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那场不可饶恕的、卑劣的奴隶大屠杀过去数日后，索尔夏正给友人写信收尾时，工作室门扉突遭叩响。她惊跳起来，钢笔在信纸中央划出歪斜墨痕。
多里安探头进来咧嘴笑着，瞥见信笺时笑容却僵住了。"希望没打扰你"，他闪身入内掩上门。转身之际，她已将污损的信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
"怎么会呢"，她蜷起脚趾任他蹭着颈窝，双臂环住她腰际。"可能有人进来"，她扭身挣脱抗议道。他松开手，但发亮的眼神分明预告着今夜独处时，怕是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她抿唇轻笑。
"再笑一次"，他气息灼热。
于是索尔夏再度展颜，笑出声来。见他怔忡模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这是我此生得见至美之景"，他轻叹。
她慌忙别开脸找些活计摆弄双手。两人在静谧中默契协作—自从多里安摸清工作室陈设后便常来帮手。他总爱帮她调制给其他病人的药剂。
门廊传来咳嗽声，两人倏然挺直脊背，索尔夏的心直蹦到嗓子眼。她竟未察觉门已洞开—更未发现驻守门口的卫队长。
队长径直踏入，多里安在她身侧瞬间僵住。
"队长"，她出声询问，"您需要协助吗？"
多里安沉默不语，俊美面容异常阴郁—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盛满沉重暗影。他掌心温热地环住她腰肢，轻按在后背。队长悄然阖门，侧耳凝听门外廊道片刻才开口。
他看起来比她的王子还要凝重—宽阔的肩膀仿佛正被无形的重负压垮。但当那双金棕色眼眸望向多里安时，目光却异常澄澈。"你说得对。"
凯尔心想，多里安竟会同意此事本身已是奇迹。今晨多里安脸上的悲恸让他敢于开口请求—也预见到对方必定应允。
多里安要求凯尔将真相全盘托出—对他们两人皆是如此。这是王子索取的代价：他应当知晓的真相，以及这位有权利明白自己为何冒险的女士应得的坦诚。
凯尔沉静而迅速地阐明所有：魔法、冥石钥匙、三座高塔……毫无保留。值得称道的是，索尔莎既未崩溃也未质疑。他不确定她是否深受震撼，是否因多里安的隐瞒而心碎。这位医官凭借职业素养与自制力未泄露分毫情绪。但王子凝视着索尔莎，仿佛能穿透她无懈可击的面具，窥见其下翻涌的暗潮。
王子另有要事在身。临别时他吻了索尔莎，在她耳畔轻语惹得她嫣然含笑。凯尔未曾料到多里安竟如此……珍视他的医官。索尔莎。他直至今日才知晓她的姓名，实在汗颜。从多里安凝望她的眼神，从她回望的目光中……他由衷为朋友觅得所爱而欣喜。
多里安离去后，索尔莎唇畔笑意未褪，纵使知晓了那些骇人真相。这笑容令她容光慑人—整张脸庞都焕发出夺目光彩。
"我认为，"凯尔开口道。索尔莎闻声转身，挑起眉梢准备投入工作。"我认为，"他再次说道，唇角泛起浅淡笑意，"这个王国需要一位医官来担任王后。"
她并未如他所愿展露笑颜。重返工作时，那双眼中浮现深不可测的哀伤。凯尔未再多言，径自离去为此后与多里安的实验做准备—这座城堡里，或许这世间唯一能助他破局之人。拯救所有人的希望。
朵瑞安拥有原始力量—瑟琳娜曾这样评价—一种能随其意志塑形的力量。这是唯一与冥石钥匙之力相似的能量，既非善亦非恶。而水晶，凯奥曾在瑟琳娜的魔法典籍中读到过，是优质的魔法导体。从集市采购几块并非难事—每块都如他手指般长短，洁白如新雪。
当朵瑞安终于抵达某条密道坐定地面时，一切已基本就绪。烛火在他们周围摇曳，凯奥边解说计划边倾倒红沙—据商贩所言采自红色荒漠—在最后两枚水晶间划出界线。三枚水晶等距排列，恰好构成穆塔夫绘制的大陆版图轮廓。三角阵中央安放着一小碗清水。
朵瑞安凝视着他："水晶碎裂了可别怪我。"
"备用的管够。"他确实买了整整一打水晶。
朵瑞安盯着首枚水晶："你只需我…将力量汇聚于此？"
“然后引动能量流向下一枚，再至第三枚，想象你的目标是冻结碗中水。仅此而已。”
王子挑眉："这连咒语都算不上。"
"权当帮我个忙，"凯奥将手指浸入水碗，涟漪荡漾开来，"若非别无选择，我也不会开这个口。"某种直觉告诉他，这咒法或许只需纯粹的力量与意志驱动。
石砌大厅里回荡起王子的叹息声，在拱形穹顶与岩壁间跌宕。朵瑞安凝视着代表里夫霍尔德的首枚水晶。数分钟毫无动静，随后他开始汗如雨下，喉结不断滚动。
“你还好—”
"无妨。"朵瑞安喘息道，此时首枚水晶骤然绽出白光。
光芒愈盛，朵瑞安痛苦地闷哼出汗。凯奥正要喊停，倏然有道能量线射向次枚水晶—若非沙砾微颤，这电光石火的速度根本无从察觉。次枚水晶骤亮后，第三道能量线直射南方，所经之处沙痕再起涟漪。
水面保持着流动状态。第三块水晶开始发光，最后一道光线完成了三角结构，使三块水晶同时闪烁了一瞬。接着……水面缓缓冻结，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乔尔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既恐惧又震惊于多里安对魔力的掌控竟已精进至此。
多里安面色惨白，皮肤上沁满汗珠。"当年他就是这么干的，对吧？"
乔尔点头道："十年前，利用那三座塔。这些塔早在多年前就建好，专为在他入侵军队准备就绪时发动，让人措手不及无法反击。你父王的咒语必然复杂得多，能彻底冻结魔法，但从基本原理看，恐怕与此如出一辙。"
"我要看塔的位置。"乔尔正要摇头，多里安却道："其他机密你都说了，把该死的地图给我看。"
多里安抬手猛挥，宛如神明摧毁世界般击倒水晶，释放出磅礴力量。坚冰瞬间消融，水波在碗中荡漾四溅。就这样简单。乔尔难以置信地眨着眼。
若能摧毁其中一座塔……风险实在太大。行动前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乔尔抽出穆塔标记的地图—这张他从不离身的重要图纸。"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向裂谷堡、阿玛洛斯和诺尔，"已确认的三座塔位置。表面是瞭望塔，但全都有黑色石料和石像鬼特征……"
“你是说花园里的钟楼也是其中之一？”
乔尔无视对方难以置信的嗤笑，点头道："我们正是如此推测。"
王子撑手伏在地图上，指尖划过裂谷堡至阿玛洛斯的连线，又划向裂谷堡至诺尔的路线："北线贯穿费里安裂谷，南线直插魔拉什腹地。你告诉过伊迪昂，认为我父王把罗兰与卡尔坦送往魔拉什，连同其他拥有魔法血脉的贵族。这难道纯属巧合？"
“还有费里安裂谷……”查奥不得不吞咽了一下。“瑟琳娜说她曾在裂谷听到翅膀的扑腾声。内赫米亚说她的侦察兵没回来，那里正酝酿着什么事。”
“两处地点让他培育军队，或许还能汲取这股在两地间奔涌的力量。”
“三处。”查奥指向死亡群岛。“我们收到报告说那里在培育某种怪物……而且已被送往温德林。”
“但我父亲派了瑟琳娜去。”王子咒骂着。“难道就没办法警告他们？”
“我们已经试过了。”
多里安抹去额头的汗水。“所以你在和他们合作—你站在他们那边。”
“不。我不知道。我们只是交换情报。但这些情报对我们有帮助。对你有帮助。”
多里安眼神变得冷硬，当寒风吹进时查奥瑟缩了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办？”多里安问道，“直接……炸毁钟塔？”
摧毁钟塔就是宣战—这会危及太多人的性命。一旦动手就无可挽回。他甚至不敢告诉埃迪昂或雷恩，生怕他们采取行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炸毁钟塔，过程中或许会让城堡里所有人陪葬。“我不知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你说得对。”
他希望能对多里安多说些什么，但此刻连寒暄都倍感艰难。他正物色接任卫队队长的人选，每周都往阿尼尔运送更多行李箱，却几乎不敢正视自己的部下。至于多里安……他们之间还有太多未解之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多里安轻声说，仿佛能看透查奥的心思。
查奥喉结滚动。“我想感谢你。我知道你冒的风险是—”
“我们都在冒险。”眼前这人几乎找不到童年挚友的影子。王子瞥了眼怀表，“我得走了。”多里安大步走向楼梯，脸上毫无惧色与迟疑，他说道：“今天你给了我真相，所以我也分享我的：即使这意味着我们能重修旧好，我也不想回到过去—变回从前的我。至于这个……”他朝散落的水晶和水碗扬了扬下巴，“我认为这也是好的改变。别畏惧它。”
多里安离去后，察奥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太过震惊。当多里安说话时，注视着他的不再是王子。
而是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