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玛雅在返回贫民窟的路上仔细确认没有被人跟踪。确定安全后，她闪身钻进马厩，向某个不知名的神明默默祈祷她所有的流浪儿都安然无恙。过河回来的路上她没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但街上确实相当拥挤。取回藏好的衣物换上灰扑扑的裙子后，她特意在几家店铺停留，买了些特别的东西来庆祝这次成功。
如果他们全都活着的话.
迪格在马厩里迎上来，脏兮兮的脸上咧嘴笑着。"我们干得漂亮吧?"他接过包裹分给其他孩子时，眼睛闪闪发亮。"你给我们带了顿正经的 大餐!”
所谓"大餐"是相对的：一瓶廉价葡萄酒、一条面包、一根干香肠和一块发硬的奶酪。玛雅在他们分食时扫视每张面孔。都在，都活着，都笑得像是刚拯救了整个青帝国。谁知道呢?或许确实如此。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板起脸严肃地看着他们。"好吧，你们压根没按 计划行事…”
那垮下的笑容和瞪大的忧心眼神让米娅心头一紧。记忆突然闪回：尖刻的责骂，不够漂亮，不够敏捷，不够聪明…她的街头孩子们不该从她这里得到这些。
"…但你们 确实 救了阿巴克尔王子的命，所以是的，你们做得很好。事实上，你们可能拯救了整个城市。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王子死了会发生什么。"
他们重新绽放的笑容似乎照亮了整个马厩，继续分食着食物。钉子用牙齿拔出瓶塞，听到那声饱满的"啵"响时都笑了起来。
"所以俺们才救他，对吧?"涅斯托尔欢快地把面包和奶酪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才不管那些有钱佬死活，但他是个好人，对吧?"
"希望如此。"米娅诚实地承认，除了王子两次在广场公开露面外，她对他知之甚少。
"他可是干净利落砍了那个男爵的脑袋!"钉子灌了口酒瓶，传给急不可待的同伴，"说到做到主持正义。"
"确实如此。"比起王子关于正义的承诺，米娅更关心如何将刺客公会改造成她理想中的组织。要实现这点，她需要这座城市不被焚毁。而要阻止焚城，她就需要王子活着。这自然引出了关键问题：她的街头孩子们究竟如何完成这项壮举。
"你们怎么发现刺客的?"她看着继续狼吞虎咽的孩子们追问道，"还有，你们怎么听懂敲敲该做什么?我没完全听清你们的哨声。"
迪格耸了耸肩。"我们按你说的做了。我们找那些行为反常的人。窗户里那个老头一直在看，然后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椅子上摔下去了似的。接着又出现个男的，但他看起来不对劲。他没笑，站在窗边往后躲，不像其他人那样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那根棍子。"
吉姆接过话头："于是迪格向我们吹口哨，我们互相传哨。诺克离那家伙最近，就去追他了。"
"诺克!诺克!"那个混血女孩跳起来，弓着肩膀，夸张地比划着猛推的动作。她脸上扭曲的笑容不再让米亚觉得可怕。她想自己大概已经习惯了。
"你可能会受伤的，"米亚争辩道，"他比你高大得多。"
迪格咧嘴一笑耸耸肩："我们都习惯别人比我们高大啦。"
米亚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街头求生意味着时刻面临危险。这些流浪儿从小无家可归、贫穷饥饿，见识过的恶行可能比普通人一辈子见过的还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危险。想到他们为几顿可怜的饭食就敢扑向刺客，赌上性命，米亚因招募他们而感到一阵寒意。
你有颗善良的心… 她不知道拉德的说法是否只是一厢情愿。
"给。"提尼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笑容，递给她一片香肠和一大块面包。"你也吃点。"
米娅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望着所有孩子。他们拥有的那么少—只有她带来的这些—却愿意和她分享。他们或许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家，但都相互照应。他们是个家庭，不是血缘维系的，而是因生存需要结成的，而他们把她当成了这个家的一员。
"不。"米娅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不，这顿大餐是犒劳你们任务完成得好的。今天干得漂亮，大伙儿。现在，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日落之后我会去 扬琴酒馆 的后门见今晚值夜的人。"
"好的，米娅小姐。"孩子们齐声应道，开心地咧嘴笑着大嚼起来。
米娅穿行在德雷格区，本想打探平民们对莱德维格被处决的反应，却始终想着那群孩子。 别太投入感情。 在乎别人只会让你受伤。她这辈子都是这样：母亲…公会…拉德…现在又有什么不同?渐渐地，她平复心绪，专注于手头任务。 你有任务在身，米娅。别多愁善感了，干活!
德雷格区像被踢翻的蜂巢般沸腾。莱德维格被处决的谣言如野火蔓延，人们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敬畏，再到彻头彻尾的狂欢。即便是那些对阿巴克关于平民正义与权利的承诺持怀疑态度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信守了诺言。许多人无法相信一个贵族真的会因为杀害平民而被处决，这种事闻所未闻。那些年长到还记得泰尼安·秦二世统治前时光的人们，曾见识过正义的模样—那时候平民被当人看待，而非牲畜。民众终于尝到了真正正义的滋味，再也不愿回到从前的日子。
玛雅还没反应过来，午后便已转入黄昏。暮色为天空染上绚烂色彩，与下方破败的街区形成怪异的美感。她回到 锡制扬琴 时，夜色已深。和往常一样，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查看布告板上的当日新闻。判决公告已经消失，大概被人当纪念品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莱德维格被处决的告示。她扫视其他消息，正要进门时，目光突然落在一张新传单上—这是则简单的私人启事，却带着最古怪的标题。
金公鸡遗失
诚聘经验丰富猎手寻回此珍贵生物
须熟悉金公鸡特性
请至刺梨旅馆找帕克萨尔
"帕克萨尔?"玛雅心跳如雷。
这不可能是巧合。 但可能是个陷阱。秦帝国境内有谁知道她与 金公鸡 以及帕克萨尔的关系? 霍瑟夫? 她血液都凝固了。那神父可能已飘然前往特维林，查到了她的住处，还得知了她与老店主的交情。她的猎人们绝不会对外人透露什么，但整条街坊都认识她，也都知道她照顾着帕克斯。
如果他伤害了帕克斯，我就…
你就怎样?杀了他? 这个任务已证明比她预想的更为棘手。
"好好想想，米娅…"她咬着嘴唇，走进 锡扬琴酒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多刺双人组… 整个青城这么多客栈，偏偏有人会在 那里设下陷阱?唯一知道她曾住那儿的人是拉德，而他还在某处赶路…不是吗?
米娅考虑立即前往 多刺双人组 ，但克制住了冲动。贸然行动等于找死。她决定今晚好好考虑，等明早养足精神再处理。况且，她不必单枪匹马。她有小探子们，而今天已让她对这些孩子的能力刮目相看。若真有陷阱，她的街头小老鼠们定能嗅出端倪。
阿巴克尔抚摸着那个险些夺走他性命的装置。长管伪装成手杖，中空的设计，底部配有塞子，顶部藏着吹嘴。旁边摆着三根细镖，其中两根尖端沾着绿色污渍，第三根则凝着干涸的血迹。
瑞布利的血.
勇敢的禁卫军为他的亲王献出了生命。伊索斯坚称那人只是在履行职责，并会为自己的牺牲感到骄傲。但这并不能让他起死回生。看着自己仍在跳动的心脏所付出的代价，阿巴克尔叹了口气。
"刺客还带着这些。"伊索斯将两把匕首放在桌上，然后举起一根绞索。这个 他用它谋杀了住在公寓里的那个人。"
我良心上又添一条人命.
"专业的，大人，毫无疑问。"警长德雷福斯拿起一支飞镖。"当然是有毒的，毒素是—"
"请把它放下，警长。"伊索斯队长握剑的指节发白，阿巴克尔的卫兵挡在了德雷福斯和亲王之间。"亲王的性命是 我的 责任，我现在有点紧张。除了禁卫军和骑士，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持有武器。"
德雷福斯涨红了脸，咬紧牙关，但还是放下了飞镖。"正如我 所说，这种毒素即使微量也能致命，飞镖尖端中空且足够锋利，可以刺穿锁子甲。这家伙有来头。我们询问过的人都不认识他。当然，他的脸…呃…摔得有点变形了。"
"我不认为一个职业杀手会笨到失足坠落，"伊索斯说。"他不是跳下去就是被推下去的。"
“跳下去?”
德雷福斯耸了耸肩。"有可能，大人。他可能是为了逃避抓捕和审讯而跳下去的。"
阿尔巴克尔想起那人颅骨碎裂后鲜血染红鹅卵石的场景，不禁皱眉。接着他又想起他的酒管家，是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忠诚或恐惧能让人选择自杀?"如果有人确实推了他，或许他们会主动站出来。我们要不要悬赏?五十枚金币也许能让人—"
德雷福斯刺耳的大笑让王子神经紧绷。"请原谅，大人，但如果您悬赏，城里每个踢粪的无赖都会跑到宫殿台阶上发誓说是他们救了您的命。这些人为了区区一枚银币就能撒谎、欺诈、偷盗，更不用说五十枚 金币了。我们只得到一个模糊的描述，说事发后有个矮小丑陋的家伙从楼里跑出来。可能是个矮人。我们还在盘问目击者，但大多数人当时都在看…呃…那场处决。"德雷福斯咽了下口水，明显很不自在。
"继续调查吧，警长。如果今天真有人救了我的命，我想感谢他们。"阿尔巴克尔朝门口摆了摆手。"你可以退下了。"
"谢谢您，大人。"德雷福斯鞠躬离开房间，显然为能离开王室成员的面前而松了口气。
阿尔巴克尔转向伊思洛斯。"上尉，你对德雷福斯警长有什么看法?"
上尉瞪大了眼睛。"我的看法吗，大人?"
“你认为他会竭尽所能追查这个案子吗?我必须承认，他没能给我留下好印象。他对平民的看法简直野蛮。”
“他确实有些粗鲁，大人，但还算尽职尽责。”
"难道你不认为你和你的手下 更擅长 调查此事吗?"
"不，大人。"他坚决地摇头。"我对第一次刺杀行动的调查很合乎逻辑。我的人熟悉宫殿的每个角落，了解所有工作人员。但德雷福斯和他的巡警们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大街小巷，谁是麻烦制造者，谁是线人。他们在社区排查方面经验丰富。帝国卫兵的技能与城市巡警大不相同。"
阿巴克尔揉了揉眼睛。今天体力上并不劳累，但他的神经比竖琴弦绷得还紧。他觉得如果有人拨动琴弦，他就会立刻断裂。"我并非要贬低德雷福斯，队长，但他和我实在是…太不同了。伊思罗斯队长，我能完全信任的人很少。我相信你能理解。"
“我完全理解，大人。”
“很好。现在回到这次未遂刺杀。坦尼森和我列出了一份最可能从我死亡中获益或最不满我领导的人名单。读起来就像《帝国名册》。你觉得安排与每位高级贵族和地方法官私下会面如何?让杜沃大法师在场验证他们陈述的真伪。”
“我认为可行，大人。您想先见谁?”
"恕我直言，大人，我建议您重新考虑这个策略。"坦尼森上前一步，显得忧心忡忡。"这将极其危险。"
阿巴克尔短促一笑："比那些已经试图刺杀我的人更危险吗?"
"也许不是肉体上的，但对您和帝国而言，政治上的伤害更甚。皇帝无法事必躬亲地管理帝国每项事务。您必须依靠贵族们来执行律法、贯彻旨意。若他们有意为之，处处都能阳奉阴违，不断削弱您的权威。要想取得成功，您必须 笼络 他们，而非用审问将他们推得更远。"
阿巴克尔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当然，你说得对，坦尼森。恐惧和偏执似乎占据了我的上风。我现在思路不清。"
秘书同情地点点头。"您的担忧完全合理，大人。"
"或许您近期暂避公开露面是明智之举。"尽管语气恭敬，但伊思罗斯的神情分明是在下达命令。"至少皇宫是安全的。"
"让我看起来像个懦夫?"阿巴克尔咬紧牙关。
"伊思罗斯队长说得在理，大人，"坦尼森说道。"您近期本就没有公开行程，况且人人都知道我们在筹备加冕典礼。没人会期待您此时在城中露面。"
伊思罗斯向秘书投去感激的目光。"大人，您仍可在皇宫安全区域露面—那里我们能掌控全局。今晚您本就安排有晚宴。我建议您出席，向众人展示您安然无恙、无所畏惧。虽然不能忽视 有人 企图行刺的事实，但也不必把您囚禁在寝宫里。"
阿尔巴克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此刻，被锁在房间里反倒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朝桌上的武器挥了挥手。"把这些都拿走。"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被提醒有人想要他的命。
"你又失手了!"霍瑟夫在T女士的会客厅里踱步，对错失良机怒不可遏。"你抱怨说因为宫里没人所以杀不了阿尔巴克尔，可当他在成千上万人面前公开露面时，你的刺客 还是 失败了。你雇的都是些什么废物?"
T女士啜饮着一杯淡酒，保持着优雅姿态。"弗伊林是公会最好的射手，能在空中射下麻雀。你对完美刺杀行动的难度一无所知。成千上万的围观群众只会让任务 更 加困难，而非容易。"
“那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他的射击很准，但最后时刻有个皇家卫兵挡在阿尔巴克尔前面，拦截了飞镖。”
“所以他的失败不在于枪法，而在于没能保持隐蔽?”
T女士摇了摇头。"他本来不应该 被 发现的。我在广场各处都安插了眼线。那个卫兵原本目视前方，直到人群中有人喊了什么，才让他注意到窗户。显然，卫兵直视了弗伊林后才扑向飞镖的路径。"
“那他为什么不开第二枪?”
"他…"公会首领停顿了一下，抿紧嘴唇。"…摔下去了。"
霍瑟夫张大嘴瞪着她。"他从 窗户?”
"看起来更像是被人推下去的，但我的人没看见任何人。"T女士以非常不符合淑女礼仪的姿势仰头喝完杯中剩余的酒，将玻璃杯重重砸在桌面上。
“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在那里?谁可能推他?”
"我不知道。"她转身望向窗外的城市。
“你安排在人群中的人手呢?他们不能采取行动吗?”
“那不在计划之内。”
"好吧，这个 计划 显然没奏效。他们就不能随机应变吗?"
T女士突然转身面对他，精心维持的耐心荡然无存。"你当时不在场!你不是刺客!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么无能，为什么不自己动手?你本可以瞬移到阿巴克背后，在他的守卫反应过来前就杀了他。"
“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被捅成筛子?”
"哈!"T女士挑起眉毛。"终于说出来了。你把你自己 的性命 看得比公会重要。我就知道。"
“我也没见你亲自出马。”
"亲自出马不是我的 职责 !我有手下负责这个，而今天我损失了最得力的一个!"
他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个掠食者眯着眼睛互相打量。
霍瑟夫深深吸气。 愿死亡的荫庇抚慰我。"不管责任在谁，失败已成定局。"
T女士摇头。"实际上，我不认为这是 失败。我认为我们是被阻挠了。"
“什么?”
“有人发现了福林并推了他一把。能让他获得清晰射击角度的窗户就那么几扇。昨晚我派了个猎人去广场侦察，他报告说看到另一个人也在屋顶上。我想有人猜到了我们会把狙击手安置在哪里，并在那栋楼里部署了他们自己的杀手。”
“是谁?”
女士轻蔑地看着霍瑟夫。"我们现在知道谁最有动机阻挠公会?"
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米娅?"霍瑟夫很困惑。"她为什么要关心阿巴克尔?"
女士耸了耸肩。"她想控制公会。在得逞之前，她可能只是选择处处与我们作对。既然你没能杀了她…"
霍瑟夫因言下之意而涨红了脸。"我找不到 她， 而且 你 拒绝派人跟踪她。如果她在这件事上公然反对我们，那她就不仅仅是个小麻烦了。"
"你知道吗，"T女士挑了挑眉，"虽然刺杀失败了，但我们或许还能从今天的事件中挽回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还能挽回 什么?阿巴克尔还活着，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警惕。"
T女士眼中闪过一道光。"没错，但他处决了 一个贵族 ，就因为那贵族做了几十年来贵族们一直在做的事!现在他们每个人肯定都在想下一个掉脑袋的会是谁。如果这都不能让我们的共谋者们更配合，那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了。"
"是的。"霍瑟夫边思考女士的话边点头。"这或许正是我们需要的，可以说服他们帮忙找到能说服去杀阿巴克尔的人。"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