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说说你怎么学会纹身的。”
“不说。”
湖中怪物遭遇战的次日深夜，瑟琳娜在罗温房间的木桌前弓着腰，将骨柄针悬在他手腕上方抬起头：“要是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不定会失手，然后…”她把纹身针压在他晒成古铜色的结实手臂上以示威胁。出乎意料的是，罗温竟哼了一声，那声音几乎像是笑声。他主动要求瑟琳娜帮忙给手臂够不着的部位补色—当初被她烧伤的痕迹消退后，手腕处的刺青需要重新上墨，瑟琳娜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跟别人学的吗？师徒传承之类的？”
他投来难以置信的眼神：“对，师徒传承之类的。军营里有位指挥官会把杀敌数量刻在身上—有时还会记录整场战役。年轻士兵们都为之着迷，我就说服他教我。”
“想必是凭你传说中的魅力吧。”
这至少换来他半个微笑。“只要把我—”话音未落便化作嘶鸣，她执起针与细槌在他皮肤上又烙下一枚暗红血印。“很好，深度刚好。”罗温这副永生不死的躯体愈合极快，因此刺青颜料中掺入盐粒与铁粉，以防他血液中的魔力抹除任何纹身痕迹。
她今晨醒来时感觉…异常清明。悲恸与苦楚仍在体内翻搅，但漫长岁月里头一遭，她仿佛能看清周遭，仿佛能畅快呼吸。
凝神稳住手腕，她落下又一点墨迹。“说说你的家族吧。”
“先谈你的，我再谈我的，”她持续刺刻时他咬着牙回应。允许她执针触碰肌肤前，他已详尽指导过技法。
“行。令尊令堂可还健在？”触及他丧偶之痛本属愚蠢又危险的问题，但他摇头时脸上不见悲色。
“父母孕育我时年事已高。”她心知绝非人类概念里的苍老。“他们是千年伴侣间唯一的子嗣。未及我年满二十，二老便已消逝在往生界。”
她正思索这别致的死亡表述，罗温已开口：“你并无手足。”
她专注于针尖，任记忆的游丝飘散：“家母因精灵血统妊娠艰难，分娩时一度停止呼吸。据说全凭父亲意志才将她拴回人世。此后她是否还<em>能够</em>再度孕育…我不得而知。故而无兄弟姐妹。但—”诸神在上，她<strong>本当</strong>缄口。“但我有位表兄。年长我五岁，我们如亲兄妹般打闹亲厚。”
艾迪昂。这名字已十年未脱口而出。然她曾在文牍中屡见其名。不得不放下针槌活动手指：“不知发生何事，人们开始传颂其名—称他是国王军队的骁将。”
她觉得自己对艾迪恩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辜负，以至于无法指责或憎恨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这些年来她刻意回避了解他在北境所作所为的具体细节。童年时的艾迪恩曾对泰拉森王国怀有炽热狂野的忠诚。她不愿知晓他究竟被迫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何种变故，才导致如此剧变。或许是运气使然，抑或命运作祟，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每当她在城堡时他总是不在场。因为不仅他会认出她，倘若知晓她这些年的人生轨迹…他对她的憎恨恐怕会让罗温的恨意都显得温和可亲。
当她开口时，罗温的五官凝固成沉思的面具："我认为在所有事情之后面对我表弟才是最糟的—比面对国王更糟。"当王国沦陷，子民惨遭屠戮奴役时，她却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任何言语行为都无法为此赎罪。
"继续干活，"罗温说着抬了抬下巴指向她膝头的工具。她依言行事，针尖刺入时他又抽了口冷气。片刻后他问道："你觉得你表弟会杀了你还是帮你？他那样的军队足以扭转任何战局。"
战争"这个词让她脊背发凉。"我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我，更不知他效忠何方。而我宁可永远不知道答案。"
尽管他们眼眸如出一辙，但血缘已足够疏远—她曾听闻仆役和朝臣都在揣测将来加拉索纽斯与阿什莱弗家族联姻的可能性。这种设想如今看来，如同十年前般可笑至极。
"你有表亲吗？"她问。
"多到数不清。莫拉的血脉向来枝繁叶茂，那些爱管闲事又嚼舌根的表亲们，让我每次去多兰奈尔都…烦不胜烦。"想到这情景她微微莞尔。"你大概能和我的表亲们处得来，"他说，"特别是在刺探情报这方面。"
她停下手里的刺青动作，狠狠捏住他的手—这等力道若是凡人早该痛呼，但对永生者无效。"您可真会说啊，王子殿下。我这辈子从没被人盘问得这么彻底过。"
虽不完全真实，却也并非夸大其词。从未有人向她提出过这些问题。而她亦未曾向任何人袒露答案。
他咧开嘴露出牙齿—虽然她心知他并非当真—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手腕："动作快点，公主殿下。我好歹想在黎明前睡个觉。"
她用空着的手比了个极其粗俗的手势，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尖牙依旧龇着："这可不够女王风范。"
“幸亏我不是女王，对吧？”
但他并未松开她的手："你发誓要解放挚友的王国拯救世界—却对自己的故土置之不理。夺回与生俱来的王位有何可怕？是忌惮那个国王？还是不敢面对残存的朝臣？"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她甚至能看清他碧绿眼眸里的褐色斑点，"给我个像样的理由。只要一个正当理由，我绝不再提此事。"
她凝视着他目光中的恳切，感受着他呼吸的节奏，最终开口："因为若以瑟蕾娜之名解放艾尔威、诛杀暴君，此后我便能浪迹天涯。那顶王冠…不过是另一副镣铐。"
这般念头自私又卑劣，却是肺腑之言。许久以前，奈希米曾说过同样的话—抛却王冠重压做个平凡人，正是她最炽热也最自私的渴望。挚友可曾知晓，这些话语在她心底激起多深的回响？
她静待责难降临，看着怒火在罗温眼底翻涌。不料他却沉声问道："另一副镣铐…什么意思？"
他松了力道，露出缠绕她腕间的两道细长疤痕。见他双唇紧抿，她猛抽手腕挣脱桎梏。
"没什么，"她说，"前任师父阿罗宾偶尔用这个当训练手段。"那人曾用镣铐囚禁逼她研习脱身之术。但恩多维尔监狱的镣铐专为她这样的人打造。若非侍卫长凯尔出手解除，她根本无从逃脱。
她不想让罗文知道那件事—任何一点。愤怒和仇恨她都能应付，但怜悯……而且她不能谈论乔尔，不能解释他如何重建又粉碎了她的心，除非解释恩多维尔的事。除非解释有一天，她不知道多久以后，她要回到恩多维尔并释放所有人。每一个奴隶，哪怕她必须亲手解开他们的枷锁。
西莱娜回到工作中，罗文的脸依然紧绷—仿佛能嗅出她的半真半假。“你为什么留在亚罗宾身边？”
“我知道自己想要两件事：第一，从世界和敌人中消失，但是……唉。”她很难直视他的眼睛。“我主要是想逃避自我。我说服自己应该消失，因为第二件事我想要，即使在那个时候，就是能够有一天……像我被伤害那样伤害别人。结果证明我非常非常擅长这个。”
“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可能会死掉或沦落到叛军中。如果我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可能已经被国王找到并屠杀。或者我会变得那么仇恨，以至于从小就开始杀阿达兰尼亚士兵。”他的眉毛挑起，她咂了咂舌头。“你以为我刚认识你就会把整个历史都告诉你吗？我肯定你的故事比我还多，所以别那么惊讶。也许我们该回去把对方打成肉泥。”
他的眼睛闪烁着近乎掠夺的意图。“哦，没门儿，公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时候想说都行，但现在没有回头路了。”
她又拿起工具。“我肯定你的其他朋友都喜欢有你在身边。”
他露出野性的笑容，抓住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却足以迫使她抬头。“首先，”他低语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仍在训练你，这意味着你仍要服从我的命令。”她眼中闪过的受伤神色被他捕捉，于是他俯身逼近，钳制下颌的手加重力道。“其次—不管我们算什么，不管这是什么关系？我也还在摸索。所以如果我能给你整理思绪的空间，你他妈当然也该给我这个空间。”
她凝视他片刻，两人的呼吸在咫尺间交融。
“成交。”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