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曼侬伫立在欧米伽号侧翼的观景台上,注视着当日首支黄腿族女巫团飞跃天堑。纵使驾驭狂风的是黄腿族骑手,那俯冲直下继而迅猛拉升的轨迹,依然惊心动魄。
带领队伍沿着北獠牙峰峭壁飞行的是伊丝克拉。她的坐骑公牛芬迪尔堪称庞然巨兽,本身就如自然伟力。虽不及提图斯魁梧,凶悍程度却翻倍。
"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斯特林在玛农身侧说道。十三人团其余成员正在格斗室指导其他女巫团徒手搏击。绿瞳妖异的双胞胎法琳与法隆,显然正从折磨新哨兵的过程中取乐—她们向来嗜好此类行径。
当伊丝克拉与芬迪尔掠过北獠牙峰最高巅没入云层时,其余十二骑仍保持着紧密队形紧随其后。寒风如召唤般抽打着玛农的面庞。她本欲前往洞穴探望阿布拉克萨斯,却执意要先确认黄足部隘口的动向—只为确保未来三小时内他们确实消失无踪。
她望向桥对面的方尖塔及其巨大的入口。刺耳的尖啸与怒吼声从中传出,在山峦间回荡不息。"我要你拖住十三人一整天。"玛农说道。
作为副官,艾丝特琳是十三人中唯一有权质疑她的人—即便如此,也仅在极有限的情形下。"您要与他特训?"玛农点头。"您祖母说过,若再让您离开我视线,她就要活剥我的皮。"金发在风中缠绕飞舞,鼻梁微歪的艾丝特琳神色警惕。
"你该做抉择了。"玛农并未刻意龇出铁牙,"当她的密探,还是做我的副官?"
不见痛楚恐惧,亦无背叛痕迹。唯见她的眼眸微微眯起:"我效忠您。"
“她可是你的女族长。”
“我效忠您。”
刹那间玛农自问何时赢得过这般忠诚。她们并非友人—至少不似人类定义的那种友谊。身为继承人,每位黑喙族人都本应对她宣誓效忠。但此刻…
玛农向来只向祖母解释自己的行动、计划与意图。此刻却对副官脱口而出:"我仍要当联队长。"
艾丝特琳唇角轻扬,晨光中铁牙似流动的水银:"我们知道。"
玛农扬起下巴:"让十三人在近身格斗训练中加入翻滚动作。等你独力驾驭飞龙后,我要你在黄腿族升空时同步起飞—摸清他们的航线、飞行方式及行动规律。"
艾丝特琳颔首:"早派暗影卫队在大厅监视黄腿族了。"金斑黑瞳中闪过嗜血怒焰。见玛农挑眉,她补充道:"您不会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伊丝克拉吧?"
玛农仍能感觉到那铁锥般的手指戳进她后背,将她猛推进深坑。脚踝因坠落而酸痛僵硬,肋骨被提图斯的尾巴抽得瘀伤累累。“管好你的飞龙。除非你想再断一次鼻梁。”
阿斯特林咧嘴一笑:“没您的命令我们绝不行动,大人。”
玛农不想让监工待在兽栏里。也不想见他三个手持长矛皮鞭的驯兽师。她厌恶这群人出于三重缘由。
其一是想独处—阿布拉克斯正蜷在墙根等待观望,她需要与这头飞龙单独相处。
其二在于人类的气味太恼人。他们颈动脉里搏动的血液散发着诱人暖香,恐惧的恶臭更令人分神。她足足斟酌了一分钟:若当场给某人开膛破肚,旁观者会作何反应?獠牙要塞已陆续有人失踪—据传那些穿越吊桥前往欧米伽的人都有去无回。玛农虽尚未在此杀人,但每次独处都引诱着她"玩一玩"。
其三则是阿布拉克斯极度憎恶他们。这群人带着鞭矛锁链,如巨怪般杵在眼前。无论鞭挞如何狠毒,这头双足飞龙始终紧贴墙根纹丝不动。他仇恨皮鞭—不止畏惧,是切齿痛恨。光是鞭声就让他畏缩着龇出獠牙。
他们已在兽栏僵持十分钟,试图逼近给它套鞍上链。若再不成功,她必须在黄腿部落返回前赶回欧米伽。
“它从没被上过鞍,”监工对她说,“恐怕永远驯不服。”她听出潜台词:我可不打算让手下冒这个险。你骄傲过头了。像乖女孩那样另挑坐骑吧。
玛农朝监工龇出铁牙,上唇掀起的弧度刚够构成警告。他后退半步,皮鞭颓然垂落。阿布拉克斯伤残的尾巴扫过地面,目光死死锁住那三个试图逼它就范的男人。
其中一人甩响鞭子,鞭梢离阿布拉克斯如此之近,惊得它猛然退缩。另一人将鞭子抽向它尾部附近—连抽两下。阿布拉克斯骤然暴起,脖颈与长尾同时发动攻击。三名驯兽师仓皇后退,险些被它噬咬的利齿撕碎。够了。
"你的手下长着懦夫的心肝,"她说着向监工投去冰冷刺骨的目光,踩着泥土地面步步逼近。
监工伸手抓她,却被她指尖淬铁的利甲划开手掌。咒骂声中,曼侬舔净指甲沾染的鲜血继续前行,那污血几乎让她当场呕吐。
恶心。这血液尝起来腐坏变质,仿佛在尸体内部溃烂多日。她瞥向残留在掌心的血渍,色泽暗沉绝非人血。若女巫当真在猎杀这些人,为何无人上报?她咽下疑问。改日再追究此事。或许该把这监工拖进遗忘的角落,剖开躯体看看里面究竟在腐烂什么。
但此刻…男人们噤若寒蝉。曼侬步步逼近阿布拉克斯,锁链安全范围外的泥地上划着警戒线。她越过界线三步,每一步对应女神的三重面相:少女·母亲·老妪。
阿布拉克斯伏低身躯,强健肌肉绷如满弓,蓄势待发。
"你知我身份,"曼侬凝视着那双无垠黑眸寸步不让,恐惧与犹疑皆被碾作齑粉。"吾乃曼侬·黑喙,黑喙氏族继承人,而你—归我所有。明白否?"
有人发出嗤笑,曼侬本欲旋身剜其舌根,但阿布拉克斯…阿布拉克斯极轻微地垂下了头颅。恍若心领神会。
"你名唤阿布拉克斯,"曼侬颈后窜过冰蛇般的寒意,"此名取自吞噬世界之伟岸巨蛇,当三面女神降下神谕,它终将在末日时分囫囵吞尽天地。你便是阿布拉克斯,"她字字如铁,"归我所有。"
眨眼,再眨眼。阿布拉克萨斯朝她迈了一步。有人攥紧盘绕的皮鞭时,皮革发出呻吟。但曼侬纹丝不动,向她的飞龙抬起一只手。"阿布拉克萨斯。"
硕大的头颅向她凑近,那双如液态黑夜的眼眸凝视着她。她染血的手仍悬在半空,指尖覆着铁甲。它将鼻吻抵进她掌心,喷出灼热气息。
灰色龙鳞触感温热,出奇柔软—厚实却柔韧,宛如旧皮革。近看才发现鳞色变幻惊人:不止是灰,更有墨绿、棕褐与玄黑。遍布全身的粗厚伤疤如同丛林豹的斑纹。阿布拉克萨斯的牙齿在火炬下泛黄开裂,部分已然脱落,残存的却如手指般长,两倍之粗。它呼出的热气带着恶臭,不知源于腐食还是烂牙。
每道伤疤、每颗豁齿、每根断爪,连同残缺的尾巴—这些绝非受害者的印记。不。它们是幸存者的战利品。阿布拉克萨斯是位身陷绝境却杀出血路的战士。它在苦难中学习,在绝境中凯旋。
曼侬头也不回地命令:"滚出去。"她始终凝视着那双幽暗龙眸,"留下鞍具立刻消失。再敢带鞭子进来,我就亲手抽你。"
“可是—”
“立刻。”
驯兽师们咂舌抱怨着拖步离去,关上兽栏。当四下无人,曼侬轻抚巨龙的鼻吻。
无论国王如何培育这些猛兽,阿布拉克萨斯生来就与众不同。体型虽小,心智却高。或许其他飞龙根本无需思考—在精心驯养下,它们只会服从命令。但阿布拉克萨斯在求生中学会了思考,这开启了它的灵智。它能听懂她的话语,领会她的表情。
倘若它能理解这些……或许就能教导十三人军团的其他坐骑。虽是微小的优势,却足以助他们登上翼主之位,令他们在对抗王敌时所向披靡。
“我要给你装这个马鞍,”她说着,仍捧着那条龙吻。阿布拉克斯晃了晃脑袋,但马农死死抓住,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想离开这粪坑吗?那就乖乖让我试装马鞍。完事后还得检查你的尾巴—那些人类杂种锯了你的骨刺,我要给你锻造新的。铁刺。像我这种,”她亮出铁指甲晃了晃,“还有铁獠牙,”又龇开满口铁牙补充道,“过程会很痛,你会想撕碎那些动手的家伙,但必须忍着。否则…”她将龙吻扳向污秽的地面,“你就烂死在这里。懂么?”
滚烫的鼻息长长久久喷在她掌心。
“等这些都完成,”她对着双足飞龙浮起淡笑,“你我就该学飞行了。然后…”血色在金瞳中翻涌,“把这王国染红。”
阿布拉克斯执行了所有指令,尽管他对那些又戳又捅的驯兽师咆哮龇牙,还差点咬断医师的胳膊—那人不得不挖净他腐烂的牙床才能安装铁獠牙。整套流程耗时五天。
焊接尾刺时他险些撞塌整面墙,但马农始终站在熔炉飞溅的火星中,讲述着驾驭铁木扫帚与十三魔女狩猎克罗坎女巫的往事。这些故事既为分散他的痛苦,更在提醒工匠:若有人失误伤他,必将承受漫长血腥的报复。最终无人出错。
这五天里她缺席了十三魔女的飞行训练。而阿布拉克斯升空的窗口期正日益缩减。
马农与阿斯特琳、索瑞尔并肩立于训练场,观看当日最后的搏击课程。索瑞尔负责训练黑喙族最年轻的集会—全员不到七十岁,尽是些生手。
“有多糟?”马农环抱双臂问道。
索瑞尔身材娇小,发色深暗,同样抱起双臂。"比我们担心的好些。但她们还在整顿女巫团内部秩序—她们的领袖……"索瑞尔皱眉看向一个鼠相女巫,那女巫刚被手下摔在地上。"我建议要么让她们女巫团自行处置她,要么另选新领袖。只要有一个软弱的女巫团在侧翼,我们就可能输掉战争游戏。"
女巫团首领趴在坚硬的石地上喘息,鼻子里滴着蓝血。玛农咬紧牙关。"给她两天时间—看她能不能重整旗鼓。"绝不能让女巫团不稳定的消息传开。"但今晚让维斯塔解决她,"玛农补充道,目光瞥向正率领另一支女巫团进行射箭训练的红发美人,"送去她常去折磨北獠牙男兵的地方。"
索瑞尔无辜地扬起浓眉,玛农翻了个白眼。"你撒谎的本事比维斯塔还差。你以为我没注意到那些男人整天冲她傻笑?没看见他们身上的咬痕?控制好死亡人数。我们够操心的了—不需要凡人再闹兵变。"
艾丝特林嗤笑出声,但当玛农斜睨她时,这女巫立刻目视前方,满脸纯良无辜。当然了,要是维斯塔真和男人上床并放血,艾丝特林绝对有份参与。这两人谁都没报告过那些男人尝起来有怪味。
"遵您旨意,大人。"索瑞尔应道,棕褐色脸颊泛起微红。若玛农是冰,艾丝特林是火,那索瑞尔便是磐石。祖母曾多次提议让索瑞尔当副手,因冰与石有时过于相似。但若没有艾丝特林这把烈火,没有这位能煽动全军、为维护玛农统治而撕开任何挑战者喉咙的副手,玛农绝不可能如此成功地统领十三女巫团。索瑞尔的沉稳恰好平衡了她们。最完美的三把手。
"眼下找乐子的,"艾丝特林说,"只有那对绿眼恶魔双胞胎罢了。"
确实如此—午夜般乌黑的法琳和法伦正咧着嘴狂笑,带领三个女巫团练习飞刀,用下属当靶子训练。玛农只是摇了摇头。管用就好;只要能唤醒这些黑喙战士的斗志就行。
"我的影卫呢?"玛农问阿斯特林,"她们表现如何?"
艾达和布莱尔这对情同手足的表姐妹自幼接受训练,能融入任何黑暗缝隙刺探情报—此刻议事厅里果然不见二人踪影。完全遵照了玛农的命令。
"今晚她们会提交报告。"阿斯特林答道。这对影卫与玛农算是远房表亲,原本同样长着月光银发。直到八十年前她们发现银发简直像灯塔般显眼,便彻底染成墨黑。她们沉默寡言从不嬉笑,有时连阿斯特林都察觉不到她们逼近,直到匕首抵住喉咙。这是她们唯一的乐趣:潜行突袭,虽然从不敢对玛农这么做。难怪她们会驯服两条黑曜石飞龙。
玛农凝视着她的二当家和三当家:"今晚报告时,你们俩也到我房间来。"
"我让林和薇斯塔负责警戒。"阿斯特林应道。她们是玛农的备用哨兵—薇斯塔擅长用令人卸下心防的微笑制敌,而林则因为若有人胆敢喊她全名琳妮娅(她那心软的亡母取的名字,林的祖母后来亲手掏出了她的心脏),最轻也会被打掉门牙,重则面目全非。
玛农正要转身,瞥见二当家和三当家正注视着自己。她洞悉她们不敢问出口的担忧,沉声道:"一周后我会骑着阿布拉克萨斯升空,到时候我们就能合二为一地飞行。"
这是谎言,但她们依然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