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梅芙没有燃烧，罗温和他的同伴们也未遭火噬—塞莱娜仅用半分意念便撕碎了他们的护盾。但环绕宫殿的河流正沸腾蒸腾，整座岛屿被野火裹挟的刹那，不灼不伤的奇异火焰吞没万物，王宫与城池各处爆发出惊惶的呼喊。
梅芙起身离座，踏下高台。塞莱娜让灼热顺着火焰掌控渗透，当走向姑母时精准熨烫着对方的肌肤。罗温被同伴架着悬在半空，瞪大的双眼中映着石板上滋滋作响的血沫。
"你要的演示。"塞莱娜轻语。汗珠沿脊背滚落，她却调动全部力量操控着魔法。"我只需动念，你的城池便将焚为焦土。"
"此城乃石筑。"梅芙厉声反驳。
塞莱娜莞尔："你的子民不是。"
梅芙精巧的鼻翼微微翕张："你会屠杀无辜吗，艾琳？或许吧。这些年你不都这么干？"
塞莱娜笑意未减："尽管试试。姑母，尽管逼我出手，看看到底鹿死谁手。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不是要我掌控魔法，而是想探清我的力量究竟多强。你想知道的从来不是玛布的血脉在我体内流淌多少—不，你早知我继承的微乎其微。你真正想探查的，是布兰农赋予我的力量。"
火墙骤然升腾，惊惧的呼喊随之高涨。这火焰本不会伤人，除非她心念转动。她能感知其他魔法正撕开她力量的缺口，但环绕露台的烈焰依旧熊熊燃烧。
“你从未将钥匙交给布兰农。更不曾与布兰农和阿瑟里尔同行，从瓦尔格手中夺回钥匙，”瑟琳娜头顶烈焰翻涌如冠冕，字字如刀，“你是去为自己偷窃钥匙。你想独占它们。当布兰农与阿瑟里尔识破你的企图时，他们与你开战。而阿瑟里尔……”她拔出金光剑，剑柄流转着血光，“你挚爱的阿瑟里尔，布兰农的至交……当他与你交战时，你亲手杀了他。是你，而非瓦尔格所为。在悲恸与羞愧中，你虚弱不堪，布兰农趁机夺走钥匙。摧毁太阳女神神殿的并非敌军，正是布兰农。他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焚烧殆尽，抹去所有去向线索以防你追踪。他只在阿瑟里尔最初为那可怜湖怪剜目的洞穴里，留下挚友的佩剑作为纪念—却从未告知你。当布兰农远渡重洋后，你不敢追击，既因钥匙在他手中，更因他的魔法—我的魔法—如此强大。”
正因如此，布兰农才将命运之钥封入家族传家宝—赋予后人抗衡之力。非为寻常之敌，而是防备梅芙有朝一日进犯。他未将钥匙放回门中，或许正是为在梅芙企图自立为万物女主时，能随时召唤其力量。
“正因如此你抛弃山麓领地任其荒芜，正因如此你筑起环水石城：只为阻隔布兰农的后裔归来将你活活烤死。正因如此你要见我，与我的母亲交易。你想探知我将带来何种威胁，当布兰农之血与玛布血脉交融时将引发何等变故。”瑟琳娜双臂大张，金光剑在掌中烈焰灼灼，“见证我的力量吧，梅芙。看清我在深渊里缠斗的怪物，看清在我皮肤下游荡的阴影。”
瑟琳娜吐息之间，全城焰火尽灭。
力量不在于蛮力或技艺。而在于掌控—真正的力量在于掌控自我。她始终明白自己的火焰何等汹涌致命，若在数月前，为践行誓言她定会不惜屠戮生灵。但那并非力量—那不过是个支离破碎之人宣泄的狂怒与悲恸。此刻她终于懂得，母亲赠予护身符那夜轻抚心口时的深意。
当多兰奈尔所有灯火尽灭，世界陷入黑暗之际，塞莱娜踱步至罗文身前。一个眼神伴着利齿寒光，双胞胎即刻松手。加布里埃尔与洛坎虽仍握着血淋淋的鞭子，却未阻拦她。罗文瘫靠在她身上低唤其名时，他们静立未动。
微光亮起。梅薇仍伫立原处，裙裾沾满烟灰，汗珠在脸颊闪动。"罗文，过来。"罗文浑身僵硬，忍痛闷哼着踉跄走向高台，背脊可怖的伤口淌下鲜血。胆汁灼痛塞莱娜的咽喉，她仍死死盯住女王。梅薇几乎没瞥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交出剑，滚出去。"朝金焰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塞莱娜摇头。"恕难从命。布兰农将此剑藏于洞穴，本就为防你所得。故而它浴血、经火、历暗，终归于我。"她将金焰剑收入身侧剑鞘。"求而不得的滋味不好受吧？"
罗文静立如雕塑，伤痕累累却面若平湖，唯独双眸—那深处翻涌的可是悲怆？他的挚友们沉默观望，只待梅薇一声令下便会扑来。尽管放马过来。
梅薇双唇抿成细线："你会付出代价。"
塞莱娜却再度逼近梅薇，攥住她的手："噢，我看未必。"她向女王豁然敞开精神领域。
她脑海的一部分—正是焚烧仇敌纳罗克时，他强行塞进她脑海的幻象。他早已知晓。不知怎的，他竟窥见了未来的可能性，仿佛当瓦格亲王们翻检她记忆碎片时，他就已推演出了结局。这并非板上钉钉的宿命，但她没让姑母察觉端倪。她交出的记忆如同既定事实，宛如精心筹谋的计划。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欧芮斯王宫苍白的石砌长廊间激荡。人群近乎哭嚎般嘶吼着她的名字。艾琳。每踏上一步幽暗的阶梯，这两声律动便穿透石壁轰鸣而至。戈德里恩重剑沉甸甸地压在她背后，剑柄红宝石在从上层平台渗下的日光中明灭闪烁。素雅精致的束腰外衣下，那副暗藏利刃的钢甲护手既精雕细琢又杀气凛然。
她踏上平台疾步前行，掠过拱门外蛰伏于阴影中的魁梧战士。这些不仅是战士—是她的战士。她的朝堂。埃迪恩伫立其中，另有数人面容隐于暗处，可当他们露出野性笑容时，齿列仍闪着微光。这是足以改天换地的朝堂。
欢呼声浪愈发汹涌，护身符随着步伐在她胸前跳动。她始终目视前方，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终于踏上露台的刹那，狂热的呐喊声排山倒海般袭来—宫墙外，街道间，千万民众汇聚嘶喊她的名字。庭院里，马拉神庙的年轻女祭司们随着每声呼唤起舞膜拜，状若癫狂。
凭借这般伟力—凭借她夺取的钥匙—为子民缔造的军队驱逐强敌，催熟的庄稼养育苍生，驱散的阴霾重现天光……这一切堪称神迹。她早已超越凡人，更非寻常君王。
艾琳。
万众敬仰。不朽永生。天命所归。
艾琳。
野火燎原的艾琳。烈焰之心的艾琳。光明引路人的艾琳。
艾琳。
她张开双臂，头颅后仰迎向日光，众人的呐喊声令整座白城震颤不已。她眉间那道布兰农血脉的神圣印记正幽幽泛着蓝光。她向人群微笑，向她的子民微笑，向这个唾手可得的世界微笑。
瑟琳娜猛地抽身后撤，与梅芙拉开距离。女王面色惨白。
梅芙相信了这个谎言。她未能洞悉那道幻象降临瑟琳娜眼前，并非为了嘲弄她，而是警示—倘若她真寻得钥匙并据为己有，这便是她未来的模样。这是纳洛克曾经为人时馈赠的警世箴言。
"我奉劝，"瑟琳娜对精灵女王说道，"在威胁我或我的人之前，在再次伤害罗温之前，最好仔细掂量清楚。"
"罗温归我所有，"梅芙嘶声道，"我想怎么处置他都行。"
瑟琳娜望向那位屹立如山的亲王，他眼中凝着挥之不去的痛楚。这痛楚并非源于背脊的伤口，而是随着步步逼近多兰纳尔，离别阴影正不断蚕食着两人。
瑟琳娜缓缓探手入怀，慎重地取出一枚戒指。
这些日子她紧攥掌心的，并非乔尔的戒指。
这枚朴素的黄金指环，始终静静躺在金焰剑的剑鞘深处。数周来她将其妥善珍藏，一面央求艾姆瑞斯讲述关于梅芙的种种传说，一面抽丝剥茧拼凑出姑母的真相—所有筹谋，皆为此刻。
当瑟琳娜用两指拈起戒指时，梅芙骤然化作死寂的雕像。
"想必你寻找此物已久。"瑟琳娜说道。
“那不属于你。”
"是吗？终归是我寻获的。在布兰农从亚瑟尔尸身上扯落之后，这枚本该由他赠予你的家族戒指，被遗落在金焰剑鞘中。数千年来你遍寻不得…看来它合该归我所有。"瑟琳娜攥紧指环，"谁曾想女王陛下竟如此感伤？"
梅芙双唇抿成细线："给我。"
凯拉娜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我他妈凭什么要给你。"她笑容骤然消失。梅芙王座旁，罗温转向瀑布的面容如深潭般不可测。
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为他。为罗温。那个在山洞里拾剑时就清楚知道后果的男人，那个在冰原上将剑抛给她当作未来筹码的男人—那是他唯一能给她对抗梅芙的护身符，只要她够聪明就能参透。
几周前她提及戒指时，罗温说"希望它对你有用"，她才恍然他自始至终都知晓内情。只是他当时尚未明白，她对权力交易、安全盟约毫无兴趣。
于是凯拉娜开口："不过我倒愿意做笔交易。"梅芙双眉紧蹙。凯拉娜下巴一扬："用你挚爱的戒指—换罗温血誓的解缚。"
罗温瞬间僵直。他的同伴们猛地扭头瞪向她。
"血誓永恒不破。"梅芙声音绷紧。凯拉娜觉得那些同伴们都快窒息了。
"我不管。放了他。"凯拉娜再次举起戒指，"二选一。解誓，或我现在就熔了它。"
何等豪赌；数周筹谋暗藏的希望在此一搏。纵是此刻，罗温仍未转身。
梅芙的视线胶着在戒指上—凯拉娜早料到此，才敢放手一搏。漫长沉寂后，梅芙的衣裙窸窣作响，她挺直背脊面色惨白："也罢。反正这几十年我早腻烦他了。"
罗温缓缓转身，仿佛难以置信。他迎上凯拉娜的目光而非梅芙的，眼底流光闪动。
"凭流淌你血脉的吾之真血，"梅芙吟诵，"无辱于行，无叛于义，罗温·白荆棘，吾今释汝血誓之缚。"
罗恩只是死死盯着她，而赛琳娜几乎没听见梅芙后面用古语说的话。但罗恩掏出匕首，将鲜血洒在石头上—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她从未听说血誓能被破除，却还是赌上了性命。或许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能体面地破除血誓。他的朋友们瞠目结舌，一片死寂。
梅芙说道："你自由了，罗恩·白刺亲王。"
这句话让赛琳娜将戒指抛向梅芙，罗恩随即冲到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前额抵住她的额头。
"艾琳，"他呢喃着，不是责备也不是道谢，而是…虔诚的祷告。"艾琳，"他再次轻唤，嘴角扬起笑意，吻过她的眉间后，竟在她面前双膝跪地。
当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腕时，她猛地缩回："你自由了，现在你自由了。"
梅芙在他们身后扬眉观望。但赛琳娜无法接受—绝不能答应。
血誓意味着完完全全的臣服。他将向她献祭所有—生命、财产、自由意志。
可罗恩面容沉静，目光坚定而确信。相信我。
我不要你成为我的奴隶。我绝不做那样的女王。
你孤立无援—无兵无地，没有盟军。今日她或许放你离开，明日便能追杀你。她清楚我的力量—更清楚我们联手的力量。这足以让她忌惮。
求你别这样—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唯独这个不行。
我认定你了，艾琳。至死方休。
她本要继续用眼神抗争，但清晨营地里那股奇异的、女性特有的暖意再度包裹全身，仿佛在说：渴望到心痛也无妨，告诉她可以信任这位亲王，更重要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她可以信任自己。所以当罗恩再次伸手时，她不再抗拒。
“一起努力，火心，”他说着，撩起她束腰外衣的袖子，“我们会共同找到出路。”他从她裸露的手腕抬起视线，“一个将改变世界的王庭，”他承诺道。
接着她开始点头—当他从靴中抽出匕首递来时，她边点头边微笑。“说出来，艾琳。”
不敢让双手在梅芙或罗温震惊的同伴面前颤抖，她接过他的匕首悬在裸露的手腕上方。“罗温·白荆棘，你是否承诺从此刻直至生命尽头，效忠于我的王庭？”她不懂正式誓词或古语，但血盟本就不需要华丽辞藻。
“我承诺。直至最后一息，跨越生死。至死方休。”
她本想停顿询问他是否真要如此，但梅芙仍如阴翳般蛰伏在他们身后。正因如此他才选择此时此地立誓—让瑟琳娜无法反驳，更无法劝阻。
这太符合罗温的作风了，如此倔强，她只能咧嘴笑着将匕首划过手腕，血痕随之浮现。她向他伸出胳膊。
他以惊人的温柔捧起她的手腕，俯首贴上她的肌肤。
刹那间，闪电般明亮的力量贯穿全身而后沉淀—如同纽带将他们紧紧缠绕，随着罗温每次吮吸鲜血而愈收愈紧。他啜饮三口，犬齿刺入她的皮肤，而后抬起头。染血的唇泛着光泽，眼眸闪亮生动，充满钢铁意志。
此刻流淌在彼此间的羁绊，任何言语都难以尽述。
梅芙的嘶声打破了凝滞：“既然你们变本加厉地羞辱我，立刻滚出去。所有人。”他的同伴瞬间带着可憎的鞭子潜入阴影。
瑟琳娜搀扶罗温起身，任他愈合她腕间伤口时，他背部的创伤也在弥合。他们肩并着肩，最后一次望向精灵女王。
唯见一只白仓鸮振翅没入月光笼罩的夜空。
他们匆忙离开多兰奈尔，一路未停，最终在数英里外一个近乎被人遗忘的荒僻小镇找到僻静旅馆。罗温甚至不敢绕道回住处取行李，声称自己根本没有值得带走的物品。当他们溜过桥梁踏入夜幕笼罩的远方时，他的朋友们没有追来，也没有试图道别。奔逃数小时后，瑟琳娜瘫倒在床上睡得死沉。但破晓时分，她央求罗温从行囊中取出针具与墨料。
趁他准备工具时，她走进狭小的旅馆浴室沐浴，用粗盐擦洗全身直至肌肤发亮。当她裹着浴袍回到卧室，解开衣带赤裸上身俯卧在他命人搬来的工作台上时，罗温不发一语，只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针具与墨料早已在台面备妥，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肘，向后束起的长发使那繁复凌厉的刺青线条愈发醒目。
"深呼吸。"他说。瑟琳娜依言照做，双手垫着下巴把玩炉火，在余烬中编织自己的火焰。"补充够水和食物了？"
她点头。泡澡前已狼吞虎咽吃完丰盛早餐。
"需要起身随时告诉我。"他说道。这份尊重在于既不质疑她的决定，也不警告即将到来的痛楚。艺术家审视画布般，他带着薄茧的手掌稳稳拂过她布满疤痕的脊背，粗粝的指尖沿着每道疤痕游走试探，引得她肌肤泛起战栗。
随后他开始绘制底稿，未来数小时将循着这些线条作业。早餐时他已画出几种图案供她选择。那些设计完美得仿佛直抵她灵魂深处，对此她毫不意外。
勾完轮廓线他让她去浴室休整，很快她又趴回工作台，双手垫着下巴。"现在起别动。"他宣布，"开始了。"
她咕哝了一声表示知晓，目光仍停留在火焰上、余烬上，而他身体的温度笼罩着她。她听见他轻微的吸气声，接着—
第一针刺入带来灼痛—诸神啊，盐与铁的混合物疼得钻心。她咬紧牙关，战胜它，接受它。罗宛曾告诉她，这种纹身仪式用盐的意义正在于此：提醒承载者失去之痛。好—真好，当痛楚蛛网般在背脊蔓延时，她脑中只剩这个念头。真好。
当罗宛落下第二枚印记时，她启唇开始了祈祷。
这些祷词本该在十年前念诵：用古语吟唱的平稳而汹涌的言辞，向诸神陈述父母的死亡、叔父的死亡、玛丽昂的死亡—四道生命在短短两日间消逝。随着罗宛每次落针的刺痛，她祈求无面之神将挚爱之魂接引至神国庇护。她向诸神诉说逝者的价值—细数他们生前的善行、爱语与勇迹。作为女儿、友人与继承者，她的吟诵不曾停顿超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罗宛持续工作数小时，他的动作逐渐应和着她祷词的韵律。她吟唱着，他始终沉默，槌棒与刺针成为她圣咏的鼓点，将两人的劳作交织成篇。当她声音嘶哑，喉间灼痛不得不转为低语时，他未曾以递水之举折辱她。在泰拉森，她曾跪在碎石中从日出唱到日落，不饮不食不休。此刻她将歌唱至刺青完成，背上的剧痛便是献给诸神的祭品。
结束时她的背部血肉模糊抽痛不止，几次尝试才从台面撑起身。罗宛随她步入夜幕笼罩的野地，跪在草丛中看她仰面朝向月亮，唱出最后一曲—那首家族圣歌，那支她亏欠了十年的精灵挽歌。
罗温在她歌唱时一言不发，她的声音破碎嘶哑。他陪她在旷野中待到黎明，如同她背上永不消退的伤痕般永恒。三行文字蜿蜒盘踞在她三道最深的伤疤上，她爱过又失去的故事就此铭刻于身：一行献给父母与叔父；一行献给玛丽昂夫人；一行献给她的宫廷与子民。
那些较浅较短的伤疤上，铭刻着内哈米娅与萨姆的故事。她的至爱逝者。
她不再将他们锁在心底。她不再为此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