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当他们将发现告知要塞时,没有骚动,没有歇斯底里。玛拉凯即刻派出信使:向温德林国王求援;命令其他半妖聚落组织非战斗人员撤离;通知医疗营地协助所有非卧床病患转移。
国王派出的信使带回承诺,将派遣所有可调遣的兵力增援。塞莱娜既感宽慰—却也心怀恐惧。倘若盖兰现身,倘若母族任何亲属抵达此地……她反复告诫自己不必在意,眼下有更重大的危机亟待解决。于是她祈祷援军速至,同时与堡垒其他居民共同备战。他们将正面迎敌,首要目标是在纳洛克及其三头怪物离开受庇护的洞穴时,歼灭随行的两百名凡人军队。
罗温毫无阻力地接管了堡垒指挥权—众人反而心怀感激。当他着手编排轮值表、分派任务并制定生存方案时,连马拉凯都向王子致谢。距离援军抵达发起总攻尚有数日,但若敌军提前进犯,罗温计划竭力阻滞削弱对手直至援兵到来。半精灵族并非正规军,也无储备充足的堡垒资源,因此罗温宣称必须善用现有优势:智慧、决心与地形知识。据传化形兽曾放倒其中一头怪物,可见这些怪物并非真正无敌—但因翌晨未见尸体,众人仍未探明诛杀之法。
罗温与塞莱娜随小队深入森林布设战局。若纳洛克军队沿鹿径突袭堡垒,必将踏入危机四伏之境:穿越剧毒生物盘踞的幽谷,踏过布满尖刺的暗坑,步步陷入连环陷阱。此举虽未必能全歼敌军,却足以延缓攻势,为援军争取时间。即便堡垒遭围困,尚有古老废弃的密道可作退路—这条通道年久失修,直至马拉凯提及,多数居民才知晓其存在。有退路总胜过坐以待毙。
几天后,罗温在餐厅长桌旁召集了几名小队长。"巴斯侦察队报告那些怪物似乎准备在几天内行动,"他指着地图说,"前两英里的陷阱区快完工了吗?"队长们纷纷确认。"很好。明天我要你们的人手继续准备后面几英里的防线。"
瑟琳娜站在罗温身侧,看着他主持会议时条理分明地梳理计划各个环节—更不用说能记住所有队长、士兵的名字及其职责范围。尽管炼狱般的危机可能随时降临,他依然沉着镇定,甚至带着凌厉气势。
她扫视着聚集的半精灵族战士,发现众人注意力完全聚焦在罗温身上。他们仰仗着这份坚如磐石的意志力,仰仗他冷酷的决断、睿智的头脑—以及数百年积累的经验。她为此心生羡慕。而心底某种无法抑制的沉重感正不断蔓延:当她离开这片大陆时…但愿不必孤身上路。
“去睡吧。精神恍惚的人对我毫无用处。”
她猛地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直勾勾盯着他。会议早已结束,队长们正陆续离开执行各自任务。
"抱歉。"她揉着眼睛。黎明前他们就起身忙碌,检查最后几英里通道的陷阱是否牢靠。与他共事如此轻松—没有评判,无需辩解。她知道没人能取代妮米娅的位置,也永远不愿有人取代,但罗温让她感觉…好受些。仿佛窒息数月后终于能呼吸了。可现在…
他仍蹙眉注视着她:"有话直说。"
瑟琳娜凝视两人之间的地图:"人类士兵我们能应付,但那些怪物和纳洛克…如果有精灵战士助阵—比如来找你纹身的那位同伴,"她感觉这次称对方为"罗温的小猫咪朋友"不太妥当,"哪怕是你核心战队的五位成员参战,都可能扭转战局。"她指尖划过分隔人类疆域与永生之地的山脉界线:"但你从未召唤他们。为什么?"
“你心知肚明。”
“梅芙会出于对半精灵族的恶意召你回去?”
他下颌绷紧。“我想,有几个原因吧。”
“这就是你选择效忠的对象。”
“饮血立誓时我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愿温德林援军早日抵达吧。”她抿紧双唇转身走向房间,却被他攥住手腕。
“别这样。”他颌侧肌肉微微抽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眼神?”
“那种……厌恶。”
“我没有—”但被他凌厉的目光截断。她叹息道:“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罗温……”她挥手指向地图,指向半精灵穿行而过的门廊,指向庭院里整备物资构筑防线的喧嚣人声,“无论价值几何,这些恰恰证明她不配拥有你。我想你也心知肚明。”
他别过脸去:“与你无关。”
“我知道。但觉得你该亲耳听听。”
他沉默以对,甚至拒绝目光相接。她转身离去时回望最后一眼,见他仍弓身伏案,双掌撑住桌面,衬衫下虬结的背肌轮廓分明。她心知他根本不是在察看地图。
但劝说同返阿达兰与泰拉森终究徒劳。他无法违背对梅芙女王的誓言,而她纵有千般诱因也无力相赎。她非女王之尊,亦无称王之心。即便真有王国可赠予自由身的他……这些空谈终究毫无意义。
于是她将罗温独留厅中。但渴望留住他的念头未曾止息。
次日下午,在罗温房里洗净脸庞包扎前臂灼伤后,赛琳娜正要下楼协助晚餐筹备,忽觉整座要塞陷入诡异的沉寂—这死寂比连日笼罩庭院的惶惶不安更为深沉凝重,非耳闻而属心觉。
自梅芙女王初临那夜以来,要塞从未如此紧绷如弦。
姨母此刻查验收效未免过早。除却几道实用咒术与各式防御屏障,她至今尚无像样成果可呈。
她一步跨两级台阶冲向厨房。如果梅芙得知入侵的消息后命令罗温离开……呼吸和思考—这些才是支撑她熬过这次会面的关键武器。
当她跃下最后几级台阶时,蒸腾的热气和发酵的酸味扑面而来,迫使她放慢脚步扬起下巴—尽管她不信姑妈会纡尊降贵到厨房见面。除非对方存心要她方寸大乱。可是—
可梅芙并不在厨房。
罗温背对着她站在另一端,正与埃姆里斯、马拉凯和卢卡低声交谈。瑟莱娜猛然顿住脚步,目光触及埃姆里斯惨白如纸的脸,以及他死死攥住马拉凯胳膊的手。
当罗温转向她时—嘴唇紧抿,双眼圆睁,盛满惊骇与悲恸—整个世界也随之凝滞。
罗温双臂垂在身侧,手指反复蜷曲又松开。有那么一瞬间,她幻想着若退回楼上,他要宣判的残酷事实便不会成真。
罗温朝她迈出一步—仅仅一步,就让她失控地摇头,双手猛然抬起仿佛要推开他。"求你了,"破碎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求求你。"
他仍步步逼近,如同携着无可逃避的厄运。她深知既无法逃脱,更不可能跪地乞求命运逆转。
罗温停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却未触碰,面部线条再度绷紧—并非出于冷酷。她忽然明白,他深知此刻必须有个人保持清醒。他需要冷静—需要为这场劫难维持理智。
罗温喉结滚动一次。两次。"卡拉库拉劳改营……爆发了起义,"他开口。
她的心脏漏跳一拍。
"尼赫米娅公主遇刺后,据说有个奴隶女孩杀死监工点燃战火。奴隶们占领了整个营地。"他浅吸一口气,"阿达尔兰国王派出两个军团镇压。最后……他们把奴隶全部杀光了。"
"奴隶杀死了他的军团?"她倒抽凉气。卡拉库拉有数以千计的奴隶—即便面对阿达尔兰两个军团,集结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罗温带着骇人的温柔握住了她的手。“不。士兵们杀光了卡拉库拉的所有奴隶。”
世界裂开一道缝隙,凄厉的哀鸣如浪涌来。“卡拉库拉还有成千上万的奴隶啊。”
罗温点头时面容里的决绝寸寸碎裂。当他嘴唇张合,她才意识到尚未结束。她颤抖着挤出的唯一词句是"恩多维尔?"这分明是愚者的乞求。
罗温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摇头。"阿达兰国王收到艾尔维起义的消息后,立刻派两支军团北上。恩多维尔无人幸免。"
当罗温抓住她双臂仿佛要阻止她坠入深渊时,她看不见他的脸。不,她眼前只有被迫遗弃的奴隶们,灰烬覆盖的山峦和每日挖掘的万人冢,那些曾与她并肩劳作的同胞面容—那些被她遗弃的同胞。那些她任由自己遗忘、任由其受苦的同胞;那些曾祈求救赎,怀揣着被某人、任何人铭记的希望的同胞。
她抛弃了他们—而她已经来得太迟。
内赫米娅的子民,其他王国的子民,还有—还有她的子民。特拉森的子民。她父王母后和朝臣们曾誓死守护的子民。恩多维尔曾有反抗军—那些在她…在她沉沦之时…仍为她王国而战的义军。
恩多维尔有孩子。卡拉库拉也有孩子。
她没能保护他们。
厨房的墙壁与天花板向她倾轧而来,空气稀薄滚烫。罗温的面容在她眼前晃动,她喘息着,喘息着,越来越急促—
他轻唤她名字的声响微弱得旁人无法听见。
那名字的余音,那个曾向世界作出承诺的名字,那个被她唾弃并玷污的名字,那个她不配拥有的名字…
她挣脱他的抓握,冲出厨房门,穿过庭院,越过界碑石,沿着无形结界奔逃—直至寻得堡垒视线之外的角落。
世界充斥着尖叫与哀嚎,震耳欲聋的声浪将她彻底溺毙。
塞莱娜向结界倾泻魔法时未发一声,那一击撼动林木,令大地轰鸣。她将力量注入无形障壁,祈求古老石墙接纳它、运用它。结界仿佛感知其意图,贪婪吞噬着她的全部魔力,吸收殆尽最后一丝余烬后仍明灭闪烁,渴求更多。
于是她燃烧,燃烧,再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