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瑟莱娜迸出的四个字粗俗至极,惊得卢卡呛咳起来。但见她僵立原地,猩红巨眼后方浮起参差嶙峋的白色长痕,幽光令人毛骨悚然。
“快下冰面,”她向卢卡低喝。
那道锯齿状白痕—是獠牙。能一口咬断手臂的巨齿。此刻它正从深渊浮起,逼近她融出的冰洞。难怪洞窟里只见兵器不见尸骨,那些误入此地的蠢货连遗骸都被吞噬了。
“诸神在上,”卢卡躲在她身后窥探,“那是什么鬼东西?”
“闭嘴快走!”她厉声呵斥。岸边的罗温瞳孔骤缩,刺青下的面容紧绷。他竟未察觉这冰湖暗藏杀机。
“卢卡,”罗温低吼道,剑已出鞘,另一只手仍握着从地上抄起的带鞘兵刃。
那生物正慵懒地游向他们,带着好奇。当它逼近时,她看清了如湖底卵石般惨白蜿蜒的身躯。她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古老的生物—而此刻隔开他们的仅有一层薄冰。
卢卡开始发抖,黝黑的面庞变得惨白。瑟琳娜猛然起身,冰面发出呻吟。"别看下面,"她攥住少年手肘说道。更厚的冰层在他们脚下凝结蔓延—形成通往岸边的冰径。"快走,"她轻推少年后背。卢卡开始拖着脚步快速滑行。瑟琳娜刻意落后掩护,目光再次投向冰下。
当布满鳞甲的硕大头颅仰视她时,瑟琳娜硬生生咽下惊呼。非龙非鹫,非蛇非鱼,而是介乎其间的怪物。它缺失的眼珠处留着狰狞伤疤—究竟何等凶物所致?难道山脉深处潜藏着更恐怖的存在?呵,武器库环绕的冰湖中心,她偏偏手无寸铁。
“加速!”罗温厉喝。卢卡已滑至中途。
瑟琳娜效仿拖曳滑步疾行—全力奔跑恐将失衡。第三步刚落,惨白骨尾如毒蛇突袭般破水疾旋。
长尾抽击冰面,天地震颤。
冰层受击拱起时她双腿发软腾空,随即重摔在手脚并用的跪姿上。瑟琳娜强压喷薄欲出的护体烈焰与杀戮魔法。当覆满鳞甲的犄角头颅撞向她脚边冰层时,她翻滚着急转向侧。
冰面剧震。远处冰层持续爆裂逼近,仿佛罗温的魔力尽数维系着脚下通往湖岸的脆弱冰桥。“武器!”她喘息着紧盯怪物,不敢移开半分视线。
“快!”罗温厉声道。塞莱娜猛地抬头,正看见他将寻得的利刃贴着冰面滑来,疾风裹着刀身旋转着飞向她。卢卡甩开毛毯跌跌撞撞地跑,塞莱娜抄起那把金柄长剑紧随其后。剑柄镶嵌着鸡蛋大小的红宝石,尽管剑鞘古旧,抽出的剑刃却寒光凛冽,恍若新磨。有东西从剑鞘里哐当掉在冰上—是枚素金戒指。她一把抓起塞进衣袋,加速狂奔,就在此刻—
冰面再度隆起,巨尾拍击的轰响与脚下移动的冰层同样骇人。这次塞莱娜稳住身形,紧握长剑屈膝半蹲,心底惊叹剑身完美的平衡与华美;但卢卡脚下一滑摔倒了。冰层不断剧烈起伏,她几个箭步冲过去揪住少年后领将他拽起,死死扣在身侧。
他们终于越过冰崖边缘,当脚下出现灰白石岸时,塞莱娜几乎要松口气呻吟出声。身后冰面轰然炸裂,刺骨冰水如暴雨浇下,紧接着—
当巨大鼻孔喷出白汽时她没有停步。她拖着卢卡冲向罗温,巨爪刮过冰面划出四道深痕,罗温汗珠涔涔的眉峰在晃动。
她拽着少年冲出最后十码、五码,终于抵达岸边与罗温会合。罗温发出战栗的喘息。塞莱娜转身望去,恰见噩梦中的造物正试图爬上冰面,那只血红独眼翻涌着饥渴,森然巨齿昭示着冰冷残酷的死亡。当罗温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冰层倏然融化,那怪物直坠而下。
重返坚实大地时,塞莱娜猛然惊觉冰层原是道屏障。她再次揪住眼看就要吐出来的卢卡,拔腿冲出山洞。再无任何阻碍能阻止那怪物爬出水面,而手中长剑对抗这等存在不过牙签般可笑。天知道它在陆上能跑多快?
塞莱娜拽着卢卡在嶙峋山路上疾行,少年跌跌撞撞地对着各路神明连声祷告,刺眼的午后阳光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两人冲进昏暗树林时全靠运气躲开树干,下坡速度越来越快,直到—
震耳欲聋的咆哮摇撼山石,惊飞鸟群,林叶簌簌作响。但这咆哮充满暴怒与饥渴—而非胜利的宣告。仿佛那蛰伏千年的生物刚冲出幽暗水窟,便被阳光灼得退缩。当他们逃离洞中回荡的怒吼时,她不敢想象若此刻是黑夜会怎样。更不敢想夜幕降临后的景象。
奔逃许久,她察觉到罗温尾随在后。可她只顾得上照看那个气喘吁吁的少年,听他在返回要塞途中骂骂咧咧了一路。
雾堡要塞映入眼帘时,她只叮嘱卢卡一件事便催他先行:对洞穴遭遇守口如瓶。待少年踏断灌木的声响渐远,她蓦然转身。
罗温正拄剑喘息,新收的佩剑已入鞘。她将新得的兵刃狠狠插进泥土,剑柄红宝石在斑驳阳光下泛着血光。
"我宰了你!"她龇牙咆哮,整个人猛扑过去。
即便化作精怪形态,他依然更快更强。流水般侧身闪避时,她整张脸砸上树干—虽比撞上要塞石墙好些,却也有限。牙齿震得发酸,她却旋身再扑。此刻他近在咫尺呲着利齿,再难躲过她揪住衣襟的猛击。
拳头砸中面骨的瞬间痛快极了,尽管指关节皮开肉绽阵阵抽痛。
他低吼着将她掼倒在地。胸腔空气被挤压一空,鼻血倒呛进喉咙。未等他压制,她双腿绞住腰身爆发出不朽之力猛掀—瞬息间形势逆转。他被死死钉在地上,瞪大的双眼里翻涌着暴怒与震惊。
她又打了他一拳,指关节疼得皮开肉绽。"要是你再敢把别人牵扯进来,"她喘着粗气,拳头砸在他刺青上—砸在那个天杀的刺青上。"要是再像今天这样害别人陷入危险……"她鼻血溅到他脸上,混合着被她打出的鲜血,这让她感到一丝快意。"我就杀了你。"反手又是一记重击,她恍惚意识到他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我要撕烂你发情的喉咙。"她龇出尖牙:"听明白没?"
他扭头啐出一口血沫。
热血在她体内奔涌,所有强行压抑的束缚轰然崩裂。她拼命抵抗,这分神却让她付出代价。罗温猛然发力,她再次被压在身下。那张被她抓烂的脸毫不在意地逼近,他低吼道:"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准把别人扯进来!"她尖厉的嘶喊惊得群鸟噤声,扭动身体攥住他手腕:"谁都不行!"
“给我理由,艾琳。”
这个天杀的名字…她指甲抠进他腕部皮肉:"因为我受够了!"奈赫米娅死后被强压数周的可怕真相冲破堤防,她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带着颤栗:"我说过不会帮她,她就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因为她以为…"她发出可怕而狂野的笑声:"以为死能逼我行动,以为我比她更有能耐—以为她的死更有价值。她欺骗了我…彻头彻尾的欺骗。就因为我是个懦夫!我恨她!恨她抛下我!"
罗温仍压着她,温热血滴落在她脸颊。
终于说出来了。那些哽在喉头数周的话。怒意如退潮般从体内抽离,她松开他手腕。"求你了,"喘息中带着不顾一切的乞求,"别再牵连别人。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但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终于松开她的双臂时,眼神晦暗不明。她仰头凝望树冠。绝不能再在他面前落泪—绝不再重蹈覆辙。
他抽身后退,两人间的距离霎时化作有形之物。"她怎么死的?"
她任由背脊渗入的湿气浸透身躯,冷却骨髓。"她操纵某个共同熟人,让他以为杀了她才能推进计划。那人雇了杀手,趁我不在时谋害了她。"
噢,奈蜜莉娅。她怀着愚妄的希望做这一切,却不知全是徒劳。她本可与完美无瑕的盖伦·亚什莱尔结盟拯救世界—为王国觅得真正有用的继承人。
"那两个男人呢?"冰冷的质问。
"杀手被我追猎,碎尸于暗巷。至于雇凶者……"她手上、衣服上、头发里全是血,还有卡奥勒惊骇的注视。"我剖开他的内脏,弃尸下水道。"
这是她做过最残忍的两件事,纯粹出于仇恨、报复与狂怒。她等着挨训,但罗温只说:"很好。"
惊诧令她抬眼望去—终于看清自己的暴行。不是他早已瘀伤渗血的脸,也不是沾满污泥的破烂夹克与衬衫,而是她紧抓过的小臂处:衣料焦黑穿透,底下皮肤布满狰狞红肿的灼痕。
手掌印记。她竟烧穿了他左臂的刺青。她触电般跳起,犹豫是否该跪地求饶。
这该是怎样的剧痛。可他全盘承受了—拳打脚踢,烈焰焚身—任她倾泄郁结数周的狂言。"我……万分抱歉。"她刚开口却被他抬手制止。
"守护在意之人,"他斩钉截铁道,"不必道歉。"
她明白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歉意。点头之际,他视作回应。"剑归我了,"她说着猛然从土中拔出剑刃。这柄绝世神兵,踏遍天下也难再觅。
“你还不配拥有它。”他沉默片刻后补充道,“但就当是个人情吧。训练时把它留在你房间。”
她本想争辩,但这已是种让步。她怀疑他上个世纪是否妥协过哪怕一次。“要是天黑后那东西追踪到堡垒怎么办?”
“就算追来也破不了结界。”见她挑眉,他解释道,“堡垒周围的石阵编织了抵御外敌的魔咒。连魔法都会被弹开。”
“哦。”这下她明白为何叫雾堡了。两人行走间陷入一阵平静—虽不算愉悦—的沉默。“我说,”她狡黠地开口,“这已经是你第二次用任务搅乱我的训练了。你绝对是我见过最差劲的教官。”
他斜睨她一眼:“居然现在才提,真让我意外。”
她嗤笑出声。当他们走近堡垒时,火把与蜡烛骤然点亮,恍如迎接归人。
“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当罗温和瑟琳娜拖着步子踏进厨房时,埃姆瑞斯倒抽冷气,“你们两个浑身没一寸干净地方,全是血污泥土和烂树叶。”
确实触目惊心:两人面部肿胀开裂,沾满彼此的血迹,头发凌乱不堪。瑟琳娜走路微跛,两个指关节绽裂,膝盖莫名受伤阵阵抽痛。
“跟野猫打架没两样,没日没夜地斗狠!”埃姆瑞斯把两碗炖菜掼在工作台上,“吃完都去洗干净。伊兰提雅,今晚明晚不用帮厨。”瑟琳娜刚要反驳,老人抬手制止:“我可不想看你把血甩得到处都是。留着你反倒添乱。”瑟琳娜疼得龇牙咧嘴,瘫坐在罗温旁边的长凳上,对着腿伤脸伤臂伤破口大骂,连带着咒骂身旁这个碍眼的混蛋。“顺便把嘴也洗干净!”埃姆瑞斯厉声喝道。
卢卡蜷缩在火堆旁,圆睁着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仿佛在警告瑟莱娜什么。就连坐在长桌另一端、与两名饱经风霜的哨兵同席的马莱凯也挑起眉毛注视着她。
罗温早已弓着背趴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炖菜。她再次瞥向卢卡,那男孩正疯狂地拍打自己的耳朵。
她竟忘了变回原形—眼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即便她满身血污尘土还沾着树叶。马莱凯迎上她的目光,她挑衅地瞪回去—就是挑衅地瞪着那老头,看他敢不敢开口。但老头只是耸耸肩继续用餐。看来这事终究不算意外。她舀起一勺炖菜送入口中,硬生生咽下了差点逸出的呻吟。是她的精灵感官更敏锐了,还是今晚的炖菜格外美味?
埃姆里斯正从壁炉边注视着她,瑟莱娜也向他投去同样挑衅的眼神。她猛地冲破幻术面纱,在变回人形时感到浑身酸痛。但老人为她与罗温拿来一条面包说道:"你耳朵是尖是圆,牙齿长什么样,对我而言没差别。"他转向罗温补充道:"不过我得承认,看见你这次终于还手了,倒是挺解气。"
罗温猛地从汤碗里抬起头,埃姆里斯用汤匙指着他:"你们俩还没打够吗?非要揍得对方血肉模糊才罢休?"马莱凯身形僵住,但老人继续说:"除了给我招来个能把哨兵吓破胆的洗碗丫头,这架打得有什么意义?你以为我们乐意每天下午听你们鬼哭狼嚎地咒骂?你们用的那些脏话,足够让温德林所有牛奶变质了!"
罗温埋下头,对着炖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在漫长岁月里,瑟莱娜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
就在那时,瑟莱娜走向老人—双膝跪地。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向埃姆里斯、卢卡、马拉凯道歉。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歉意。他们接受了,但埃姆里斯仍带着戒备的神情,甚至透着受伤的意味。她对那位老人、对他们所有人说过的那些话,带来的羞耻感将萦绕她许久。
尽管胃部绞痛、掌心冒汗,尽管他们并未指名道姓,但当埃姆里斯告知她和其他年长精灵都已知晓她的身份,且她母亲曾竭力协助他们时,瑟莱娜并不十分意外。然而当罗温站到水槽边帮忙收拾晚餐残局时,她却实实在在地震惊了。
他们在舒适的沉默中劳作。仍有真相未曾坦白,灵魂深处的污痕尚无法触碰或言说。但或许—当她真正鼓起勇气告知他时,他不会再转身离去。
餐桌旁,卢卡正咧嘴欢笑着。仅仅是看见这个笑容—证明今日变故并未给少年彻底留下阴影—就让瑟莱娜望向埃姆里斯说道:"我们今天经历了场冒险。"
马拉凯放下汤匙道:"让我猜猜:和那声吓得牲畜乱窜的咆哮有关?"
瑟莱娜虽未展露笑意,眼角却泛起细纹:"你们可知道在……"她瞥向罗温示意接话。
"秃山之下。而且他不该知道那个传说,"罗温说,"根本无人知晓。"
"我是传说守护人,"埃姆里斯俯视着他,威严如壁炉架上的铸铁小像,"这意味着我收集的故事未必出自精灵或人类之口,但我依然能听见。"他落座餐桌前,十指交叠置于桌面:"当年有个蠢货自以为能擅闯坎布里安山脉进入梅芙王国,返程时被山道里的魔狼撕咬得奄奄一息。我们派人去请医师时,曾收容他在此养伤—那个传说便是他讲给我听的。"
马拉凯低语道:“原来这就是你不让他有片刻安宁的原因。”那双苍老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促狭的光,埃姆里斯对着自己的伴侣扯出一个苦笑。
“他当时感染严重,所以我以为可能是高烧产生的幻觉—但他声称在秃山脚下发现一处洞穴。因天寒雨急,他决定在洞中过夜,计划天亮就离开。然而他总感觉湖中有东西在窥视。半梦半醒间,他被拍岸的涟漪惊醒—那涟漪来自湖心。就在篝火照明范围的边缘,深水区里,他瞥见有东西在游动。比巨树更庞大,比他见过的任何野兽都要巨大。”
“简直骇人听闻。”卢卡插嘴道。
“你不是说今天和巴斯他们去边境巡逻了吗!”埃姆里斯厉声喝道,随即朝罗温投去一瞥,那眼神活像在警告对方最好先给饭菜验毒。
埃姆里斯清了清嗓子,很快又陷入沉思凝视桌面。“那蠢货当晚得知的真相是:这怪物几乎与秃山同寿。它自称诞生于异界,趁诸神不备溜进此界。千百年来以精灵与人类为食,直到某位精灵勇士向其宣战。那勇士剜出它一只眼—出于怨恨或消遣—并施下诅咒:只要那座山屹立不倒,这怪物就永世被困在山底。”
来自异界的魔物。莫非是瓦尔格战争期间,当恶魔能随意开启异界通道时钻进来的?这片土地上究竟蛰伏着多少恐怖存在,仅仅因为远古时期争夺维德钥匙的战争?
“于是它便蛰伏在山底错综复杂的水下洞穴里。它没有名字—漫长岁月早已令它忘却自己的称谓,而遇见它的生灵无人能活着回来。”
赛琳娜揉着手臂,指关节开裂的皮肤随着动作绷紧,痛得她龇牙咧嘴。罗温正死死盯着艾默瑞斯,脑袋微微偏向一侧。他扫了赛琳娜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在听,随后问道:"挖掉它眼睛的那个战士是谁?"
“那傻瓜不知道,怪兽自己也不清楚。但它说的是精灵语—古语的古老变体,几乎难以破译。它记得那人戴着金戒指,却不记得他的模样。”
赛琳娜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掏口袋的冲动—那枚刚放进去的戒指就躺在里面,也强忍着没去检查门边的长剑,还有那颗可能根本不是红宝石的石头。但这太荒谬了,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若非罗温伸手去拿水杯,她差点就忍不住要看了。他掩饰得极好,旁人未必察觉,可当他外套衣袖滑动的刹那,赛琳娜捕捉到他极其细微的抽气声。那是她留下的烧伤。早先就起了水泡—此刻定是剧痛难当。
艾默瑞斯逼视着王子:"别再冒险了。"
罗温瞥了眼气得快炸开的卢卡:"同意。"
艾默瑞斯毫不退让:"也不许再打架。"
罗温隔着餐桌迎上赛琳娜的目光,脸上毫无波澜:"我们尽量。"
连艾默瑞斯都觉得这个答复尚可接受。
尽管疲惫如巨浪般将赛琳娜拍倒,她却辗转难眠。怪兽的影像挥之不去,长剑与戒指端详了整整一个钟头却毫无收获,还有那摇摇欲坠的寒冰掌控力。思绪最终总绕回罗温的伤—她竟将他烧得那样严重。
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翻来覆去时,她想这人的忍痛能力简直惊人。目光扫过药膏罐子:那么重的烧伤早该找医师处理。又折腾了五分钟,她猛地拽上靴子抓起药罐冲出门。就算又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总好过被愧疚感啃噬得彻夜难眠。诸神在上,这愧疚快把她淹没了。
她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心里隐隐希望他不在。但他厉声问"干嘛?",她缩了缩脖子推门而入。
房间里暖意融融,虽然陈设略显破旧—尤其是铺满灰色石地板的磨损地毯。巨大的四柱床占据大半空间,被褥整齐却空无一人。罗文赤着上身坐在雕花壁炉前的书桌旁,正审视着标注尸体分布位置的地图。
他眼中闪过恼火,她却径自端详起那幅从面部蔓延至脖颈肩膀,覆盖整条左臂直达指尖的巨型刺青。林中初见时未曾细看,此刻才惊异于它流畅连绵的线条之美—除了腕间那道形似镣铐的灼痕。两只手腕都有。
“有事?”
她也从未如此仔细打量过他的身体。古铜色胸膛昭示着主人惯于赤裸上身,肌肉线条分明的躯体布满深浅疤痕。或是斗殴伤痕,或是战场印记,天知道还经历过什么。这具历经百年锤炼的战士之躯。
她把药膏抛过去:"你或许需要这个。"
他单手接住,目光仍锁在她脸上:"我活该。"
“不代表我不能愧疚。”
锡罐在他指间反复翻转。右胸肌有道狰狞的长疤—怎么来的?"算是贿赂?"
"不要就还我,"她伸出手,"少在这儿碍眼。
他却攥紧罐子放到工作台上:"你明明能自愈。连我也能治。虽治不了重伤,这点本事你总有。"
她知道的—勉强算是知道。她的魔法有时会在无意识间治愈她的伤口。"这是—这是我从梅布血脉继承的一滴水元素亲和力。"火焰则是来自她父亲血统的天赋。"我母亲"—说出这个词让她反胃,但不知为何还是说了出来—"曾告诉我,魔法中这滴水是我的救赎—也是我的求生本能。"见他点头,她坦白道:"很久以前,我本想学习像其他治疗师那样运用它。但从未被允许。他们说……反正也没多大用处,毕竟我拥有的水元素微乎其微,而女王不该当治疗师。"她该住嘴了。
当他说"去睡觉。既然明天厨房禁止你进入,我们破晓就训练"时,她的心莫名沉了下去。好吧,那样烧伤他之后被驱逐也是活该。她转身时,或许神情凄惨得如同内心感受,因为他突然说:"等等,关上门。"
她照做了。他没示意她坐下,她便背倚木门等待着。他始终背对着她,随着深呼吸的节奏,虬结的背部肌肉在她注视下起伏收缩。一次,又一次,然后—
“当我的伴侣死去后,我花了很久很久才重新振作。”
她思索片刻才想到回应:"多久以前的事?"
"两百零三年又二十七天前。"他指向自己脸上、脖颈和手臂的刺青。"这些图案记载着事发经过,铭刻着我至死方休的耻辱。"
她想起前几日那位战士空洞的眼神……"其他人找你,是为了把他们的悲痛与耻辱刺在身上。"
“加夫列尔在南境山脉遭遇伏击,麾下三名战士惨遭屠杀。他活了下来。身为战士至今,他把所有阵亡部属的名字都刻在了身上。但这些印记的意义,远非归咎于谁这么简单。”
“当时归咎于你吗?”
他缓缓转过身—并非完全转向她,而是足以给她一个侧目。“是的。年轻时,我……曾疯狂渴望为自身血脉赢得荣耀。梅芙派我出征的任何战场,我都去了。途中,我与我族的雌性结为伴侣。莱莉亚,”他近乎虔诚地念出这个名字,“她在多兰勒集市卖花。梅芙不赞成,但……当你遇见命定伴侣时,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她是我的,谁都不能质疑。与她结合令我失去梅芙的青睐,而我仍如此渴望证明自己。所以当战争降临,梅芙给我赎罪机会时,我抓住了。莱莉亚哀求我别去。可我那般傲慢糊涂,竟将她独自留在山间家园奔赴战场。我把她抛下了,”他说着,再次看向塞莱娜。
你抛下了我,她曾这样对他说。正是这句话击溃了他—数百年前的旧伤汹涌袭来,如同塞莱娜被往事吞噬那般凶残地将他吞没。
“我征战数月,赢取那些愚蠢追求的荣光。而后我们接到密报,说敌人正试图秘密穿越山道潜入多兰勒。”她胃部猛地坠到脚底。罗温抓挠着脸,手指深深插进发间。“我全力飞回家,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抵达时却发现……发现她当时怀着身孕。可他们照样屠杀了她,把我们的家烧成灰烬。”
“当你失去伴侣时,你会……”他摇了摇头,“彻底丧失自我意识,失去时空感知。我追猎他们,所有伤害她的雄性。我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处决他们。她怀孕了—从我离开时就怀着孩子。可我沉溺在自己愚蠢的追求里,竟没闻出她身上的孕味。我把怀着孕的伴侣独自抛下了。”
她的声音破碎了,但仍竭力问道:“杀光他们之后……你做了什么?”
他面容僵硬,目光凝望着某个遥远的景象。“整整十年,我无所事事。我消失了。我疯了。超越疯狂的界限。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我只是……离开了。以不同形态在世间游荡,几乎察觉不到季节更替,只有当我的鹰提醒我需要进食否则它会饿死时,我才吃东西。我本愿让自己死去—只是我……无法下定决心……”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清了清喉咙。“我可能永远保持那种状态,但梅芙找到了我。她说哀悼的时间够久了,命令我以王子兼指挥官的身份为她效力—与其他几位战士共同守护王国。那是我发现莱莉娅死后首次与人交谈。也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或者说想起自己的名字。”
“所以你就跟她走了?”
“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那时我指望为她战死,这样就能再见莱莉娅。所以回到多兰内尔后,我将耻辱的过往刻满身躯。接着以血誓效忠梅芙,自此成为她的臣属。”
“你—你是怎么从那种失去中熬过来的?”
“我没有熬过来。很长时期都做不到。我想至今……仍未痊愈。可能永远都好不了。”
她紧抿双唇点头,目光瞥向窗户。
“但或许,”他的声音轻得让她再次抬眼。他并未微笑,眼底却带着探询:“我们可以共同寻找归途。”
他不会为今天道歉,不为昨天道歉,不为任何事道歉。而她也不会要求—此刻她终于明白,数周来她注视他的模样,就像在凝视镜中的自己。难怪她会如此憎恶他。
“我想,”她近乎耳语地说,“我非常愿意这样。”
他伸出手:“那就并肩同行。”
她凝视着布满伤疤与老茧的手掌,继而望向那张刺青的面孔—那里盛满阴郁的希望。这个人或许能—不,是确实懂得灵魂深处被彻底摧毁的滋味,这个人仍在一寸一寸爬出深渊。
也许他们永远无法摆脱困境,也许再也无法恢复完整,但是……"一起面对吧,"她说着,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在她内心深处某个遥远角落,一星余烬开始闪烁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