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瑟莱恩抬手遮挡刺目阳光，扫视着下方遥远的峭壁与狭长沙嘴。酷热难当，连微风都吝啬，罗温却仍裹着厚重的浅灰外套与宽皮带，前臂套着皮质护甲。那日清晨他纡尊降贵分了几件武器给她—权当防范未然。
他们在黎明时分返回最近的地点重走原路—正是在那里，赛琳娜发现了线索。准确地说，是她注意到旁边岩石上有滴暗色血珠，接着罗温循着气味追踪到悬崖边。她望向海滩，目光扫过蜿蜒海岸线上众多洞穴形成的天然拱门。但此处空无一物—由于海风侵蚀和自然风化，踪迹早已消失。他们在此搜寻了半小时，却毫无发现。除了—
看那儿。悬崖边缘有道下陷的弯道，仿佛无数双脚小心翼翼翻越时磨平了岩壁。当赛琳娜探身观察那道崩塌的隐藏阶梯时，罗温攥住了她的手臂。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他并未松手。"别让我觉得受辱，"她说道，"你瞧。"
这些阶梯如今已不成形状—不过是散布着灌木丛的乱石沙堆。海滩外的海水清澈平静，能清晰望见守护海岸的防波堤有道细微裂口。这是少数能安全登陆而不致船毁人亡的通道，宽度仅容小艇通过。战舰或商船绝无可能驶入，无疑是此地始终未被开发的原因之一。但若想秘密潜入国度并隐匿行踪，此处堪称完美据点。
她开始在沙地上勾勒线条，先画出一道粗长直线，随后点下密密麻麻的圆点。
"尸体被抛进溪流河道，"她陈述道。
"离海不过咫尺之遥，"他单膝跪在她身侧，"本可直接抛尸入海。可是—"
"可那样尸体多半会漂回岸边，促使人们沿海滩搜查。"她指向沙地上描绘的海岸线—此刻两人所处位置，正位于这条线的核心地带。
“这段海岸线上分布着数不清的洞穴。”
她指着海浪在暗礁上碎裂的位置，以及浪花之间那片狭小而平静的水域。“这是个很便利的登陆点，从—”她突然咒骂着住口。无法说出那个地名。虽然沿岸不见船影，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一两艘—甚至更多—来自阿达兰的船只，趁着夜色潜入，用小型舟艇悄悄卸下那些残暴凶险的货物。
罗温霍然起身。"我们立刻撤离。"
“难道你以为他们发现我们后还会按兵不动？”
罗温指向太阳。如果他打算说女王不该以身涉险这类话，那他大可—"要探查就得趁夜幕掩护。所以现在撤回溪边找食物。"他忽然咧开嘴，"然后嘛，公主—"野性的笑容在脸上绽开，"咱们去寻点乐子。"
定是某位神明起了怜悯，日落后暴雨骤然而至。复仇般的雷云汹涌翻滚，完美掩盖了他们重返海滩时发出的声响。两人开始对洞穴展开彻底搜查。
但神明的眷顾到此为止。当她们匍匐在贫瘠海滩上方的狭窄悬崖时，发现的景象远比预想更骇人。这里盘踞的不仅是国王制造的怪物。
更驻扎着整支军队。
几个身影从巨石与沙砾伪装的巨型洞口钻出。若非罗温异常敏锐的嗅觉，他们根本不会察觉异常。他说不出那股气味的名字，但她心知肚明。
塞莱娜口干舌燥地看着黑影们以训练有素的简洁动作在洞口进出，胃部拧成了死结。这些绝非图书馆里那种癫狂的半野怪物，亦非坟冢中冰冷的完美造物—而是凡人士兵。个个神志清醒，纪律严明，冷酷无情。
“卖螃蟹的，”瑟蕾娜低声对罗温说，“村里那个。他说—他说在渔网里发现了武器。他们肯定是劫了船，然后趁人不注意游过暗礁靠近海岸。我们得凑近侦察。”她朝罗温挑眉，对方回以猎手般的微笑。“我就知道你迟早能派上用场。”
罗温嗤了一声倏然变形，微光一闪即逝，但愿已被暴风雨吞噬。他振翅掠过悬崖边缘，如掠食者寻觅猎物般滑翔过海面，盘旋片刻后停落在碎浪之外的礁石上。瑟蕾娜注视着他伪装成避雨的野兽，逐渐逼近洞穴入口。旋即他紧贴高耸的洞顶俯冲而入。
当他的身影消失时，她屏住了呼吸。默数着雷鸣与电闪的间隙，手指焦躁地摩挲着剑柄。
罗温终于从容不迫地飞出洞穴。他朝她飞来却擦肩而过，径直没入森林—这是要她跟上的信号。她谨慎地在泥泞乱石间匍匐潜行，直至深入丛林才直起身。雨幕吞噬了所有声响，她跟随罗温在愈发浓密的林间穿行。
他环抱双臂倚在虬结的松树上：“洞穴里驻扎着约两百名凡人士兵，还有三只那种怪物。整片海岸线藏着错综复杂的暗道网。”
她喉头发紧，强自按捺着等他继续。
“他们归某个叫纳罗克的将军指挥。士兵看似训练有素，却都刻意避开那三只怪物。”罗温抹了抹鼻子，借着闪电她看清了那抹猩红，“你说得对。怪物披着人皮却非人类—用'恶心'形容都太浅薄。我的魔法、血脉、乃至存在本质都在排斥它们。”他凝视指尖的血迹，“它们似乎都在待命。”
三只怪物。单是一只就险些要了她的命。“等什么？”
罗温那双野兽般的眼睛锁定她时泛着幽光。“你何不亲自告诉我？”
“国王从未提及此事。他—他……”难道是阿达兰出了变故？莫非是凯尔向国王告发了她的真实身份，国王才派这些人来…不，要运送这些怪物至此至少需要数周乃至数月。“立即向温德林驻军传讯—即刻警示他们。”
“就算我明日能抵达瓦雷泽，部队徒步赶来也需一周以上。整个春季主力军都在北境驻防。”
“但必须警告他们正面临威胁。”
“动动脑子。西海岸沿线洞穴密布，藏身之处数不胜数。可他们偏偏选择这个隘口。”
她脑海中浮现区域地图。“那条山路会经过要塞。”血液骤然冻结，就连体内试图安抚她的魔力也驱不散刺骨寒意，她颤声道：“不—不是经过。是直指要塞。他们的目标是混血精灵。”
罗温缓缓凝重地点头：“那些尸体恐怕是试验品。用来测试混血精灵的强弱特性，筛选出…能与他们扭曲生物的手段相兼容的个体。如此兵力配置，这支队伍显然是来抓捕混血精灵，或是剿灭潜在威胁。”
毕竟若不能将这些混血精灵改造为阿达兰的奴仆，他们便可能被策反为温德林而战。这些战士足以成为温德林最精锐的部队—届时定会让阿达兰焦头烂额。
她扬起下颌：“那此刻—趁现在，我们直接杀上海滩用魔法轰了他们。趁他们酣睡之时。”转身的刹那，灵魂深处却因这个念头剧烈翻腾起来。
罗温猛地攥住她手肘：“若真有万全之策，我早让他们全体窒息而亡。但强行出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相信我，我下得了手也必会动手。”这些阿达兰士兵屠戮掠夺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她做得到。她定要亲手了结。
“不。你根本无法伤害他们，埃琳。现在不行。他们对那些符文印记了解得够多了，整个该死的营地都布下了防护结界，专门针对我们的魔法—就像堡垒周围的石头阵那样，但形式不同。他们全身上下能戴铁的地方都戴着铁，在武器上，在盔甲上。他们太了解敌人了。我们或许很强，但不可能单枪匹马杀进去还能活着走出那些洞穴。”
瑟琳娜来回踱步，手指插进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里，突然意识到他的话还没说完。“说下去。”她命令道。
“纳洛克藏在洞穴最深处，在私人密室里。他和那些怪物一样，是披着人皮的异类。他派出三只怪物抓捕半精灵族，把俘虏带回洞穴—供他做实验。”
她霎时明白了罗温为何把她拉进树林远离海滩。并非为了安全，而是因为—因为此刻正有个半精灵族困在里面。
“我试图切断她的空气—让她死得痛快些，”罗温说，“但他们给她戴了太多铁镣，而且……就算我们现在冲进去，她也撑不过今夜。她只剩一具躯壳，几乎无法呼吸。他们对她做的事无法逆转—吸食她的生命本源，将她的意识困在噩梦中，迫使她不断重温遭遇过的所有恐怖与痛苦。”
连她血管里的火焰都冻结了。“那天在古墓里它确实在吸食我，”她低语道，“如果当时没能逃脱，我也会被吸干成那样。”罗温喉间滚出低沉的咕噜声表示认同。
瑟琳娜胃里翻江倒海，用力搓了把脸—仰头迎向林间滴落的冷雨，最终深吸一口气面对罗温：“只要他们扎营在此，我们的魔法就杀不死他们。温德林的军队远水救不了近火，而纳洛克带着三只怪物外加两百士兵追捕半精灵族。”她虽是自言自语，罗温仍点头回应。“迷雾要塞的哨兵里真正上过战场的能有多少？”
“三十人左右。有些像马拉凯这样的老兵年纪太大，但照样会拼命—然后送命。”
罗温向密林深处走去。她紧随其后，只因她明白若自己朝海滩方向踏近一步，便会去追捕那个女人。从罗温紧绷的肩膀线条中，她知道他亦感同身受。
骤雨初歇，瑟琳娜掀开兜帽，让氤氲雾气浸润她滚烫的面颊。这片区域遍布牧羊人、农夫与渔夫。除了半精灵族裔，再无人能对抗这些魔物。他们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对地形的熟悉胜过敌人。当然会向温德林求援，或许—或许下周援军真能抵达。
罗温倏然握拳示意，她应声止步。他如猎豹般扫视前后林木，以专业级的静谧从臂铠中抽出一柄利刃。下一秒恶臭扑面而来—那是潜藏在凡胎肉身下的魔物本体气息。
"仅有一只。"他声若游丝，纵使以精灵耳力也几乎难以捕捉。
"这可不让人安心。"她以同等气声回应，反手抽出匕首。
罗温扬颌示意："正前方扑来。你右移二十码，我左行。待其进入夹击区，听我信号动手。禁用魔法—若附近有同伙易暴露。务必快准狠。"
“罗温，这怪物—”
“快准狠。”
他翠色眼眸寒光乍现，她却迎上那道视线。它在啃噬我，差点把我榨成空壳—她以意念传递。此刻我们稍有不慎
便会重蹈覆辙
你当时毫无防备—他眼神似在回应。而我未在你身侧
荒谬。我也遭遇过残次品，照样差点送命
怕了，公主？
当然，明智地怕着
但他所言不虚。这是他们的丛林，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这次定将不同。于是她如士兵领命般颔首，未作告别便闪入林间。她放轻脚步默数距离，双耳捕捉八方声息，将呼吸稳如磐石。
她俯身躲在一棵长满苔藓的树后，抽出另一把短刀。那股气味愈发浓烈，化作持续不断的恶臭，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当头顶的云层逐渐消散，星光微弱地照亮了肥沃土地上弥漫的薄雾。空无一物。
她正怀疑罗温是否判断失误时，那东西倏然出现在前方树林间—离她之近远超预期。近得太多，太多。
她先感受到他的存在：那抹幽暗的阴影，如额外斗篷般裹挟着他的死寂。连雾气都仿佛从他周身退散。
兜帽阴影下，她仅能瞥见苍白的肌肤与诱人的唇。他根本不屑携带武器。但真正令她呼吸骤停的，是他的指甲。修长锋利的指甲—她记忆犹新，在图书馆里这些指甲是如何撕开她的皮肉。
与那些断裂的指甲不同，眼前这些完好无损，抛光的黑色弯甲闪着寒光。他手指的皮肤白骨般完美无瑕，光滑得不似天然。确实，她敢发誓看见了幽暗闪烁的血管，嘲弄着曾经在其中流淌的血液。
当那东西转向她时，凯拉·萨达斯汀连睫毛都不敢颤动。罗温仍未发出信号。他是否意识到这东西近在咫尺？
温热的暖流从她一侧鼻孔淌到嘴唇上。她屏息凝神，蓄势待发，暗自估算他的移动速度，思忖着双长刀需要刺入多深。长剑是最后手段，毕竟过于笨重—即便使用双刀意味着必须近身搏杀。
那东西扫视树林时，凯拉紧贴着自己的藏身树。图书馆地下那怪物曾如撕裂帷幕般扯破铁门。而且它懂得操控厄兆符文—
她猛然瞥见那东西朝藏身树走来，步态带着致命的优雅，昭示着漫长痛苦的死亡。他神智未损，仍具备思考与谋划的能力。这些东西如此精于猎杀，难怪国王认为此地仅需部署三只。这片大陆上，究竟还潜藏着多少同类？
森林陷入死寂，她甚至能听见粗重的嗅闻声。它在嗅探她的气息。魔力骤然翻涌，又被她强行压制。无论罗温是否下令，她都不愿让魔力触碰这东西。怪物再次抽动鼻翼—又朝她逼近一步。如同古冢那日，空气骤然变得空洞，压迫着耳膜阵阵鼓胀。另一侧鼻孔开始淌血。妈的。
这个念头猛然击中她，天旋地转。倘若它先对罗温下手了呢？她冒险再度从树后窥探。
怪物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