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瑟莱茵的篝火仍在燃烧，洞外暴雨依然倾盆。但整片森林陷入沉寂，那些窥视的小眼睛全消失了。
她如弹簧般跃起，左手执矛右手握桩，潜至狭窄的洞口。雨幕与火光交织中什么也看不清，但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原始森林深处正滑入阵阵恶臭—混合着皮革与腐肉的气息。不同于坟场闻到的气味，这味道更古老、更原始、更…饥饿。
突然间，生火成了她此生最蠢的决定。
禁止生火。这是罗温在前往要塞途中定下的唯一铁律。他们始终远离道路—彻底避开那些被遗忘的、杂草丛生的小径。就像此刻她瞥见的那条近在咫尺的小路。
寂静如墨般浓稠。
她潜进湿透的森林，当双眼适应黑暗时，脚趾不断磕碰着岩石与树根。但她持续向前移动—沿着弧形轨迹向下远离古道。
她已走出足够远，栖身的山洞在背后山丘上只剩微光，摇曳的光晕映亮树丛。天杀的灯塔。她将木桩与长矛调整到更趁手的位置，正要继续前进时，闪电撕裂天际。
三道高瘦的剪影在她山洞前徘徊。
尽管它们站立如人，但某种根植于人类集体记忆深处的本能告诉她：它们绝非人类。亦非精灵。
凭借专业级的潜行技巧，她挪动一步，又一步。那些身影仍在洞口逡巡，比常人更高，非男非女。
画皮怪正在狩猎—首日训练时罗温就警告过—它们搜寻人皮带回巢穴。当时她浑浑噩噩没在意。可现在，这份疏忽与沉沦即将令她丧命。被活剥。
温德林。梦魇成真的国度，传说在此游荡人间。纵使历经多年潜行训练，此刻每步都像踩断枯枝，呼吸声震耳欲聋。
雷声低吼间，她借势疾行数步。躲到另一棵树后屏息凝神，从树干后窥探身后山坡。电光再闪。
三道身影已然消失。但此刻皮革腐朽的恶臭裹挟了她周身。人皮的腥气。
她审视藏身的树干。覆满青苔雨水的树干湿滑难攀，枝桠又过高。其他树木同样无望。更何况在雷暴天困在树上有什么用？
她疾窜至下一棵树，小心避开所有枯枝落叶，暗骂自己速度太慢—统统下地狱去吧！她猛然狂奔，脚下苔藓遍布的地面暗藏危机。她能辨认出树木与巨石的轮廓，但斜坡陡峭异常。她竭力稳住步伐，纵使身后灌木丛的断裂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她俯冲下坡时不敢将视线移开树木与岩石，疯狂搜寻任何平地。或许他们的狩猎领地总有边界—或许她能撑到天亮。她急转向东继续下冲，抓住树干借力荡过，却狠撞上某种坚硬物体，险些失衡。
她挥动木桩刺去—反被两只巨掌擒住。
指节施加的蛮力令她手腕剧痛如灼，两柄武器皆无法刺中挟持者。她扭身抬腿猛踹袭击者，獠牙寒光乍现的刹那—不，并非獠牙。是牙齿。
亦无暗沉人皮的幽光。唯有浸透雨水的银发闪烁。
罗温将她拽进怀中，两人紧贴着一棵中空巨树。
她竭力压抑喘息，但罗温扣住她双肩将唇抵上耳际时，呼吸仍未顺畅。凌乱的脚步声已然停止。
"我接下来的每句话，"罗温的嗓音比雨丝更轻，"你都必须听清。否则今夜必死无疑。"她点头。他松手—转而抽出长剑与狰狞手斧。"生死全凭你自己。"那股气息再度迫近。"立刻变形—否则凡人的迟钝会害死你。"
她浑身僵硬，仍向内探寻力量之弦。空无一物。总该存在某种契机，存在她能调遣的源头……雨中传来石头刮过金属的尖利长音。又一声。再一声。他们在磨刀。"你的魔法—"
“他们无需呼吸，故无气管可封。寒冰仅能阻滞，无法歼灭。我的风正将气息引离他们，但撑不久。变形，艾琳。”
阿琳。这不是试探，不是精心设计的骗局。那些皮肤行者根本不需要呼吸。
罗纹的刺青在闪电照亮藏身处时泛着光。"我们马上就得跑。你变身时的形态将决定我们的命运。所以深呼吸，然后变形。"
尽管本能疯狂叫嚣着抗拒，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吸了一口气。又吸一口。肺叶舒张开来，充满清凉舒缓的空气—她怀疑这也是罗纹在暗中相助。
他在帮她。甚至甘愿承受可怖的命运来保全她的性命。他从未弃她于不顾。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一声闷响的咒骂传来，罗纹猛然用身体撞压住她，仿佛这样就能护住她。不，不是保护—是在用身体遮挡她，挡住那道强光。
她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只因当精灵感官苏醒的刹那，她不得不死死捂住嘴防止呕吐。天啊，它们散发的腐败恶臭浓烈得骇人，比她处理过的任何尸体都要刺鼻。
凭着精灵特有的尖耳，此刻她能听见那三个皮肤行者有条不紊下山的脚步声。它们用低沉诡异的嗓音交谈着—那声音同时兼具男女声线，每个音节都透着贪婪。
"现在有两个猎物了，"其中一个嘶嘶作响。她根本不想知道这没有呼吸道的怪物靠什么力量发声。"有个精灵雄性加入了雌性。我要他—他散发着暴风雨和钢铁的气息。"赛琳被灌入喉咙的恶臭呛得干呕。"雌性带回去慢慢料理—天快亮了。到时候我们可以慢慢剥开她。"
罗温从她身上移开，低声说道—此刻他无需靠近也能让她听清，目光扫视着森林深处，"往东三分之一英里处有座峭壁，底下是条湍急的河流。"他递出两把长匕首时并未看她，而她沉默地扔掉临时武器握住象牙刀柄，也没有点头致谢。"我说跑的时候，你就拼命跑。踩着我的脚印走，绝对不要回头。如果失散，只管往前冲—你会听见水声。"命令接二连三砸来，俨然是战场上铁血无情的指挥官。他探出树洞张望，那股恶臭此刻几乎令人窒息，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若被抓住，你杀不死他们—凡间武器做不到。最佳选择是搏斗到脱身再逃。明白吗？"
她又点了头。呼吸再度变得困难，暴雨正倾盆如注。
"听我指令，"罗温说道，那些连她强化过的感官都无法捕捉的气息与声响，此刻正被他尽数掌握。"稳住……"她随着罗温的动作屈膝蹲伏。
"出来呀，出来呀，"某个声音嘶嘶作响—近得仿佛就在树洞里。西侧灌木丛突然沙沙作响，宛如两人在狂奔。化皮者的恶臭瞬间减弱，它们追着罗温用风魔法制造的枝桠断裂声扑向了相反方向。
"走！"罗温低喝，身形暴起冲出大树。
瑟琳娜拔腿狂奔—或者说试图狂奔。即便视力经过强化，灌木乱石与林木仍成阻碍。罗温朝着渐响的河水轰鸣声疾驰，春汛让河流暴涨，他的步伐却比她预想的缓慢……原来是在迁就她。因为这具精灵身体如此陌生，她的适应方式完全错误—
她脚底打滑，但肘部立即被手掌托住。"快点。"他只抛下这句话。待她刚站稳，那道身影已如山猫般射入林间。
那股恶臭的力量几乎只用一分钟就开始啃咬她的脚踝，灌木丛的断裂声已在咫尺之遥。但她始终紧盯着罗温，以及前方渐亮的光—树林的尽头。再跑不远就能纵身跃下，然后—
第四只剥皮行者猛然从灌木丛中窜出，天知道它是如何潜伏至今未被察觉。它裹着皮革般的长肢扑向罗温，布满无数伤疤的肢体在疾冲中闪现。不，不是伤疤—是缝线。将各种兽皮缝合在一起的粗线。
剥皮行者扑袭时她失声惊叫，但罗温半步未顿。他以非人的速度俯身旋转，长剑劈斩，手斧狠厉削砍。
剥皮行者的手臂断裂刹那，头颅也从脖颈滚落。
她本该惊叹他的杀戮身姿，但罗温冲刺未停。塞莱娜只得奋力追赶，匆匆瞥了眼精灵战士留下的残骸—
湿叶堆上耷拉着皮革碎片，像被丢弃的衣物。却仍在抽搐窸窣，仿佛等着谁将它缝合复原。
她加速狂奔，罗温仍在前面纵跃如飞。
剥皮行者从后方包抄逼近，发出暴怒尖啸。继而万籁俱寂，直到—
"以为河流能救你们？"其中一只喘着狞笑，笑声刮擦着她的骨头，"以为沾水我们就会现形？凡人稀少时我可是披过鱼皮的，雌性。"
她猛然预见河中乱象—翻腾的漩涡，灭顶的窒息，天旋地转的昏沉—还有某种力量将她拖向死寂的河床，不断下坠，下坠。
"罗温！"她急唤，但那巨硕身躯早已腾空，如炮弹般冲出悬崖边缘。
身后的追兵无法阻挡。剥皮行者必将随他们跃下。届时他们将无计可施，没有任何凡间武器能诛杀这些怪物。
体内猛然裂开一口深井，幽邃无边，坚不可摧，令人战栗。罗温说过凡铁杀不死它们。但非凡之物呢？
赛琳娜冲破树防线，全力冲向突出的岩架，赤裸的花岗岩在她脚下，她将力量贯注于双腿、肺腑、双臂，纵身跃下。
坠落中她扭身直面悬崖，直面它们。那不过是三具精瘦躯体跃入雨夜，发出原始的、胜利的、期待的欢愉尖啸。
“变形！”这是她给罗温的唯一警告。一道闪光宣告他服从了指令。
接着她将体内那口深井彻底掏空，用双手和那颗狂怒绝望的心扯出所有力量。
发丝抽打着脸颊，下坠的赛琳娜朝化形怪们猛然推出双掌。
“惊喜。”她嘶声道。蓝色野火轰然吞噬天地。
赛琳娜在河岸上颤抖，因寒冷、精疲力竭与恐惧而战栗。恐惧化形怪—更恐惧自己方才的所为。
罗温因变形保持着干燥衣衫，站在数英尺外监测上游闷燃的峭壁。她将化形怪烧成了灰烬。它们甚至来不及惨叫。
她蜷缩着抱住膝盖，双臂环抱自己。河流两岸的森林在燃烧—波及范围之广令她不敢丈量。这是武器，她的力量。迥异于刀剑箭矢或拳脚的武器。是诅咒。
数次尝试后，她终于发出声音：“能扑灭吗？”
“你愿意就能。”见她沉默，他补充道，“快好了。”霎时间崖边火焰尽灭。他暗中压制火势多久了？“省得你的杰作引来其他东西。”
她本欲回敬这讥讽，但彻骨寒意与疲惫封住了唇舌。暴雨笼罩天地，寂静统治了许久。
“为何变形术如此重要？”她终是问道。
“因为它令你恐惧，”他说，“掌控它是驾驭力量的第一步。若失控，方才那种爆发早该让你魔力枯竭。”
“什么意思？”
他又露出风暴将至的眼神：“当你调用力量时，感受如何？”
她沉吟道：“像口深井…魔力如同深井。”
“你感受到它的极限了吗？”
“这力量有极限？”她暗自祈求存在极限。
“所有魔法都有极限—即崩溃临界点。天赋较弱者，魔力易枯竭也易恢复，能瞬间调动大部分力量。但天赋卓绝者，可能耗费数小时才能触及极限，方能释放全部威能。”
“你需要多久？”
“一整天。”她浑身一震。“战前我们会预留时间，这样踏上杀戮战场时才能处于巅峰状态。期间可处理其他事务，但部分意识始终在力量深处持续汲取，直至触及极限。”
“当力量尽数释放时，会化作滔天巨浪汹涌而出？”
“若我意愿如此。亦可分次释放以延长持续时间。但遏制力量极为艰难—当操纵如此巨量魔法时，人有时会敌友不分。”
数月前在传送门彼端调动力量时，她曾亲历这种失控—当时她心知肚明，自己伤到朋友的概率和伤到恶魔的概率相差无几。“你需要多久恢复？”
“几天。一周。取决于力量消耗程度及是否彻底枯竭。有人未及恢复就强行汲取，或过度持守力量，终致精神崩溃或自焚而亡。你现在的颤抖不单因河水寒冷，更是身体在警告你勿蹈覆辙。”
“因为血液中的铁元素会与魔法相斥？”
“这正是无魔者对抗我们的手段—用铁器武装全身。”他瞥见她扬起的眉毛，补充道，“我曾被东方某个已覆灭王国的军队俘虏。他们用铁链将我从头到脚捆缚，防止我抽干他们肺里的空气。”
她低低吹了声口哨：“受过刑吗？”
“我的手下把我救出来之前，整整两周被绑在他们的实验台上。"他解开臂铠系带，将右臂袖子捋起，露出缠绕前臂与手肘的狰狞伤疤，"他们把我活生生切开，接着取走这里的骨头，然后—"
"我看得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也完全明白他们怎么做的，"她胃里阵阵发紧。令她不适的不是伤口本身，而是—山姆。山姆曾被绑在实验台上，被她所见过最嗜虐的杀手剖开躯体、折断骨头。
"是你干的吗，"罗温轻声问，声线里却无半分温和，"还是别人？"
"我赶到时太迟了。他没活下来。"死寂再度降临，她暗骂自己竟蠢到向他坦白。可随即又嘶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他肩头微不可察地耸动，仿佛承受这份感激比忍受她的憎恶与沉默更艰难。"我对女王立过不可违背的血誓，只能确保你不死。"先前那种沉重感再度漫入她的血脉。"不过，"他续道，"即便是素不相识者，我也不会任其落入剥皮者的魔掌。"
“提前警告一声会更好。”
“几周前我就说过他们在流窜—但就算今天警告你，你也根本不会听。”
他说得对。她再次打起寒颤，这次剧烈得整个身体向后缩去，眼前炸开白光与痛楚。原以为精灵之躯已足够寒冷，可重归凡胎的刺骨冰冷却远超想象。
"你刚才变形的触发点是什么？"他问话的架势，仿佛此刻是现实世界的喘息之机—肆虐的暴风雪与奔涌的河流正好能瞒过诸神的耳目。她徒劳地摩擦双臂，渴求着任何形式的温暖。
"没什么。"他的沉默分明在要求情报互换—公平交易。她叹息道："就当是恐惧、求生本能，还有深入骨髓的生存意志共同作用吧。"
"你变形后没有立刻失控。最终施展魔法时，衣物完好无损，头发也没烧焦，匕首更没熔化。"他像是此刻才想起她还带着武器，一把将它们夺走。
他说得没错。魔力没有在她变形瞬间裹挟住她，甚至在向四面八方爆裂开来的冲击中，她仍能精准掌控力量护住自身。连头发丝都没烧着。
"这次为何不同？"他紧追不舍。
"因为我不想你为救我而死，"她坦言。
“那你会为自救变形吗？”
“你对我的看法和我自己如出一辙，所以答案你心知肚明。”
他沉默良久，久得让她怀疑他是否在脑海中拼凑着她的碎片。"不准走，"罗温终于开口，双臂环抱，"厨房的双班轮值照旧，但你不准离开。"
“凭什么？”
他解下斗篷。"我说了算，就凭这个。"若非他将那件干燥温暖的斗篷抛来，她差点就要骂出这是听过最混账的理由，骂他傲慢狂徒。接着他又把外套甩到她膝头。
当他转身走向要塞时，她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