士兵的肋骨斩断。
"父亲!"戴恩怒吼。
只需一个眼神,阿金·阿特雷斯便猛然起身冲向围攻伊利亚的士兵,撞得他们东倒西歪,并借着某个士兵的佩剑割开了自己的束缚。
"戴恩,快跑!"戴恩的母亲厉声喊道,手中长剑刚抹过一个士兵的咽喉,又用剑柄猛击另一名女兵的颧骨。
戴恩强压着恐惧,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体疼痛不已,关节僵硬。手腕处的伤口被拉扯撕裂,鲜血顺着手掌滴落。他的头脑里回响着母亲的嘱咐——催促他快逃。但事情没那么简单。看着父母拼死搏斗,他的心揪成一团。敌人每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伤痕,就有两名士兵倒下,接着又是两名。
"戴恩,快——"阿尔金的嘴唇渗出血丝,目光与戴恩相遇。他的双手垂向胸口,一柄长剑已贯穿他的胸骨。
"不!"戴恩尖叫着向父母跨出一步。
当长剑被抽出时,他父亲跪倒在地。双手紧捂胸口,拼命想止住指缝间涌出的鲜血。他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侧身倒下,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最后的空气。
取代父亲位置的是龙卫军。鲜血顺着女剑士的长剑流淌,在剑尖汇聚,滴落在戴恩父亲已然静止的身体上。
戴恩内心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冲上前去,伸手触及火花,感受着它温暖的召唤。这个女人必须死。她的肋骨会塌陷压碎那颗黑心。她的皮肤会从身上剥落。
就在戴恩开始牵引大地、流水与灵魂的丝线时,某物重重撞上他,使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股力量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他试图挣扎,挥舞手脚,却无济于事。他被困住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
仿佛那女人读懂了他的心思,那股禁锢他的力量突然将他提起,像提线木偶般将他拽向空中。
龙卫站在他面前,一手握着发光的红宝石,另一手持剑。戴恩的母亲跪在她脚边,显然也被那股悬空戴恩的力量所制。她浑身布满刀伤,鲜血直流,左眼周围的肌肉组织肿胀如橙子般大小。
"我们该怎么处置你?"龙卫歪着头问道,目光在戴恩身上来回扫视。
"他必须死。"洛伦上前一步,下巴紧绷,眉头紧锁。"我们能控制那两个小的,但这个绝不能留。"
"不!"戴恩的母亲大喊,她对抗着无形束缚的挣扎清晰可见。
"看来你不赞同这个提议?"龙卫说着缓步绕行,站在了戴恩与他母亲之间。战斗法师和洛里安指挥官紧随其后,站在仅一英尺开外。洛伦则站在对面,距离戴恩父亲的尸体仅数寸。
戴恩余光瞥见战斗法师正盯着他,那人的绿眼睛仿佛要将他刺穿。
"求您饶他一命。"
龙卫单膝跪地,剑尖抵着甲板,视线与戴恩的母亲齐平。她们长久对视后,龙卫开口道:"拉琪娜"——她转头看向站在一英尺外、斗篷在海风中翻飞的战斗法师——"你愿意让命运来决定吗?"
寂静。随后,战斗法师点点头,将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枚厚重的金币。
"这是什么?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洛伦向前一步,手握在剑柄上。
"如果你再靠近一步,"战斗法师说着将目光转向洛伦,"我会像宰猪一样把你开膛破肚。"
戴恩能看到洛伦脸上的犹豫。洛伦左前臂上纹着四条被粗黑线贯穿的黑环,左臂上还有两个环纹。这人是剑术大师。整个瓦尔塔拉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但眼前的 拉金娜 是个战斗法师。洛伦的剑还没出鞘就会毙命。
最终,洛伦没再移动半步。他咬紧牙关怒视着,手始终没离开剑柄。
"好孩子。"战斗法师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将金币弹向空中,金币的声响被海浪的拍击和船只的吱呀声掩盖。
但对戴恩来说,当金币在空中翻转时,这些声音都被他雷鸣般的心跳声盖过。泪水从他母亲脸上滑落,她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跪在那里,遍体鳞伤的她用口型说道:"我爱你。"
金币无声地落在战斗法师伸出的手掌中。他看了一眼,简短地点了点头。"这孩子可以活。"
束缚戴恩的无形枷锁骤然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般湮灭无踪。他跌落在甲板上,双脚触及木板时踉跄了几步。解脱感如冰河般冲刷全身,浸透血管,漫过肌肤。他能听见洛伦愤怒的咆哮声。但戴恩没有看向科拉克隆家族的族长,而是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让这份共同的慰藉带来片刻转瞬即逝的欢愉。
"如你所愿,阿特雷斯家族的伊莉娅。"龙卫说话间挥动利刃。当钢刃斩断母亲脖颈,头颅滚落的瞬间,戴恩的心脏扭曲绞痛,胸腔里仿佛被掏空。
"不!不要!母亲!"他向前扑去,每根毛发都刺痛发麻,麻木感吞噬了神智。一只手掌拍在他胸口,将他猛地推回。
"她必须死。"是那个被龙卫称为拉基娜的战斗法师。"别犯傻。"
"我要杀了你们!"戴恩嘶吼着。不是针对某个法师,而是向所有人。咆哮时喉咙灼痛,撕心裂肺的剧痛取代了麻木。他曾断骨负伤,但那些伤痛根本不值一提。
"不,你休想,小子。"无形的力量再度袭来,缠绕着他的身体,将他牢牢固定。龙卫站在战斗法师身旁,她手中的红宝石焕发出新的光芒。"根据龙卫与洛伦帝国的共同命令,你被正式驱逐出境。若敢返回,你将在天坠城中央广场被绞死。你的妹妹和弟弟将亲眼目睹你脖子断裂,而后他们会被同一根绞索处决。我必将亲手将你的血脉从这世上抹除。你的性命是救世主的恩典与命运的安排才得以保留。从此刻起,你将永远是个流放者。"
说罢,她转身离去,无形的束缚随之消散。
戴恩的骨髓里泛起无法抑制的战栗。他的胸膛震颤,双手发抖,双腿如同风中的芦苇般发软。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空。父母尸体的景象,他们的鲜血渗入甲板木缝的画面,让他胃部翻腾。泪水灼烧着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从下巴滴下。在他空洞灵魂的黑暗深处,一团火焰缓缓点燃。他的手指扭曲成拳,胸膛剧烈起伏。他伸手触碰火花。
"别犯傻。"战斗法师挡在戴恩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戴恩一惊,松开了火花。若被他们发现他能操控火花,他绝无可能活着离开这艘船。帝国对待那些幼时逃过"检测"的法师从不手软。戴恩见过太多被绞死的男女,深知此言不虚。
"命运给了你第二次机会。别浪费它。"
戴恩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人就伸手触及火花,抽出一缕空气之线,猛地将其刺入戴恩的胸膛。
戴恩踉跄后退,重重撞在船舷上,气线的力量将他掀过栏杆。刹那间,他冲破水面坠入海中,冰冷的怀抱立即将他吞没。
戴恩全身肌肉灼痛,每寸神经都在尖叫着要他停下。他抬起手臂,将前臂搁在左侧岩壁上。盐粒凝结的皮肤随着每个动作绽开裂纹。双腿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游回阿巴迪亚悬崖——红石要塞矗立之处。当戴恩抵达时,阿丽娜、巴伦和马林并不在洞穴中。他们肯定被迫转移了。
他必须继续寻找。
戴恩转身将整个背部抵住岩石,凝望海面,视线转向风暴守望城。看到那片熊熊火海时,他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失重感。戴恩咬紧牙关,强忍泪水。大火或许仍在肆虐,但留在城里的人早已停止呼吸。哀悼可以稍后进行。
"阿丽娜,"他抵达悬崖上那个熟悉的洞口时低声呼唤。从海面望去,这个洞穴几乎难以察觉,但戴恩心知肚明。早在叛乱爆发的几十年前,他的高祖父就在红石要塞书房的书架后建造了密道,通向此刻伫立在戴恩面前的洞口。"巴伦?马林?"
洞穴空空如也。
"求你一定要平安。以瓦伦之光为证,"戴恩低声说道。
戴恩让自己休息了片刻,然后穿过洞穴,进入另一侧漆黑的石室。他父亲总会在壁龛里放一支裹着油布的火把。但戴恩没有点火工具,又不敢使用火花魔法,唯恐被附近的帝国法师察觉。他只得伸出指尖,贴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一步步挪动,踏入从石室延伸出的隧道,赤脚踩过吱嘎作响的尘土,攀上通往父亲书房的阶梯。当终于触到木质结构时,他的额头已布满汗珠,双腿却因重获希望而充满力量。
戴恩深吸一口气,将耳朵贴在掩藏隧道入口的书架上。他凝神聆听另一侧的动静,捕捉任何细微的震动或人声。在基本确认房间空无一人后,他俯身解开了固定书架的插销。
当隐藏的门扉无声滑开时,诡异的寂静迎面袭来。他踏入父亲的书房,室内陈设与那晚早些时候分毫不差,每件物品都保持着原样。他心底隐约期盼着父亲随时可能推门而入,但这永远不会发生了。他再也见不到父亲,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拥抱,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这一切都已永远消逝。戴恩哀伤地环顾书房,手指轻抚过最近的那张皮沙发顶端,而后转身走向走廊。他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必需品,找到艾琳娜、巴伦和梅拉。
戴恩借着阴影的掩护在城堡中穿行。走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洛瑞安士兵巡逻队,手中钢刃寒光凛凛。但就连这些巡逻也稀疏可数,多数士兵想必仍在街巷中厮杀,只留下勉强够驻守红石堡的兵力。当戴恩终于抵达自己的房间时,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额前渗出细密汗珠。
房内没有点燃的蜡烛。唯一的光源来自床畔窗棂漫入的月色,将石墙浸染成森冷的苍白。
戴恩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收拾可能需要的一切物品。他十六岁那年夏天,母亲送给他的那个略显破旧的皮质挎包就放在床铺上。这是用罗灵山脉安杜鲁文鹿皮制成的瓦尔特拉顶级皮革。他轻抚光滑的皮面叹了口气,随后解开铜扣,往包里扔进水囊、一截绳索、毛毯、火镰、墨水瓶和羽毛笔。他的手指流连在床边那本皮面书籍磨损的边缘——这也是母亲送的礼物。他将书丢进包里。
挎包装满后,他将其甩到肩上,又从房间角落的箱子取出武器腰带系在腰间,将佩剑和匕首一一插好。
门轴吱呀作响的瞬间,戴恩如遭雷击般浑身紧绷。他闪电般行动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冲向门口,左手捂住闯入者的嘴,右手持刀抵住对方咽喉,将其狠狠按在墙上。
"别出声,"戴恩在昏暗的月光下眯起眼睛低语。待视线适应后,他发现被自己按在墙上的不是成年男子,而是个少年——他认得的少年。"伊洛恩,是我,戴恩。"
少年喉结滚动,瞪大眼睛辨认着戴恩的面容。
"我现在松手。保持安静。"
少年点头如捣蒜。
戴恩收回捂住伊洛恩嘴巴的手,关好房门,将匕首插回刀鞘。"你没事吧?"
伊洛恩再次点头。这个男孩不过十二个夏天大,和艾琳娜同龄。他和母亲索拉一起在厨房做搬运工。他的父亲阿伦是红石守卫之一——戴恩对他们很熟悉。"你在这里做什么,伊洛恩?这里不安全。你需要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戴恩的话音刚落,伊洛恩就用手捂住口鼻抽泣起来。"我母亲...她..."男孩摇着头,竭力压抑着啜泣。"我在找父亲时看到您离开您父亲的书房,大人。我听人说您已经死了。"
戴恩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伊洛恩齐平。"没事的,"他轻声说,把手放在伊洛恩肩上。戴恩知道自己在说谎。很可能阿伦已经死了,而从伊洛恩脸上流淌的泪水判断,索拉也是。"我需要你为我坚强起来,伊洛恩。明白吗?"
伊洛恩点点头,抽着鼻子试图恢复镇定。
"好孩子。那么,你见过我妹妹或弟弟吗?艾琳娜和巴伦。"
伊洛恩摇摇头。"没有,大人。从早上就没见过。但士兵们找他们找了好几个小时。我能听到他们的喊声。"
"梅拉呢?你认识梅拉吧?那个有着明亮蓝眼睛的美丽女士。"
"我...我不确定。"
"来吧伊洛恩,你认识她的。不到两周前你还看着她把我摔倒在训练场上。"
伊洛恩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确实认识她!"
当然,这就是他的记忆方式。 "很好。这非常重要,伊洛恩。你见过她吗?知道她是否安好?"
伊洛恩点点头,眼中重新焕发光彩。"见过!士兵来的时候,她和其他人都被锁在房间里。有些人死了......"伊洛恩的声音暂时低了下去。"但梅拉没有。我敢肯定!"
一阵宽慰席卷戴恩全身,胃里拧着的结松开了。"谢谢你,伊洛恩。谢谢你。"戴恩双手按在男孩肩上。"好了,你不能留在这儿。不安全。我需要你回自己房间去。待在那儿直到有人来找你。"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
"伊洛恩,我要你按我说的做。"戴恩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塞进伊洛恩手里。"拿着。希望你不会用到它。"
"遵-遵命,大人,"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很好。现在就走,动作快点。别让人看见你。"当伊洛恩转身时,另一个念头掠过戴恩脑海。要是他找不到巴伦或艾琳娜怎么办?"伊洛恩,如果你见到巴伦或艾琳娜,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会去找他们。"
"是,大人。我保证。"伊洛恩点点头,走出房间,沿着走廊飞奔而去。
戴恩憎恨自己让伊洛恩独自离开,但这孩子动作敏捷,而戴恩实在没有时间了。
他脱掉结满盐渍的衣衫,换上一件干净束腰外衣、长裤和一双凉鞋,然后蹑手蹑脚离开了房间。
如果艾丽娜和巴伦不在山洞里,而帝国尚未找到他们,那么马林很可能已带他们前往迈尔福农场。那里正是戴恩必须去的地方。他将通过父亲办公室的密道出发。但首先,他得找到梅拉。
尽管城堡里满是洛里安士兵,戴恩还是很快来到了梅拉的房门前。当他的手掌贴上粗糙的木纹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啜泣声。
"没事的,梅拉,"戴恩听见梅拉的母亲艾琳说道。
"要是他有什么不测,母亲......"
听到梅拉的声音让戴恩喉头一紧。他用手指抵着门板时,手微微颤抖着。此刻他只想推开门,将梅拉拥入怀中永不放手。他想在她触碰时感受慰藉,在她拥抱时体会爱意。但他心里明白,若跨过这扇门,就等于让梅拉承受与自己相同的厄运。他不能留在瓦尔塔拉。若被帝国发现,他将被绞索吊死,而梅拉绝不会让他独自离开——这点他心知肚明。
戴恩将前额抵在木门上,发出一声叹息,泪水在他眼角灼烧。"我不能那样对你,"他低语道。胸口疼痛得仿佛肋骨正在挤压心脏。戴恩深吸一口气,同时闭上了眼睛,然后缓缓呼出。"我爱你,梅拉。"他说出这句话时仿佛她能听见。"对不起。"
戴恩将手掌从门上抬起,后退了一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得以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刀子刺进胸膛。但他继续走着,强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迈进。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他沿着阴影潜行返回城堡,穿过仆人通道,惊险地避开了至少三支巡逻队。很快,他再次站在父亲书房那扇巨大的污渍斑驳的门前,目光落在左门最上方铜合页下方一道粗糙的凹痕上。那道凹痕是他小时候留下的。马林为此罚他在果园劳动一周,但他母亲只是称赞了他的力气。说戴恩会想念她简直是最大的轻描淡写。因为父母之于孩子,犹如阳光之于花朵。
压抑地叹了口气,戴恩推开门,刚好够他侧身溜进去,随后关上了门。
"你眼中的某些东西告诉我,你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戴恩僵住了,呼吸停滞,肌肉绷紧。
龙卫背对着他站立,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白色板甲在她望向父亲书桌后的窗户时闪闪发光。"我真心钦佩它。"女子转身面对戴恩,双手摊开,长剑挂在腰间。"今晚之事非我 所愿 。我是被迫为之。"
金属撞击石面的声响让戴恩注意到两名洛里安士兵正站在门两侧,手按剑柄。
这是我的机会。她就在那儿。
三张长沙发和戴恩父亲的书桌横亘在他与龙卫之间。沙发占据书房中央,两张相对摆放,第三张背对戴恩。
戴恩从腰带抽出两把匕首纵身跃起,身后传来金属靴的声响。他蹬着沙发背翻身落地,转身将匕首刺入追兵的头颅。任由匕首嵌在对方颅骨中,戴恩将其推撞向同伴,两人同时跌倒在地。他转向龙卫,同时拔剑出鞘。
"呵,年轻人的狂妄。"戴恩感觉到女子触及火花,随即双脚离地被抛飞出去,粗壮的气流缠绕全身。他呼吸困难,喉咙撞上龙卫伸出的手掌,长剑脱手在石地上滑出刺耳声响。
他试图移动,试图从腰间抽出一把刀,但他的四肢不听使唤;龙卫用空气之线将它们牢牢固定。他绝望地伸手去触碰火花,用尽全力拉扯。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你真的以为我没发现你在船上吗?你触碰火花的瞬间我就感知到了,但我不是审判官。我不属于他们的圈子,也不认同他们的信仰。如果费恩想召集所有能触碰火花的人,那是他的事,与我们无关。"
龙卫松开了掐住戴恩喉咙的手。
"别把这误认为软弱。"龙卫伸手探入武器腰带上挂着的袋子,取出一条皮绳系着的吊坠,那是镶着金边的蓝宝石——艾琳娜的吊坠。
"艾琳娜..."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从戴恩口中滑出。
"她还活着,"女人说着,将吊坠在戴恩面前晃了晃,然后放回袋中。"大约一小时前我们在悬崖底部的洞穴里发现了他们。他们的守卫打得很英勇。我饶了他一命。"戴恩感觉自己被放低到地面,双脚触到石头,视线与龙卫齐平。
"戴恩·阿特雷斯,我需要你明白。随你怎么看待我。我是个守信之人。在砍下你母亲的头颅前,我答应过她会让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活下去。但我也发誓要将你们流放,若你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我会彻底抹除你的血脉。"
戴恩挣扎着对抗束缚他的气流,血液中燃烧着怒火。"要是你敢动他们一根头发,我就——"
"你就怎样?"女子逼近戴恩,近到他能感受到她呼在皮肤上的气息。她的目光刺穿了他。她摇摇头后退。"他们会在你管家的教导下长大,成为阿特雷斯家族的未来家主。"
"作为傀儡!"
"没错,"龙守卫语气平淡,"作为傀儡,但能活着。只要你远离他们,我保证没人会伤害他们。以我的名誉起誓。"
"你的誓言一文不值!我凭什么相信你?"愤怒灼烧着戴恩全身,他头痛欲裂,咬紧牙关。她离得太近了。
"因为我曾对你母亲守诺。我让你活了下来。"
缠绕戴恩的风之丝突然收紧,接着他整个人被抛向敞开的窗户。冷风扑面而来,束缚他的气流随之消散。他回头望去,瞥见龙守卫站在窗边的身影。然后他开始坠落。
当阿巴迪亚悬崖的岩壁从身旁疾速掠过时,纯粹的恐惧与诡异的平静浑然交融。脉搏加速,失重感席卷全身。他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随即触及星火,调动风与水之丝线准备缓冲。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们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