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今晚和韦斯特法尔队长的会面都准备好了?"当雷恩·奥尔斯布鲁克咬牙切齿念出这个名字时,艾迪恩敢发誓看到他颈后寒毛倒竖。
艾迪恩与年轻领主并肩坐在仓库公寓的屋顶边缘,他掂量着雷恩的语气,判定这挑衅程度还不值得自己用言语扇他一耳光,便点了点头,继续用格斗匕首修剪指甲。
自从队长将雷恩安顿在公寓客房后,他已休养多日。这位老绅士拒绝使用主卧,声称更爱睡沙发,但艾迪恩暗自琢磨:当初他们踏进公寓时,默塔夫究竟察觉到了什么。即便老人怀疑房主身份—是瑟琳娜还是艾琳,抑或二者皆是—他也没显露半分。
自鸦片馆一别后艾迪恩再未见过雷恩,实在不明白此人今夜为何前来。他开口道:"你倒是在这儿经营起下三滥的关系网了,和奥尔斯布鲁克城堡的巍峨高塔可相去甚远。"
雷恩下颌绷紧。"你不也和欧芮斯白色高塔判若两人?我们都一样。"夜风拂动他蓬乱的头发,"多谢。那晚…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艾迪恩冷淡应道,唇边挂着懒洋洋的笑意。
“你为我杀人,又把我藏匿起来。这绝非小事,我欠你人情。”
艾迪恩早已习惯接受部属的感激,但此刻…他敛起笑容,凝视着城市里浮动的鎏金灯火:"你该早点告诉我,你们祖孙早已无家可归。"身无分文。难怪雷恩衣衫如此褴褛。那晚袭来的羞耻感几乎将他吞没—这情绪缠绕他数日,将他的脾气磨得近乎致命。他试图通过与城堡卫兵对练来消解,但和护王军过招反倒让这戾气愈发锐利。
“我看不出这跟任何事有什么关联,”雷恩生硬地说。艾迪安能理解骄傲。雷恩的骄傲深入骨髓,承认这份脆弱对他而言,就如同让艾迪安接受雷恩的感激那般艰难。雷恩问道:"如果你找到破解魔法诅咒的方法,就会动手的,对吧?"
“当然。这或许能改变未来任何战局的走向。”
"十年前它可没能改变什么。"雷恩的脸庞如同覆上冰霜,艾迪安这才猛然记起—雷恩体内几乎不存魔力。但雷恩的两个姐姐…当厄运降临之时,那对姐妹正在山间学院求学。一座研习魔法的学院。
仿佛能洞悉他的思绪,又好似要逃离脚下城池的压抑,雷恩突然开口:"士兵把我们拖向屠杀刑场时,他们就是这样嘲弄我父母的。纵有魔法护体,我姐姐的学院在万人大军面前依然不堪一击—她们根本无力抗衡。"
"我很抱歉。"艾迪安说道。在艾琳归来前,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慰藉。
雷恩直直望进他眼底:"回到特拉萨恩会…很艰难。对我,对我祖父都是。"他似乎在挣扎着组织语言,抑或根本不愿向任何人吐露心声,但艾迪安静静等待着。良久,雷恩终于说道:"我怀疑自己早已失去体面。甚至不确定…能否胜任领主之位。我的子民是否愿意接纳这样的领主。祖父明明更合适,可他作为奥尔斯布鲁克家的赘婿,总推说自己不愿统治。"
啊。艾迪安竟真的停顿下来—斟酌着。一字之差,一个不当的反应,都可能让雷恩永远封闭心扉。这本无关紧要,此刻却至关重要。于是他沉声道:"这十年我的生命里只有刀兵血光。未来数年想必仍是如此。但若真有迎来和平的那天…"诸神啊,那个美妙的字眼。"我们所有人都将经历艰难的转变。就我而言,实在想不出奥尔斯布鲁克子民为何会拒绝这样的领主—无论是耗费数年试图推翻阿达兰统治的领主,还是为这理想身陷贫寒的领主。"
“我做过……做过些事,”伦说,“坏事。”从伦给他们鸦片馆地址的那一刻起,埃迪安就有所怀疑了。
“我们都干过,”埃迪安说。艾琳也干过。他本想这么说,但他仍不愿让伦或穆塔夫或任何人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这该由她亲口讲述。
当伦绷紧身体,用轻得过分的声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卫队长威斯特法尔?”时,埃迪安知道谈话要转向丑陋的方向了。
“眼下威斯特法尔队长对我有用,对我们的女王也有用。”
“所以等他的利用价值耗尽……”
“届时我自会决断—看留他活口是否安全。”伦正要开口,埃迪安补充道:“这是必要的行事准则。我的准则。”即便他曾救过伦的命,还给了他容身之处。
“不知道我们的女王会怎么看待你的行事准则。”
埃迪安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曾吓得无数人抱头鼠窜。但他知道伦并不特别怕他—以伦的见识和经历,在埃迪安为他杀过人之后更不会怕。
埃迪安道:“若她够聪明,就该放手让我去做必要之事。把我当作趁手的武器来用。”
“若她想与你为友呢?你也要拒绝吗?”
“我永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那若她要你当她的国王呢?”
埃迪安龇出牙齿:“够了。”
“你想当国王吗?”
埃迪安把腿收回屋顶站起。“我唯一所求,”他低吼道,“是让我的人民获得自由,让我的女王重登王座。”
“鹿角王座被烧毁了,埃迪安。没有王座可让她登临。”
“那我就用敌人的骸骨亲手铸个新王座。”
伦起身时疼得抽搐,伤势显然在折磨他。他保持着距离:虽不畏惧,但也不蠢。“回答问题。你想当国王吗?”
“若她要求,我不会拒绝。”这是实话。
“这不算回答。”
他知道仁为何有此一问。就连埃迪恩也清楚自己可能成为国王—凭借他的军团以及与阿什维耶尔家族的关系,这段联姻将带来巨大利益。一位战士国王足以令任何敌人三思。早在王国分崩离析之前,他就听闻过那些传言……
"我唯一的愿望,"埃迪恩对着仁的脸咆哮道,"就是再见她一面。哪怕诸神只允许这一次,我也认了。若他们开恩多给我些时日,我他妈的每一天都会感恩戴德。但此刻,我拼命活着只为亲眼确认她真实存在—确认她活下来了。其余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穿过通往楼下公寓的门时,他仍能感受到仁钉在背上的目光。
酒馆里挤满了轮休返乡的阿达兰士兵,汗臭体味蒸腾的热浪让凯尔恨不得让埃迪恩独自应付这场面。当将军扯着嗓子宣告众人时,士兵们的欢呼声彻底坐实了他和埃迪恩的酒友关系—如今再无从遮掩。
"与其装模作样,不如把秘密晾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嗯?"又一杯免费麦酒砰地放在他们污渍斑驳的湿桌上时,埃迪恩对凯尔低语道。敬酒的棕肤伤疤士兵向埃迪恩躬身—货真价实地行了礼—才挤回战友满座的桌子。"敬狼王。
埃迪恩举杯回敬,引得满堂喝彩,他嘴角绽开的野性笑容毫无伪饰。穆塔要他们盘查的士兵很快就被埃迪恩找到—这群人曾驻守在被怀疑是咒语源头的要塞。趁着埃迪恩筛选人选的工夫,凯尔处理了私务:包括物色替代人选,以及打点返回安尼尔的行李。今日他借口寻找托运首箱家当的商队来到裂隙堡,此事倒是真办成了。只是不敢想象当那箱书籍运抵城堡时,母亲会作何反应。
少废话,说正事。"凯尔懒得摆出好脸色。
埃迪恩霍然起身高举酒杯。整个酒馆仿佛早有默契般瞬间安静下来。
“将士们,”他朗声说道,声音洪亮却低沉,庄重而肃穆。他原地转身,高举酒杯。“为你们流的鲜血,为你们负的伤疤,为盾牌上每道凹痕、利刃上每个缺口,为每个倒在你面前的战友与敌人……”酒杯举得更高,埃迪恩垂首致意,金发在灯光下闪耀。“为你们已献出的一切,和将要献出的一切—我敬你们。”
当整间屋子被吼叫与呐喊声淹没时,查奥勒瞬间看清了埃迪恩真正的威胁所在—为何在士兵眼中他宛若战神,为何国王容忍他的桀骜不驯,无论有无戒指束缚。
埃迪恩不是城堡里啜饮葡萄酒的贵族。他是血汗铸就的战士,坐在这间脏兮兮的酒馆喝着同样的麦芽酒。无论真心假意,士兵们相信他在乎他们、倾听他们。当他说出士兵姓名,提及他们妻妹名字时,他们昂首挺胸;当确信他视己如手足时,他们安然入梦。埃迪恩让他们坚信自己会为他们血战至死,因此他们也愿为他赴汤蹈火。
查奥勒感到恐惧,却并非为自己。
他恐惧的是埃迪恩与艾琳重逢后的景象。他曾在她眼中见过同样的炽烈星火,令人屏息倾听。他曾目睹她提着穆里森议员的头颅闯入议会,对着阿达兰国王微笑,满室权贵皆被那灵魂深处卷起的黑色风暴震慑。当这两个致命的存在联手建军,点燃民众热血……他恐惧他们将对自己的王国施以何等手段。
因为这仍是他的王国。他为多里安效力,而非艾琳—更非埃迪恩。而他茫然不知自己该置身何处。
“比试开始!”埃迪恩踏着长凳高喊。在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查奥勒始终未动,看着半数士兵轮流向将军敬酒致意,挨个起身讲述自己的故事。
当艾迪恩终于受够被自己的敌人献媚时—那双阿什莱弗家族特有的眼眸精光暴射,恰尔心里清楚,这分明是因为他憎恨眼前每一个家伙,而他们却像兔子般温顺地臣服于他掌心—将军咆哮着宣布比赛开始。
人群中爆出几个酒令游戏的提议,但艾迪恩再次高举酒杯,喧嚣瞬间平息。"行程最远者免单畅饮。"
有人高喊班加利、奥林斯、梅丽珊德、安尼尔、恩多维尔等地名,直到……"都闭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起身,从背心里抽出一卷文件。退役证明书。"老子刚从诺尔蹲了五年出来。"
正中靶心。艾迪恩重拍空椅:"那您该与我们共饮,朋友。"满堂喝彩再起。
诺尔。不过是荒漠半岛尽头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老兵落座时,艾迪恩尚未向酒保示意,陌生人面前已摆好新斟的满杯。"诺尔?"艾迪恩挑眉。
“二十四军团指挥官詹森,长官。”
“麾下多少人?”
"两千—上月全调回来了。"詹森痛饮一口,"五年驻守,弹指间说撤就撤。"他布满伤疤的粗指"啪"地打出脆响。
“陛下想必没给预警?”
“恕我直言将军…"他啐道,"他屁都没放。接到调令说新军接防,用不着咱们了。”
恰尔遵照艾迪恩嘱咐保持缄默,竖耳倾听。
“后续安排?并入其他军团?”
“没下文。连接防部队番号都不透露。”
艾迪恩咧开嘴:"至少不用再蹲诺尔了。"
詹森凝视杯中物,恰尔却瞥见他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翳。
"那儿究竟什么样?当然,私下说。"艾迪恩压低声音。
詹森的笑容已经消失,当他抬起头时,眼中毫无神采。"火山持续喷发,所以永远暗无天日—火山灰覆盖了万物。毒烟让我们终日头痛欲裂,有人因此发疯,也有人鼻腔流血。我们每月才得一次补给,若遇季节恶劣或运货船延误,间隔更久。无论威逼还是利诱,当地土著死也不肯穿越沙海过来。"
“为何?懒病犯了?”
"诺尔这地方不值一提—不过是我们围着高塔建的小镇。但那些火山是圣地,约莫十年前吧,或许更早些……反正不是我手下干的,那时我还没调任,但传闻国王派军团洗劫了火山神庙。"詹森摇着头,"当地人就为这事唾弃我们,连没参与行动的都遭殃。后来建起诺尔之塔,他们连塔也诅咒。所以永远只有我们孤军守着。"
"高塔?"凯尔低声问,艾迪翁闻言皱起眉头。
詹森猛灌一口酒:"虽然我们压根不被允许入内。"
"那些发疯的士兵,"艾迪翁嘴角半扬,"具体会做什么?"
阴影再度笼罩詹森的面容,他环顾四周倒非警惕听众,更像是想逃离这场对话。但最终望向将军说道:"军报写着我们处决了他们—利箭穿喉,干脆利落。可是……"
艾迪翁倾身逼近:"今夜所言不出此桌。"
对方含糊地点点头:"真相是……等弓箭手就位时,发疯的人早把自己头颅撞碎了。每次都是这样,仿佛无法驱除那种痛苦。"
塞拉琳曾提起卡尔坦和罗兰都抱怨过头痛—那是国王对他们施咒的恶果。她还说过自己发现城堡地下秘密地牢时,也遭遇过钻心剧痛。那些地牢通向……
"高塔—你们从未获准入内?"凯尔无视艾迪翁警告的眼神追问道。
“根本算不上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装饰品。但我们憎恶它—所有人都憎恶。不过是块丑陋的黑石头罢了。”
如同玻璃城堡里的钟楼。即使不是早几年,也是同一时期建造的。“何必多此一举?”埃迪翁拖长语调,“要我说纯属浪费资源。”
指挥官眼底仍盘踞着浓重阴影,藏着乔尔不敢探询的往事。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起身:“至今不明白他们图什么—无论是诺尔还是阿玛罗斯。我们曾派士兵沿西海往返各塔传递讯息,因此知道有座相似的黑塔。说到底,我们甚至不清楚驻守在那鬼地方究竟要做什么。根本无仗可打。”
阿玛罗斯。另一座前哨站,也是穆塔格推测的咒术发源地。位于诺尔正北方。两座黑塔与裂谷城的距离完全相等。三座黑石塔构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这必然是咒术结构的关键。
乔尔指尖描画着杯沿。他发誓要把多里安隔绝在这场危局之外,让他置身事外……
他无法验证任何推测,更不愿靠近钟楼十步之内。但或许能在小范围进行实验。只为确认他们对国王阴谋的猜测是否正确。这意味着……
他需要多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