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玛农击中了基莉,那头飞龙厉声嘶鸣但仍紧抓不放。玛农顶着狂风攀上坐鞍,佩特拉正悬吊在那里。她双手僵硬,皮手套让切割皮带的动作愈发笨拙,刀锋一下下割断缰绳。阿布拉克索斯发出警告的怒吼。峡谷入口越来越近。
愿黑暗之神怜悯她。
玛农终于割断佩特拉的束缚,这位蓝血族继承人死沉地坠入她臂弯,发丝如万千刀刃抽打着玛农的脸。她用皮带将自己与佩特拉紧紧捆缚。一圈。两圈。系紧绳结,双臂穿过佩特拉腋下固定。基莉保持平稳飞行。峡谷岩壁合围而来,阴影吞噬四周。当玛农将女巫从马镫和鞍座拖起时,沉重的负荷让她发出嘶吼。
岩壁飞掠而过,突然有阴影遮蔽了阳光—阿布拉克索斯俯冲直下,体型精悍的飞龙正朝她疾坠而来。它是唯一能在此峡谷以如此速度折转飞行的飞龙。
“谢了。”她对基莉说道,随即抱着佩特拉纵身跃入空中。
她们在急坠中旋转下坠,瞬息之间阿布拉克索斯的利爪已伸至眼前。飞龙攫住她们沿峡谷侧壁折转,掠过岩缘冲上安全的苍穹。
基莉轰然坠落在峡谷底部,巨响震彻群山。
它再未起身。
黑喙族赢得了战争游戏。当玛农在那些衣着花哨、汗流浃背的阿达兰贵族面前受封翼队统领时,他们称她为英雄、真正的战士,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但玛农清楚记得将佩特拉放在观礼台时祖母的神情—那种毫不掩饰的嫌恶。
玛农无视了跪地致谢的蓝血族女族长。甚至当佩特拉被抬走时,她都不曾瞥去一眼。
翌日传言四起,说佩特拉卧床不起。众人皆言基莉之死令她灵魂破碎。
“失控飞龙引发的意外事故”—黄腿族女族长如此宣称,伊丝克拉随声附和。但玛农分明听见了伊丝克拉下达的杀戮指令。
若不是佩特拉也听到了那个命令,她本可以叫伊丝克拉出来,向她发起挑战。复仇的权利属于佩特拉。
那晚祖母一遍遍抽打玛农,斥责她违抗命令、缺乏凶残、丧失纪律时,曾尖叫道她早该让那个女巫去死。
玛农没有道歉。基莉砸向大地的声响在她耳中挥之不去。而她心底某个角落—或许是软弱失序的角落—并不后悔让这头牲畜的牺牲没有白费。
面对其他所有人,玛农默默承受着汹涌而来的赞誉,接受着每个该死的女巫团—无论其血统如何—的躬身行礼。
翼卫长。当她和阿斯特琳走向举行庆功宴的食堂时(十三人卫队半数成员尾随其后),她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称号。
另外半数成员已提前抵达,正在侦察可能的威胁或陷阱。如今她贵为翼卫长,又让伊丝克拉颜面扫地,其他女巫必将更加凶残—只为扳倒她,夺取她的位置。
人群喧闹欢腾,铁牙在四周寒光闪烁,麦芽酒—那些来自阿达兰的讨厌男人带来的真正鲜酿—在杯中晃荡。有人塞给玛农一杯酒,阿斯特琳一把夺过饮下一口,静待片刻才递还给她。
"她们绝对干得出下毒的事。"她的副官眨眨眼说道。此时她们正走向房间前端,三位女族长正在那里等候。角斗场的男人们已举行过小型仪式,但这场庆典属于女巫们—属于玛农。
人群分开让她通过时,她藏起了笑意。
三位高阶女巫坐在临时拼凑的宝座上—不过是寻来的雕花座椅罢了。当玛农将两指按上额际,蓝血女族长露出微笑。另一端的黄腿女族长面无表情。而端坐中央的祖母,却浮起一丝浅笑。
蛇一般的微笑。
"欢迎,翼卫长。"祖母说道。女巫群中爆发出欢呼—唯有十三人卫队保持冰冷沉默。她们无需喝彩,因她们永生不朽,无穷无尽,辉煌壮丽又惊悚可怖。
祖母沉吟道:“我们该赠你什么礼物,该为你加冕何等王冠,才能配得上你即将为我们建立的功勋?”—十三人团成员们嘴角都掠过一丝讥诮—“你有锋利的刀刃,有令人胆寒的女巫团,还有什么是你不曾拥有而我们能给予的?”
玛农垂首道:“除却您已赐予的荣光,我别无他求。”
祖母放声大笑:“换件新斗篷如何?”
玛农挺直脊背。她无法拒绝,可是…这件斗篷属于她,从来都是。
“那件实在太破旧了,”祖母朝人群中挥手示意,“所以这就是我们的赠礼,翼队统领:一件替代品。”
人群响起不满的咕哝与咒骂,但当三个黄腿帮爪牙将一名棕发戴镣的女巫拖拽上前,强按着跪在玛农面前时,全场仍爆发出饥渴而期待的抽气声。
即便那张毁损的面容、碎裂的指骨、满身的割伤与灼痕尚不足以昭示她的身份,那件血染般的深红斗篷也足以说明一切。
克罗坎女巫抬起双眼,瞳仁如新犁的沃土般浑厚。玛农不明白,为何这副饱受摧残的躯体里仍能燃起如此明亮的眸光,为何她不立即瘫倒或哀声乞怜。
“一件配得上我孙女的礼物,”祖母伸出铁爪指向克罗坎人,“结果她的性命,领取你的新斗篷。”
玛农看穿这场考验。可她仍抽出匕首,艾丝特芮随即贴近,目光锁死克罗坎女巫。
玛农垂首凝视这个宿敌。克罗坎族诅咒她们,令她们永世流亡。这些人都该千刀万剐。
但这些话并非出自她本心。不知为何,脑海里响彻的是祖母的声音。
“随你高兴,玛农。”祖母柔声催促。
喉头哽咽的克罗坎女巫抬起龟裂渗血的嘴唇,竟发出沙哑的低笑。“玛农·黑喙,”她破碎的牙齿使低语带着奇异的拖腔,青紫的喉痕随音节颤动,“我认得你。”
“宰了这贱人!”殿后传来女巫的厉喝。
玛农端详着敌人的脸庞,眉峰微扬。
“知道我们怎么称呼你吗?”血珠从克罗坎女巫绽裂的嘴角渗出,她闭眼仿佛在品尝这滋味,“我们叫你白魔。你在我们的猎杀名单上—只要撞见你们这些怪物就格杀勿论的名单。”她猛然睁眼,染血的微笑挑衅而狂怒,“而你…高居榜首。为你犯下的所有罪行。”
“荣幸之至,”马农对克罗坎露出獠牙森然的笑。
“割了她的舌头!”有人嘶喊。
“了结她,”艾丝特琳的声音淬着毒。
马农转腕倒握匕首,刃尖瞄准女巫心脏。
女巫纵声大笑,笑声却化为剧烈呛咳。蓝色血液喷溅在地,泪珠混着血沫从眼角滚落时,马农瞥见她胸前溃烂的深创。女巫抬头抹去嘴角血痕,竟又咧开笑容:“看啊,尽管看。看看你的亲族对我做了什么。知道最终没能击垮我,她们该多痛苦啊。”
马农垂眸凝视这具残破躯体。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马农·黑喙?”克罗坎喘息着,“可我清楚。我听见她们议论你在血祭游戏里的壮举呢。”
马农不明白自己为何容这女巫饶舌,此刻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这个,”克罗坎嘶声宣告,让每个字钉进空气,“是警钟。我的死—你亲手犯下的谋杀,将成为警钟。”她以泥土色的瞳孔锁住马农,“不是警示她们,而是警示你。提醒你她们将你塑造成了何等模样。是她们把你变成这样的怪物。”
“想知道克罗坎的天大秘密吗?”她喘息着推进,血沫在唇齿间翻涌,“我们拼死守护的终极真相?不是藏身之地,也非破解诅咒之法。你五百年前就该知道—救赎之道始终在你掌中。不,我们最大的秘密是…”她染血的牙齿在昏光中森然显露,“我们怜悯你。”
死寂吞没了刑室。
但克罗坎的视线仍焊在马农脸上,而马农的匕首也未垂下分毫。
“我们怜悯你们—你们每一个人。因为你们对自己孩子所做的一切。他们并非天生邪恶。但你们强迫他们杀戮、伤害、仇恨,直到他们内心空无一物—直到你们自己也荡然无存。这就是你今晚站在这里的缘由,玛农。只因你对那个被你称作祖母的怪物构成了威胁。当你选择仁慈、饶恕对手性命时,你就成了威胁。”她喘息着,毫不掩饰地任由泪水流淌,龇着牙嘶喊:“是她们把你们塑造成了怪物。是后天造就的,玛农。我们为你们感到悲哀。”
“够了。”女族长在身后开口。但整个殿堂鸦雀无声,玛农缓缓抬眼迎向祖母的注视。
在那双眼睛里,玛农看到了违抗必将招致的血腥惩戒。更深处却只闪烁着满足感—仿佛克洛肯女巫所言句句属实,而唯有黑喙氏族的女族长心知肚明。
克洛肯女巫的瞳孔里依然燃烧着玛农无法理解的勇气之火。
“动手吧—”克洛肯女巫轻声道。玛农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挑衅,而是恳求。
玛农转动匕首,任其在掌心翻飞。她没有看克洛肯女巫,没有看祖母,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揪住女巫的头发猛力后拽。
然后让喉咙里的东西泼洒在地板上。
玛农悬腿坐在鲁恩山脉某座峰顶的高崖边,阿布拉克萨斯伏在身侧,在春日草甸上嗅着夜绽花朵的芬芳。
她不得不扒下克洛肯女巫的斗篷,当尸体倒地、当女巫们蜂拥而上撕裂她时,将自己染血的旧斗篷盖在那具残躯上。
是她们把你们塑造成了怪物。
玛农望着自己的飞龙,它尾尖如猫般轻摆。无人察觉她离开了庆典。连阿斯特琳都沉醉于克洛肯之血,没发现玛农悄然隐入人群。不过她告诉索瑞尔要去看阿布拉克萨斯—而她的三副手,不知为何竟放她独自离去。
他们一直飞直到月亮高悬,她再也听不到欧米伽中女巫们的尖叫声和咯咯笑声。他们一起坐在最后一个鲁恩上,她凝视着山峰和西海之间那片无尽的平坦广袤。在那边,地平线之外,有一个她从未知晓的家。
克罗坎人都是骗子,而且说教得令人难以忍受。那个女巫可能很享受她的小演讲—搞一些壮烈的最后抵抗。我们为你感到遗憾。
玛农揉了揉眼睛,把肘部支在膝盖上,凝视着下方的深渊。
她本会忽视她,对此毫不犹豫,如果不是因为基莉倒下时眼中的神情—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拯救她的佩特拉。或者不是因为阿布拉索斯的翅膀,为玛农遮风挡雨,抵御冰冷的雨水。
飞龙本应杀戮、致残,让敌人心中充满恐惧。然而……
然而。玛农将脸庞探入温暖的春风中,眺望繁星点缀的地平线,感激身后那位始终坚实可靠的伙伴。这份对他存在的心怀感激,是种奇特的感受。
接着另一种奇异感受推搡着她,驱使她反复回想食堂里的场景。
她从不曾体会悔恨—至少不是真正的悔恨。
但她后悔没问清克罗坎的名字。后悔不知肩上这件新斗篷的原主是谁—不知她来自何方,如何生活。
尽管她那漫长的生命已逝去十年…
这份悔恨却让她无比沉重地感知到凡人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