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瑟琳娜沉睡了整整两天。
她几乎记不清焚毁纳洛克与瓦尔格王子后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记得罗恩的部下们控制了要塞。总共仅损失约十五人,因敌军本意并非杀害混血精灵,而是想将他们献给瓦尔格王子押回阿达兰。当众人制服残余敌军关进地牢后,几小时后再去查看时发现他们全部服毒自尽—显然无人愿意接受审讯。
瑟琳娜踉跄爬上血浸透的台阶扑向床铺,途中皱眉瞥了眼被瓦尔格王子剃刀般锋利的指甲削至锁骨的短发,随即陷入深度昏迷。待她苏醒时,血污已清理干净,阵亡将士已安葬,罗恩则将四枚厄运石项圈藏进森林深处。他本可飞往深海丢弃这些邪物,但瑟琳娜明白他留下是为了守护她—更因他只信得过自己:若交给其他同伴,他们定会转交给梅芙女王。
罗温的部下正要离开时,她才终于醒来—他们本已耽搁许久协助修缮和治疗。但只有加百列特意向她致意。她和罗温正要走进树林散步(她连哄带逼才让他同意自己下床),经过后门时瞥见那个金发男子仍徘徊在门口。
罗温瞬间绷紧身体。当他的朋友们抵达时—若有任何人试图施以援手—他曾直截了当地追问过她。她本欲搪塞过去,但他穷追不舍,最终她坦言仅有加百列流露过相助之意。她并不责怪他的部下。他们素不相识,本无亏欠,何况当时罗温身陷险境。她不明白这事为何让罗温如此在意,而他只回敬道"与你无关"。
可加百列此刻就候在后门。见罗温冷若冰霜,她便在两人走近时替双方扬起笑容。
"我以为你早该动身了。"罗温开口道。
加百列琥珀色的眼瞳微动:"双胞胎和沃恩一小时前就走了,罗坎破晓时分离开的。他托我向你道别。"
罗温点头的动作分明表示他心知肚明罗坎绝无此举。"还有事?"
她怀疑他们对"朋友"的定义与自己不同。但加百列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来回,又看向罗温:"直面梅芙时务必当心。那时我们早已提交了行动报告。"
罗温阴沉的脸色丝毫未缓:"一路顺风。"说罢径自前行。
瑟琳娜驻足端详这位精灵战士,他鎏金眼眸里浮动着哀伤。如同罗温,他也受制于梅芙—却仍想着警示他们。凭着血誓,梅芙能命令他吐露每个细节,包括此刻的对话。更会因此施以惩戒。但为了他的朋友……
"多谢。"她对金发战士说道。他眼睫微颤,罗温骤然止步。她的手臂骨子里发痛,包扎着的割伤仍隐隐作痛,却仍向对方伸出手:"为你的警示。也为那日的迟疑。"
加布里埃尔凝视她的手片刻,才以出人意料的轻柔力道握了握。"你多大了?"他问道。
"十九岁,"她答道。他松出一口气,那气息里糅杂着悲悯与宽慰—或许兼而有之,并评价说这令她的魔法造诣更显非凡。她犹豫着是否要补充说明:若知晓她给他起的诨号,这份惊叹怕是要大打折扣,但最终只是朝他眨了眨眼。
当她追上罗温时,对方正蹙着眉头沉默不语。两人转身离去时,加布里埃尔低语道:"祝你好运,罗温。"
罗温带她来到从未见过的林间水潭,澄澈的池水源自一道在阳光下流转跳跃的秀美瀑布。他在宽阔平坦的岩石上落座,阳光将石板烘得暖意融融。他蹬掉靴子卷起裤腿,将双足浸入水中。她忍着周身刺骨的酸痛坐下时,每块肌肉与骨骼都在叫嚣。罗温沉下脸来,她却回以挑衅的目光—倒要看他敢不敢命令她回去卧床休养。
当她的双脚也浸入潭中,两人任凭林间的天籁沁入心脾时,罗温开口道:"纳洛克之事已无可挽回。世人一旦知晓艾琳·加勒廷曾与阿达兰抗衡,便会确认你还活着。他必将洞悉你的生死,锁定你的方位,更会明了你毫无畏缩之意。你的余生都将在他的追猎中度过。"
"从踏出结界那刻起,我便接受了这般命运。"她轻声道。脚尖拨动潭水,涟漪在池面层层漾开。这个动作令饱受魔法摧残的身体剧痛震颤,她不禁倒抽冷气。
罗温递来随身携带却未沾唇的水囊。她啜饮一口,发觉其中正是自清晨醒来便不停猛灌的镇痛药汤。
加夫列尔曾对他的朋友说:“祝你好运,罗温。”终有一天—这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她也必须向他道别。那时她会说什么离别赠言?难道只能给他一句好运的祝福吗?她真希望自己能送他些什么,某种能保护他免受那位牵制着他的女王伤害的东西。埃琳娜之眼在查奥尔那里。奥伦斯护身符—如果没弄丢的话,她本会把这个给他。管它是不是传家宝,只要知道它能守护他,她就能安心些。
这枚护身符,一面镌刻着神圣牡鹿…另一面却刻着厄运符文。
塞莱娜停止了呼吸。她看不见身旁的王子,听不见森林的嗡鸣。泰拉森曾是世界上最辉煌的宫廷。他们从未被侵略,从未被征服,反而繁荣昌盛到令所有王国都明白,挑衅他们就是自取灭亡。这个血脉纯净的统治家族,在宏伟图书馆中汇集了艾瑞利亚大陆的全部知识。他们如同灯塔,吸引着最耀眼最英勇的豪杰前来投奔。
她知道了—第三块也是最后一块厄运钥匙的下落。
那晚她坠入河中时,它就挂在她颈间。
自布兰农本人以降,她的每位先祖颈间都佩戴着它。当年布兰农驻足太阳女神神殿,从玛拉的高阶女祭司手中接过这枚圣徽—随后摧毁了整个圣地,以防有人追踪他的踪迹。
那枚蔚蓝圣徽上,金辉太阳牡鹿头戴不朽火焰冠冕—正是火神玛拉的圣鹿图腾。离开温德林海岸时,布兰农将这些圣鹿带往泰拉森,供奉在橡木林深处。他将第三片厄运钥匙封入圣徽,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厄运钥匙本无善恶之分。其属性取决于持有者如何运用。在泰拉森历代君王颈间流转的这把钥匙,于浑然不觉中被用于善途,千百年来始终守护着它的佩戴者。
那晚她坠入河中时,是它保护了她。因为在冰封的河底闪耀的正是命运符文,仿佛是被她带着水声的呼救召唤而来。但她弄丢了奥林斯护身符。它本该落入那条河—不。
不对。不可能遗失在那里,否则她根本爬不上河岸,更不可能在岸边昏迷数小时后生还。严寒早该夺走她的性命。这意味着当时护身符还在…当…当阿罗宾·哈梅尔从她身上夺走它,并私藏了这么多年—他永远猜不到这件战利品蕴藏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力量。
她必须夺回来。必须从他手中抢回,确保无人知晓其中秘密。若真能拿回它…她不敢继续深想。
得赶快去见梅芙,拿到所需情报就回家。不是回泰拉森,而是回裂谷城。她必须直面那个将她锻造成兵器的人,那个再度摧毁她人生的元凶,那个可能成为她致命威胁的男人。
罗温问道:"怎么回事?"
"第三把命运之钥。"她咒骂着。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若走漏风声…他们定会直奔裂谷城。直闯刺客要塞。
"艾琳。"他眼中翻涌的是恐惧,是痛苦,还是两者兼具?"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在你受制于她期间,休想。”
“我永生永世都是她的奴仆。”
"我知道。"他是梅芙的奴隶—比奴隶更不堪。任何命令都必须服从,无论多么残忍。
他俯身将巨掌浸入水中:"你说得对。我不愿你告诉我。任何事都别说。"
"我恨这种局面。"她喘息道,"我恨她。"
他别过脸去,望向被弃置在后方岩石上的金焰剑。今晨她狼吞虎咽吃下足够三名精灵战士饱餐的食物时,曾向他讲述这柄剑的来历。他显得无动于衷,而当她展示剑鞘里发现的戒指时,他只说了句"希望你能物尽其用"。确实。
但两人之间不断蔓延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她清了清喉咙。也许她无法告知第三把厄德钥匙的真相,但可以告诉他另一个秘密。
真实的过往。关于她未经粉饰的完整真相。毕竟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而她还有那么多未竟之事……
于是她鼓起勇气。“我从未向任何人讲述过这个故事。世上无人知晓。但这是我的故事,”她眨着眼强忍灼热的泪意,“是时候说出来了。”
罗温向后靠在岩石上,双掌撑在身后。
“很久很久以前,”她对他说,对天地万物说,也对自己说,“在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土地上,住着一位深爱自己王国的……小公主。”
接着她讲述了那位心如野火燃烧的公主,讲述了北方强盛的王国,讲述了它的倾覆以及玛丽恩夫人的牺牲。这是个漫长的故事,她时而陷入沉默落泪—这时罗温总会俯身为她拭去泪水。
故事结束时,罗温只是把更多汤药递给她。她对他微笑,而他凝视她许久才回以微笑—那是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笑容。
他们静默良久。不知为何,她突然朝前伸出手,掌心向下对着水潭。
一颗弹珠大小的水珠颤巍巍地浮出水面,缓缓升入她虚拢的掌心。
“就这点控水本事,难怪你的求生本能这么可怜。”但罗温轻弹了下她的下巴。她明白他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哪怕只召唤一滴水珠,也足以让她感知母亲在九泉之下的微笑。
她含着泪对罗温咧嘴一笑,将水珠甩上他的脸庞。
罗温把她抛进水潭。片刻后大笑着纵身跃入。
休养一周恢复体力后,她与其他受伤的半精灵终于能参加艾默瑞斯和卢卡举办的庆典。当瑟琳娜随罗温下楼赴宴前对镜自照时—突然僵在原地。
头发稍短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变化。
如今她容光焕发,双眸明亮清澈,尽管已恢复那个冬天消瘦的体重,脸庞却更显棱角分明。镜中倒映着一位女子—一位正朝她微笑的女子,每一道伤疤、每一个瑕疵、每一个存活的印记都让她美得惊心,而那抹真实的微笑更让她美得夺魄。她感到这笑容点燃了心中沉睡已久的欢欣。
那夜她翩然起舞。翌日清晨,她明白时机已至。
当她和罗宛向众人道别完毕,她在林缘驻足凝望那座倾颓的石砌堡垒。埃姆瑞斯和卢卡守在林界处,晨光中两人面色苍白。老管家早已将行囊塞满食物补给,可当目光交汇时,他仍将一条滚烫的面包硬塞进瑟琳娜手中。
她说:"或许需要些时日,但若—当我夺回王位时,半精灵族永远会有安身之所。而你们两位—还有马拉凯—若你们愿意,我的宫廷必有你们一席之地。以我挚友的身份。"
埃姆瑞斯紧握卢卡的手连连点头,眼中泪光闪烁。那个选择保留脸上战斗留下的狭长狰狞抓痕的年轻人,此刻只是圆睁着双眼凝视她。看到他脸上挥之不去的阴翳,她心底隐隐作痛。她明白,巴斯的背叛将成为他永久的梦魇。但瑟琳娜对他粲然一笑,揉乱他的头发,转身欲行。
"你母亲定会以你为荣。"埃姆瑞斯说道。
瑟琳娜将手按在心口,躬身致谢。
罗宛轻咳一声,瑟琳娜向众人投去最后的告别微笑,随即追随王子步入林间—终于要前往多兰内尔,面见梅芙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