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卓尔没有反抗。尽管明白自己可能迎来死亡而非答案,但他认出了这些哨兵—破旧的武器,行云流水又精准利落的动作。这些细节他永生难忘,毕竟曾被他们囚禁在仓库整整一天,更目睹瑟莱娜像割麦子般横扫这群人。反叛者至死都不知,屠杀他们的正是那位失落的女王。
卫兵把他按跪在一间弥漫陈年干草味的空屋里。凯尔看见艾迪恩和一位面熟的老者正俯视着他—正是那晚在仓库里乞求瑟蕾娜停手的老人。老者样貌平平,旧衣褴褛,身形精瘦却未显佝偻。他身旁站着的年轻人带着阴柔而恶毒的笑声,凯尔认得这个声音:正是他被囚禁时嘲弄过他的守卫。及肩黑发凌乱披散在算不上英俊的脸上,那道劈开眉毛直贯脸颊的狰狞伤疤更添几分凶相。年轻人扬了扬下巴示意卫兵退下。
"啧啧,"艾迪恩绕着凯尔踱步,出鞘长剑在昏暗中泛着寒光,"侍卫长大人,安尼尔城的继承人,还是说…间谍?莫非是你情人教过你几招?"
“你设宴引诱我的士兵擅离职守,自己却溜到街上鬼祟行事—"凯尔迎上艾迪恩的目光,"查明原委是我的职责。”
佩双剑的疤脸青年逼近几步,与艾迪恩形成夹击之势。两头掠食者正掂量着猎物,仿佛随时会为争夺他的尸骸撕咬起来。
"可惜这次没人护驾了,"疤脸青年轻声道,"你的'冠军杀手'可不在场。
"你也没能护住阿彻·芬恩,"凯尔反唇相讥。
青年鼻翼翕张,狡黠的棕眸迸出怒焰,却在老者抬手示意时噤声。"是国王派你来的?"
"为他而来。"凯尔朝艾迪恩抬了抬下巴,"不过我也在找你们俩—还有你们的小团体。你们处境很危险。无论艾迪恩向你们许诺什么,他不过是国王攥紧的牵线木偶。"这番坦白或许能换来他急需的东西:信任与情报。
艾迪恩突然爆出狂笑。"什么?"同伴们诧异地挑眉。凯尔瞥见将军指间的戒指—他绝没看错,那与国王、佩林顿等人所戴的完全一样。
艾迪恩捕捉到凯尔的目光,猛然停住脚步。
将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晒成棕褐色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与玩味。随后埃迪安慵懒道:"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多了,上尉。"
"说清楚,埃迪安。"老人声音轻柔却不显虚弱。
埃迪安咧嘴大笑,猛地褪下指间的黑戒:"国王赐我欧芮斯之剑那天,还给了我这枚戒指。多亏血脉传承,我的感官…格外敏锐。当时就觉得戒指有股怪味—谁收他这份礼物谁就是蠢货。所以我找人仿造了枚假的,真货早扔进海里了。不过…"他单手抛接着戒指陷入沉吟,"我一直好奇这玩意儿的作用。看来上尉知道内情,还很反感呢。"
持双剑的男子停止踱步,朝查奥尔露出的狞笑透着野性:"你说得对,埃迪安。"他目光始终锁在查奥尔身上,"这人可比表面有意思。"
埃迪安将戒指揣回口袋,动作随意得仿佛—仿佛那真是假货。查奥尔骤然惊觉,自己暴露的信息早已远超预期。
将军再度踱起步子,伤疤青年亦步亦趋地模仿着他优雅的步伐。"在魔法消亡的当下…竟用魔法镣铐控制人。"将军玩味道,"明知我受制于国王,你还敢跟来。想借我博取叛军好感?有意思。"
查奥尔紧抿双唇。方才的失言已足以致命。
这两位说你那刺客朋友是叛军同谋,"埃迪安继续逼问,"说她毫不犹豫向阿彻·芬恩传递情报,奉命镇压叛军时却纵容他们溜出城。国王戒指的事是她透露的,还是你自己发现的?当国王无暇他顾时,那座玻璃宫殿里究竟藏着什么勾当?"
查奥尔把反驳硬生生咽了回去。见他拒不开口,埃迪安轻轻摇了摇头。
“你知道结局会怎样,”艾迪恩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嘲弄,只有冰冷的算计。这才是北境之狼的真面目。“依我看,从你决定跟踪我的那一刻起,你就给自己签下了死亡令状。既然现在你知道了这么多……上尉,你只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严刑逼供再杀了你,或者你主动说出知道的一切—我们会给你个痛快。以我的荣誉起誓,尽量让你少受痛苦。”
他们停止了兜圈。
过去数月间,凯尔数次直面死亡。他曾面对死亡、见证死亡、亲手制造死亡。但这次不同—若是瑟琳娜、多里安和他的母亲永远无从知晓他的下落……这种死法让他感到恶心,甚至愤怒。
艾迪恩向跪地的凯尔逼近一步。
他可以先解决那个带疤的叛军,再指望能对抗艾迪恩—或至少逃出生天。他必须战斗,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死亡。
艾迪恩的利剑随时准备出击—这柄剑无论凭血脉还是法理都该属于瑟琳娜。凯尔原以为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屠夫。艾迪恩确实是个叛徒,却非背叛泰拉森。自十年前王国倾覆后,自他来到此地起,始终在进行一场极其危险的博弈。而欺骗国王使其相信戒指从未离身—这确实是值得艾迪恩灭口守护的秘密。但或许还有其他情报,能让凯尔活着离开此地。
无论瑟琳娜离开时如何心碎,至少她现在安全了。她已远离阿达兰。但拥有魔法、暗藏威胁的多里安仍在险境。艾迪恩蓄势待发的吐息宣告着杀意。保护多里安是他仅存的使命,是真正重要的事。倘若这些叛军确实知晓关于魔法的线索—任何可能解除魔法禁锢的信息—若能利用艾迪恩获取情报……
这是一场豪赌—他此生最疯狂的赌局。艾迪恩举起了长剑。
凯尔在心底默祷宽恕,直视着艾迪恩的眼睛:“艾琳还活着。”
艾迪恩·阿什莱弗曾被唤作野狼、将军、亲王、叛徒和杀人犯。这些身份他当之无愧,且远不止于此。骗子、欺瞒者、诡术师才是他格外偏爱的称号—唯有最亲近之人才知晓这些头衔。
亚达兰的娼妓—这是不了解他的人对他的称呼。从诸多方面看,这称谓确实名副其实,而他向来不以为意,至少表面如此。正是这身份让他在北方维持着掌控力,将流血冲突压制在最低限度并编织谎言。班恩军半数人是反叛者,另一半则是同情者,因此他们在北方的诸多"战役"皆是精心策划的假打,伤亡数字不过是骗局与夸大—毕竟那些尸体总在夜幕掩护下从杀戮场爬起,安然归家与亲人团聚。亚达兰的娼妓。他本不在意。直到此刻。
表兄—这才是他最珍视的称谓。表亲,血亲,守护者。这些是他深埋心底的秘称,是当北风在鹿角山脉间尖啸时他默念的咒语。有时那风声宛如子民被拖往屠宰台时的惨嚎。有时又像艾琳的声音—那个他深爱的,本该成为他女王的艾琳;那个他终将立下血盟誓约效忠的艾琳。
艾迪恩伫立在贫民窟废弃码头的朽木板上,凝望着亚维里河。船长正在他身侧往河水里吐着血水—这得归功于伦·奥尔斯布鲁克的殴打。这位艾迪恩的新晋同谋者,正是又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伦·奥尔斯布鲁克作为家族继承人及领主,幼时曾与亚丁一同受训—两人一度互为劲敌。十年前,伦的双亲以生命为代价实施声东击西之计,助伦与其祖父穆塔格逃离屠戮刑场,却使伦的面部留下狰狞伤疤。但亚丁对此毫不知情—他原以为二人早已殒命,当发觉自己抵达裂谷城后追剿的秘密叛军首领竟是他们时,不由惊骇万分。他听闻艾琳尚在人世并组建大军的传言,遂强撑病体自北方南下彻查真相,誓要揪出造谣者将其碎尸万段。
国王的传召成了现成借口。伦与穆塔格当即坦承谣言系由叛军组织前成员散布。他们从未接触亦未听闻任何与亡故女王相关的消息。但目睹伦祖孙幸存,亚丁不禁揣测:还有谁可能逃过那场劫难?他始终不敢奢望艾琳竟也……
亚丁将佩剑横置木栏,布满疤痕的指节抚过剑身,细数那些记载传奇战役与逝去英王的缺口与刻痕。这柄剑是北方曾存在伟大王国的最后残存的证明。
严格而言,这并非他的剑。在阿达兰王国血腥征服初期,国王从罗·加拉赛恩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夺走此剑,携至裂谷城。这柄本该属于艾琳的佩剑就此长眠于此。
为此亚丁在军营战场拼杀经年,竭力向国王证明自身价值,反复承受着施加于身的种种折磨。当灾厄军团初战告捷,国王封他为北境之狼并允诺赏赐时,亚丁所求唯有此剑。
国王将此请求归因于十八岁青年的浪漫情怀,亚丁便顺势招摇过市炫耀战功,直至世人皆信他是个玷污圣剑的叛国孽种、嗜血屠夫。但赢回佩剑终究无法抹消他的罪愆。
尽管他当时只有十三岁,尽管埃琳在乡间庄园遇害时他远在四十英里外的奥林斯城,他本该阻止这场悲剧。母亲去世后,他被派往她的领地,注定要成为埃琳的剑与盾,效命于那位本该继承王位的王室血脉统治的宫廷。所以当城堡因奥伦·加拉索恩遇刺的消息陷入混乱时,他早该策马驰援。可当人们终于行动时,罗伊、伊芙琳和埃琳都已惨遭毒手。
这柄剑承载的警醒烙印在他脊背上—时刻铭记剑归谁所属,铭记咽下最后一口气奔赴冥界时,他终将奉剑归属的真正主人。
但此刻这柄相伴多年的佩剑,这沉甸甸的使命,竟显得…更轻盈锋利,也更为脆弱。珍贵得无与伦比。仿佛天崩地裂,立足之地骤然塌陷。
卫队长宣告真相后,满室死寂。埃琳还活着。接着队长声称只愿向埃迪恩透露详情。
为证明刑讯逼供绝非虚言,伦恩以冷酷精准的手法将他打得鲜血淋漓—这般狠厉连埃迪恩都不得不暗自叹服。可队长生生承受了所有击打。每当伦恩停手,穆尔塔夫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时,队长总是重复那句话。当队长"非埃迪恩不告,宁死不屈"的态度昭然若揭,埃迪恩喝止了伦恩。奥尔斯布鲁克家的继承人怒发冲冠,但埃迪恩在军营里见多了这般毛头小子,自有手段让他们俯首听命。他投去漫长凌厉的凝视,伦恩便退缩了。
于是便有了眼下这番景象:察奥尔正用衬衫碎片擦拭脸上的血污。过去几分钟里,埃迪恩聆听了此生最离奇的故事—声名狼藉的刺客瑟琳娜·萨洛西恩师从阿罗宾·哈默尔的往事;她失势后被困安多维亚熬过的一年;如何卷入那场荒唐的"国王冠军"角逐;以及他的女王埃琳如何在死囚营挣扎求生,最终竟在仇敌宫廷中效命的传奇。
艾迪恩双手撑在栏杆上。这绝不可能是真的。十年之后竟会如此。整整十年杳无音信,毫无希望,毫无凭据。
"她长着你的眼睛,"查奥勒下颌紧绷着说道。倘若这个刺客—诸神在上,竟是个刺客—真是艾琳,那她便是国王钦点的勇士。那她便是队长的—
"是你把她送去温德林的,"艾迪恩嗓音嘶哑。泪水之后自会决堤。此刻他只觉得身心俱空,五脏俱焚。那些谎言,那些虚张声势的流言与宴会,那些真假参半的战役,那些为保全大局而牺牲的性命……他该如何向她解释?阿达兰的婊子。
“我当时不知她真实身份。只因她特殊体质,想着送去那里更安全。”
"你可知这反倒给了我更多杀你的理由?"艾迪恩咬紧牙关,"你告诉我这些可曾想过风险?我可能效忠国王—你原以为我受他操控,仅凭三言两语就信了我。你简直等同亲手杀了她。"蠢货—愚不可及又莽撞的蠢货。但队长此刻仍占上风—这位国王亲封的贵族队长,此刻正在叛国边缘试探。当伦恩告知国王勇士与叛党有染时,他就怀疑过队长的立场,但—该死。艾琳。艾琳竟是国王勇士,艾琳协助过叛军,还亲手给阿彻·芬开了膛。他双膝发软几乎跪倒,却强压下震惊、骇异与那丝微妙的狂喜。
"我知这是冒险,"队长道,"但佩戴那些戒指的人—眼神会变,有时甚至显露出实质化的黑暗。你来都城后我从未在你眼中见过。还有那些频频设宴却只露脸片刻的做派。若真效忠国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遮掩与叛党的会面?尤其当班恩军团始终未至—尽管你信誓旦旦说他们即将抵达。这根本说不通。"队长直视他的眼睛。看来倒也不全是蠢货。"我想她会希望你知道。"
船长沿着河流望向大海的方向。这地方臭气熏天。埃迪安在军营里闻过更刺鼻的气味,见过更污秽的景象,但裂谷城的贫民窟简直不遑多让。而泰拉辛的都城奥林斯,它昔日闪耀的高塔如今只剩污秽的白色石墩,正急速滑向同等程度的贫穷与绝望。但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艾琳还活着。活着,和他一样满手血腥,还为同一个主子卖命。"王子知道吗?"每次与王子对话,他都无法不想起泰拉辛覆灭前的岁月;那股恨意,他从来藏不住。
“不。他甚至不知道我为何派她去温德林。更不知道她是—你们都是……精灵族。”
埃迪安从未拥有过她血脉中暗涌的力量—那曾焚毁图书馆、引发恐慌的力量。在世界堕入地狱前的数月里,人们甚至讨论过送她去某处学习掌控之法。他偷听到的争论焦点是送往远方的学院或导师处,却从未提及梅芙姨妈—那位如同蛛网中的蜘蛛般冷眼旁观侄女命运的姨妈。可她最终竟去了温德林,直抵姨妈的门阶。
梅芙要么从未察觉,要么根本不屑于他继承的血脉馈赠。不,他拥有的不过是精灵近亲的部分体魄特质:力量、敏捷、敏锐听觉、发达嗅觉。这些让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若船长关于那些戒指的猜测属实,这特质甚至拯救了他的灵魂。
"她会回来吗?"埃迪安低声问。这是他向船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后续还有无数疑问—既然对方已证明自己并非国王的无用走狗。
船长眼中翻涌的痛苦让埃迪安明白:他爱着她。这认知扯出妒意,只因对方如此了解她。"我不知道,"凯尔承认。若非敌对立场,埃迪安会为这隐含牺牲的担当心生敬意。但艾琳必须回来。她定会归来。除非归来之日,便是她走向屠夫砧板之时。
独处时,他会梳理每个疯狂的念头。他更加用力地攥紧潮湿的栏杆,强忍住继续追问的冲动。
但船长投来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埃迪安戴过的所有面具。刹那间,埃迪安考虑过将刀刃捅进船长胸膛,把尸体抛进埃弗里河—尽管对方掌握着情报。船长也瞥了眼刀刃,埃迪安怀疑他是否怀着同样的念头—后悔信任自己的决定。船长就该后悔,就该诅咒自己是个傻瓜。
埃迪安问:"你为何追踪反叛者?"
"因为他们可能掌握重要情报。"能让船长甘冒叛徒身份暴露的风险,这情报必然价值连城。
埃迪安本打算严刑逼供—甚至痛下杀手。更残忍的事他都干过。可倘若—不,当女王归来时,折磨杀害她的情人绝无好下场。何况船长如今是他最重要的情报源。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艾琳的事,她的计划,她的性情,如何找到她。他渴望知晓一切。任何细节。尤其是船长在棋局中的立场—以及他对国王的了解。于是埃迪安说:"说说那些戒指的来历。"
船长却摇头:"我想和你做笔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