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玛农与十三翼为期两周的特训拉开序幕。每日破晓前起飞，整编飞行穿越峡谷；十四天里擦伤扭伤不断，坠落事故、翼兽争斗、致命误判，数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但是渐渐地，它们培养出了本能—不仅是作为战斗单位，更是作为独立的骑手与坐骑。曼依不愿让坐骑食用山中饲养的劣质肉块，因此她们每日两次猎捕野山羊，俯冲而下将猎物从山崖间攫取。不久后女巫们也开始食用山羊肉，她们在山隘间匆忙生火，烹煮早晚两餐。曼依绝不允许任何成员—无论是坐骑还是骑手—再碰国王士兵配发的食物，更禁止他们以士兵为食。若食物气味口感有异，多半存在问题。
她不确定是新鲜肉食还是额外训练的功劳，但十三人小队正超越所有女巫集会。以至于曼依下令每当黄腿部落聚集观训时，十三人必须保留实力。
阿布拉克萨斯仍是难题。她始终不敢带它穿越峡谷—虽然双翼略微强壮了些，但远未达到能勇闯狭窄隘口垂直俯冲的程度。每晚十三人聚在曼依房间交流飞行心得时，她都在反复思量此事。她们挥舞着寒光闪烁的铁指甲，用手势演示训练飞龙侧飞、腾空及花式机动的方法。
尽管训练激情澎湃，众人却已精疲力竭。连傲慢的蓝血贵族都紧绷着情绪，曼依至今已十多次被叫去平息斗殴。
曼依利用休整时间探望阿布拉克萨斯—检查它的铁爪钢牙，趁其他人在床铺昏睡时带它加训。这头飞龙需要尽可能多的训练，而她喜爱银装素裹的群峰与头顶倒悬的星河共同构筑的静夜，即便次日醒来总会格外艰难。
因此曼依不惜承受祖母的雷霆震怒，为黑喙氏族争取到两日休整。她成功说服祖母：若再不休息，食堂必将爆发全面冲突，届时国王将再无空中骑兵驾驭飞龙作战。
他们有两天时间睡觉、吃饭，并满足那些只有山那边的男人才能提供的任何需求。这正是许多十三人成员正在做的事，因为她看到维斯塔、林、阿斯特林和恶魔双胞胎正穿过桥梁。
今天或明天马农不睡觉。不吃东西。也不与男人上床。
不，她正带阿布拉索斯出去进入鲁恩山脉。
阿布拉索斯已经备好鞍，马农在骑上他时确保风切刀紧紧绑在她背上。鞍袋在她身后出奇地沉重，她决定开始用它们训练十三人和其他集会成员。如果他们要成为一支军队，就得像大多数士兵那样携带自己的补给。而且，负重训练会让他们在卸重飞行时更快。
“你确定我无法说服你别去吗？”监工在她停在后门时说。“你也知道那些故事—这不会没有代价。”
“他的翅膀很脆弱，至今我们尝试加固的一切方法都失败了，”她说。“这可能是唯一能修补他翅膀并抵御风的材料。既然附近没有市场，我想我只好直接去源头了。”
监工皱眉望着远处的灰暗天空。“飞行不利—暴风雨要来了。”
“我只有这一天。”即使这么说时，她也希望能带十三人在暴风雨来袭时上天—也训练他们适应那种情况。
“小心点，仔细考虑他们提出的任何交易。”
“如果我想听你的建议，我会问的，凡人，”她说，但他说得对。
尽管如此，马农还是带阿布拉索斯穿过大门，前往他们通常的起飞点。今天和明天他们要飞很远的路—直抵鲁恩山脉的边缘。
去找蜘蛛丝。还有那些传说中的冥界蜘蛛，它们大如马、比毒药更致命，正是它们编织了这种丝。
就在玛农与阿布拉克萨斯盘旋于鲁恩斯山脉最西端的山岩上方时，暴风雨骤然袭来。刺骨的冷雨抽打她的面颊，浸透层层衣物。透过雨幕，她望见低垂的雾气笼罩山峦，遮蔽了下方大片灰如死烬的嶙峋迷宫。
狂风肆虐，惊雷在四周炸裂，玛农驱使阿布拉克萨斯降落在视野中唯一开阔地带。她计划待风暴平息后升空侦察，直至找到巨型蜘蛛的踪迹—或至少发现些线索。她料想那些线索多半是骸骨。
但暴雨持续倾泻，尽管她和阿布拉克萨斯紧贴着矮崖避风，岩壁却形同虚设。她宁可遭遇暴雪也不愿忍受这刺骨冻雨—狂风如此猛烈，连篝火都无法点燃。
暴雨加速了夜幕降临，玛农不得不收起铁牙防止它们打颤咬破嘴唇。兜帽彻底失效，湿漉漉地滴水糊住眼睛，连阿布拉克萨斯都蜷成紧密的球状抵御风暴。
这主意愚蠢又可怕。她从鞍袋扯出羊腿扔给阿布拉克萨斯，这头龙兽短暂舒展身体囫囵吞下，旋即又蜷缩起来。玛农一边勉强咽下浸湿的面包和冻得僵硬的苹果，一边撕咬奶酪块，暗骂自己是个蠢货。
为了十三人军团的胜利，为了铁翼统领的权柄，这场暴雨中的煎熬根本不足挂齿。她经历过更糟的处境：被困在雪山隘口时衣衫单薄，无路可逃，食粮断绝；她挺过无数场风暴，有些女巫经历这种风暴后便再没能活着醒来。但她依然更情愿面对暴雪。
玛农审视着周遭嶙峋的岩石迷宫。她能感觉到暗处有目光在窥伺，却始终没有东西敢靠近。良久，她学着阿布拉克萨斯的姿势侧身蜷缩，面朝岩壁弓起上半身，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万幸的是，夜雨终于停了—或者说狂风至少转变了方向，不再猛烈拍打他们。之后她睡得稍好些，但寒意仍让她浑身发抖，尽管体感温度似乎略微回暖。她在昏昏沉沉中意识到，正是这些细微的暖意与干爽，才没让她在颤抖中冻死或病倒。当灰蒙蒙的晨光透进来时，她睁开了眼睛。
她睁眼时身处阴影中—虽是阴影笼罩，却干燥温暖。阿布拉克瑟斯巨大的翅膀为她遮挡风雨，它呼出的热气如同小熔炉般充盈着这片空间。它仍在沉睡—睡得深沉酣畅。
趁它未醒之际，她不得不拂去它伸展的翅膀上凝结的冰晶。
风暴已然消散，天空呈现野性十足的湛蓝—澄澈得只需绕着鲁恩山脉西侧山崖盘旋一次，玛农便发现了寻觅之物。不单是骸骨，更有裹满灰扑扑蛛网的树木，如同披着丧服的孀妇。
当阿布拉克瑟斯俯冲低掠树冠时，她看清这些并非巨型蜘蛛丝。不过是普通蛛网罢了。
当然—若整片山林都覆满蛛网也算得上"普通"的话。阿布拉克瑟斯不时对下方发出低吼—或许是针对那些她看不见的暗影或私语。但她确实注意到枝桠间爬行的东西：形态各异的蜘蛛密密麻麻，仿佛被召唤至此，在它们巨型同类的庇护下生存。
他们花了半个上午才找到悬浮在蛛网森林上方的灰烬山脉洞穴，那里遍地散落着森森白骨。玛农盘旋数圈后，指挥阿布拉克瑟斯降落在其中一处洞口突出的岩石平台上，身后是陡峭的悬崖，下方直通干涸的深谷。
阿布拉克瑟斯如山地猫般焦躁踱步，尾巴左右甩动，眼睛紧盯着洞穴。
她指向悬崖边缘："够了。趴下别动。你清楚我们的目的。所以—别搞砸了。"
他呼哧着但还是扑通坐下，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他将长尾沿着悬崖边缘展开，在马农与深渊之间筑起一道实体屏障。马农逼视他片刻后，洞窟内飘出空灵的女性笑声："这头怪兽可是多年未见了。"
马农面不改色。光线足够明亮，映出洞窟口内若隐若现的几双古老而冷酷的眼睛—以及三个潜藏在后的巨大黑影。那声音逼近了，螯钳咔嗒作响如鼓点伴奏："上次收拾铁牙族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马农不敢触碰风刃剑，只道："世界在变呢，姐姐。"
"姐姐，"蜘蛛沉吟，"你我确属同源姊妹。同一枚黑暗钱币的两面，出自同一位黑暗造物主。虽非同体，却是共魂的姊妹。"
当那身影步入昏光时，雾气如幽灵列队般掠过她周身。通体灰黑的庞然身躯令马农口干舌燥。虽体形硕大，她肢节纤长光滑，躯干线条流畅泛着幽光，瑰丽壮观。
阿布拉索斯发出轻吼，马农抬手制止。
"现在我明白了，"马农轻声道，"为何我的蓝血族姊妹仍崇拜您。"
"是么？"蜘蛛纹丝未动，身后三个黑影却悄然逼近，无数黑眼静默审视，"上次蓝血女祭司来山麓献祭，我们几乎记不清年代了。着实想念她们。"
马农紧绷地笑："倒想起几个想送来的人选。"
阴柔邪魅的低笑："定是黑喙族吧。"八只巨眼吞噬着她的身影，"你的发丝令我想起蛛丝。"
“该当荣幸。”
“报上名来，黑喙。”
"姓名无关紧要，"马农道，"我为交易而来。"
“黑喙女巫要我们珍贵的蛛丝作甚？”
她转身露出警惕的阿布拉克斯，这头巨兽的注意力完全锁定在巨型蜘蛛身上，从鼻尖到铁刺尾尖都绷得死紧。“他的翅膀需要加固。我听过传说，在想你的蛛丝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们的蛛丝交易过商人、窃贼和国王，被织成礼服、面纱和船帆。但从未用于翅膀。”
“我需要十码—要整匹编织好的，如果你有存货的话。”
巨型蜘蛛似乎凝滞得更彻底了。“凡人曾为求得一码蛛丝付出性命。”
“开价吧。”
“十码……”她转向身后静候的三只—是后代还是仆从或守卫，梅农无从分辨。“取那匹蛛丝来。待我验过货再谈价码。”
很好。进展顺利。当那三只疾步爬进洞穴时，四下陷入沉寂。梅农强忍着不去踢开靴面上蠕动的蛛崽，也克制着不去搜寻感觉中正从峡谷对面洞穴里窥视的无数眼睛。
“告诉我，黑喙，”蜘蛛开口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坐骑的？”
“他是阿达兰国王的赠礼。我们将成为他军队的一部分，待服役结束，就带他们回家—回荒原。夺回我们的王国。”
“啊。那个诅咒解除了吗？”
“尚未。等我们找到能破解诅咒的克罗坎族……”她定要尽情享受那场血祭。
“真是妙极的恶毒诅咒。你们赢得了土地，却被狡诈的克罗坎族下咒变成废土。你见过如今的荒原吗？”
“没有，”梅农说，“我从未踏足过故土。”
“几年前有个商人路过—他说那里冒出个凡人至高王自立为王。不过近日风语传闻，说那家伙被个酒红头发的年轻女子废黜了，现在她自封为荒原至高女王。”
梅农怒发倒竖。好个荒原至高女王。待她凯旋夺回故土，亲眼见证那片土地，呼吸故土气息，凝视它桀骜不驯的壮美时，这女人定是她刀下第一个亡魂。
“'荒原是个怪地方，'蜘蛛继续道，'那商人自己就来自那儿—曾经是个变形者。像你们这些真正会死的凡物一样，他失去了天赋。幸好被困在男人的躯壳里，可他当年把二十年寿命卖给我时，竟不知部分天赋也转移到我身上。当然我无法使用，但我在想…我确实很好奇，用你这双漂亮眼睛看世界是什么滋味。触碰凡间男子又是什么感觉。'"
玛农颈后寒毛倒竖。'到了，'蜘蛛说道。三只小蜘蛛托着绸缎走来，流光溢彩的丝绸在它们之间流淌如河。玛农屏住呼吸。'多壮观啊？这是我织过最上乘的料子。'"
"'确实辉煌，'玛农承认，'你要什么价？'"
蜘蛛长久凝视着她：'向长生女巫能索取什么呢？二十年寿命对你不过弹指，即便魔法让你如寻常女子般衰老。至于你的梦境…黑喙啊，那些梦该是何等黑暗可怖。我可不爱吃—那些梦。'蜘蛛逼近半步，'但若取走你的容颜呢？若我夺去你的美貌？'"
“'若取我面容，'玛农冷声道，'我定不会活着离开。'”
蜘蛛发出窸窣笑声：'噢，我指的不是这张脸。而是你蜜蜡般的肤色，焦金般的眼眸，发丝揽住流光的样子—像雪地上的月光。这些我都能取走。这般美貌能为你赢来国王垂青。待魔法复苏时，或许我会用在女儿身上，给自己赢个国王女婿。'"
玛农对美貌本不甚在意，纵然是件武器。但她不打算坦白，更不会轻易出让。'我要先验货。'"
"'裁块样布，'蜘蛛命令道。三只小蜘蛛轻轻放下数码长的绸缎，其中一只剪下完美的方布。为更小的布料都有人类拼过命—而它们剪得如同普通羊毛般随意。玛农强迫自己不去看递来布料的巨螯。她踱向悬崖边，跨过阿布拉克萨斯的龙尾，将丝绸举向天光。
黑暗包裹着她，那织物却泛着幽光。她用力拉扯。柔韧如丝，却坚逾精钢。轻若无物。但是—
“这里有处瑕疵……我怎能指望其余部分完好无损？”蜘蛛精嘶嘶逼近，地面随之震动。阿布拉克萨斯发出警告性的低吼拦住她，引得后方三只蜘蛛精也围拢上来—原来是护卫。但梅农将布样举到光线下，“看这里，”她指着织物中一道流动的彩纹说道。
“那根本不是瑕疵！”蜘蛛精厉声道。阿布拉克萨斯的龙尾卷住梅农，在她与蜘蛛精之间筑起屏障，将她拉近自己庞大的身躯。
梅农将布料举得更高，迎向日光：“借亮光仔细瞧瞧。你以为我会用绝世容颜来换次品织工？”
“次品！”蜘蛛精暴怒。阿布拉克萨斯的龙尾收得更紧。
“不—看来是我弄错了。”梅农垂手微笑，“今日我似乎没有议价的兴致。”
崖边的蜘蛛精来不及反应，阿布拉克萨斯的龙尾已如长鞭甩出，挟着万钧之力抽向它们。
尖叫声中，蜘蛛精坠入深谷。梅农闪电般将剩余丝料塞进空鞍袋，翻身跃上龙背。悬崖化作完美起跳点—正如她所谋划—巨龙腾空而起。
这是为那些蠢钝古兽精心准备的绝杀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