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谢天谢地，多里安不用再被迫招待埃迪恩了。除了国宴和会议场合—那位将军在这些场合总假装他不存在—两人几乎碰不上面。他和卓尔也鲜少见面，这倒是种解脱，毕竟近来他们每次谈话都尴尬万分。不过多里安开始每天清晨和卫兵们练剑了。这滋味活像躺在烧红的钉床上，但至少能消耗掉日夜纠缠他的那股焦躁不安的精力。
更别提那些割伤擦伤扭伤，正好给了他造访医馆的借口。索尔夏似乎摸透了他的训练日程，每次他来时，她的房门总是敞开着。
他始终无法停止思索那日她在自己房里说过的话：为何一个失去所有的人，会毕生侍奉夺走她一切的仇敌家族？当她说"因为我无处可去"时，刹那间站在面前的仿佛不是索尔夏，而是那个被痛苦、失落与愤怒彻底击垮的瑟琳娜—因为无人可依才来到他房间。他从未体验过那种失去一切的滋味，而索尔夏待他的善意（至今他都用如此龌龊的方式回报）如同当头一棒狠狠击中了他。
多里安踏进她的工作室，索尔夏从桌前抬起头，粲然一笑，明媚动人…好吧，这不正是他天天找借口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么。
他举起已经僵硬抽痛的手腕。"摔着这儿了，"算是打了招呼。她绕过桌案走来，让他有足够时间欣赏简朴长裙勾勒出的窈窕身段。她行走似流水潺潺，他暗想着，时常不自觉惊叹于她那双巧手的姿态。
"这伤我治不了太多，"她检查完手腕说，"但有止痛药水—只能缓解。要不给你手臂吊个绷带—"
“诸神啊，别！千万别吊绷带。否则卫兵们非笑话死我不可。”
她的眼睛微微闪烁—每当她忍俊不禁又强自按捺时，总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若没有绷带吊臂，他便没有理由待在这里。尽管一小时后还有场无聊的议会会议，且尚未沐浴更衣……他仍站起身问道："你在忙什么？"
她谨慎地后退半步。总是这样，像筑起无形高墙。"今日需为仆役和侍卫们调制些滋补药剂与药膏—补充库存。"明知不该如此，他却仍凑近她纤薄的肩头，窥探工作台上陈列的碗碟瓶罐。她喉间逸出细微声响，他强压笑意又靠近些许。"这本是学徒的活计，但他们今日实在抽不开身。"她每逢紧张便会这般喋喋不休。多里安带着几分自得注意到—每当他靠近时她就会如此。倒非令人不适的紧张，若真觉出她的抗拒，他自会保持距离。这更像是…心慌意乱。他偏爱这份慌乱。
"不过，"她试图侧身避开，"这就为您调制药剂，殿下。"
他留出空间任她行动。只见她身姿翩跹地穿梭于工作台间，称量粉末，碾碎干叶，沉稳自若得……直到她再度开口，他才惊觉自己竟看得入神。"您那位…朋友。国王的勇士。她可安好？"
温德林之行本属机密，但他自有办法周旋。"未来数月她代父王外出办事。虽确信她能自保，但我衷心祈愿她平安。"
“那她的猎犬…可还康健？”
"疾足？好得很。腿伤恢复得极好。"猎犬如今自然睡在他床上，还总撒泼讨要零嘴，但…朋友远行时有这小东西相伴倒也不错。"多亏有你。"
她点头应过，在量取某种泛绿液体时陷入沉默。他衷心祈祷这玩意儿不是给自己喝的。
“他们说……”索尔夏低垂着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们说几个月前走廊里有头猛兽游荡—就是它在圣临节前杀死了那些人。我从没听说他们抓到过它，但后来……你朋友的狗看起来像是被袭击过。”
多里安强迫自己保持静止。她确实拼凑出了一些线索。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问出来吧，索尔夏。”
她的喉头滚动着，双手微微颤抖—颤抖得如此明显，让他想要伸手覆住它们。但他不能动，在她开口前都不能。“那到底是什么？”她喘息着问。
“你想要能让你夜夜安眠的答案，还是可能让你永无宁日的真相？”她抬起视线望向他，他明白她渴求真实。于是他呼出一口气说道：“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我父王的斗士处理了第一只。直到我们遭遇第二只时她才告诉队长和我。”隧道里那怪物的咆哮声犹在耳畔，它向卓尔摆出攻击姿态的画面历历在目。至今仍是他的梦魇。“剩下的…仍是个谜。”这并非谎言。仍有太多他无从知晓。也不愿知晓。
“陛下会因此惩罚你吗？”平静的提问中暗藏凶险。
“会。”想到此处他血液骤冷。因为如果父亲知道，如果父亲发现瑟蕾娜竟开启了传送门…多里安无法阻止寒意席卷全身。
索尔夏搓着手臂瞥向壁炉。炉火依然炽烈，但是…该死。他必须走了。立刻。索尔夏轻声道：“他会杀了她，对不对？所以你才缄口不言。”
多里安开始缓缓后退，竭力压制内心那头惊慌的狂兽。他遏制不住翻涌的寒冰，甚至不知这力量从何而来，但隧道里那只怪物的影像不断闪现，弗利特富特的痛苦吠叫犹在耳际，卓尔选择自我牺牲让他们逃脱的画面挥之不去—
索尔夏抚弄着乌黑的长辫：“而…而且他可能连队长也会杀掉。”
他的魔法爆发了。
索尔莎被迫在狭窄的办公室里等了二十分钟后，阿米西终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紧实的发髻让她严厉的面孔更显苛刻。"索尔莎，"她坐在办公桌前皱眉道，"我该拿你怎么办？这让学徒们怎么看？"
索尔莎低着头。她心知被故意晾着，就是要她为打翻整个工作台的过失惴惴不安—不仅毁掉了无数个日夜的成果，还糟蹋了大量昂贵的工具器皿。"我滑倒了…打翻了油忘记擦。"
阿米西咂了下舌。"整洁可是我们最宝贵的品质，索尔莎。连自己的工作间都收拾不好，还怎么指望你照料病人？更何况让王子殿下亲眼目睹你这次失职！我亲自去赔罪了，主动提出负责他后续治疗，但是…"阿米西眯起眼睛，"他说愿意承担维修费—还坚持要你继续服务。"
索尔莎脸一热。当时事发太突然了。
当裹挟着冰霜、寒风与某种东西的冲击波猛扑过来时，索尔莎的尖叫被猛然关上的门截断。这门或许救了他们的命，可她满脑子只想着躲避，便蜷缩在桌下双手抱头祈祷。
若不是王子在寒风袭来前眼中似有幽光，若不是桌上玻璃器皿尽数迸裂，若不是冰霜瞬间覆满地板，若不是他安然伫立毫发无伤—她差点以为只是阵穿堂风，差点要为这愚蠢的闪躲羞惭。
这不可能。王子他…一阵哽咽而可怕的声音响起，多里安突然跪倒在地，探头看向工作台下："索尔莎，索尔莎。"
她当时只是怔怔望着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阿米西用枯瘦的长指敲着木桌："恕我说话直白，"话虽如此，索尔莎深知这女人根本不在意礼节，"但还是要提醒你：严禁在职责范围外与病人接触。"
当然，道林王子选择索尔莎而非艾米西服侍不可能有其他原因。索尔莎垂眼盯着膝上紧握的双手，那些被玻璃碎片划破的细小伤口仍清晰可见。"您不必为此担心，艾米西。"
"很好。我可不愿看你地位不保。" 对方露出倨傲的浅笑，"殿下在女人堆里的名声众所周知—何况宫廷里美人如云。"而你可不在其列。
索尔莎照例点头承受了这番羞辱，如同这些年她一贯所做的那样。正是这般隐忍让她得以生存，让她始终如同隐形人。
这正是她在王子魔力爆发后，颤抖停止看清他面容时立下的承诺—那双眼睛里没有魔法，只有惊惶、恐惧与痛苦。他不是动用禁术的敌人，而是个需要帮助的年轻人。需要她的帮助。
她无法背弃这个承诺，无法背弃他，更无法向任何人透露所见之事。换作旁人，她也会如此相待。
用那副救治垂危病患时才有的冷冽平静的嗓音，她对王子说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现在，你得帮我掀翻这张桌子，然后协助我清理现场。"
他只是怔怔望着她。索尔莎起身时，察觉手上发丝般的伤口开始刺痛。"我绝不会说出去，"她重申着抓住桌角。王子沉默地走向另一端，配合她将桌子侧翻，残余的玻璃器皿与陶罐哗啦坠地。整场事故天衣无缝，索尔莎转身去墙角取扫帚。
"等我打开这扇门，"她用那种沉静到近乎陌生的语气对他说，"我们就开始演戏。但过了今天…" 道林僵立如待刑囚徒。"过了今天，"她补充道，"若你同意，我们就设法阻止这种事再发生。或许…能找到压制魔力的药剂。"
他面色依旧苍白。“抱歉，”他气若游丝地说。她听得出这是真心话。她走到门边，对他露出一个苦笑。
“我今晚就开始研究。若有发现，定会告知殿下。或许—不是现在，而是改日……若殿下有雅兴，可否告知此事何以成真？或能助我解惑。”不等他应允，她便推开门，转身走向满地狼藉处，刻意提高音量道：“殿下恕罪……地上有东西害我滑倒—”
后续发展便顺理成章。窥探的医官们闻声赶来，其中一人急忙跑去禀报阿米希。王子离开后，索尔夏奉命在此等候。
阿米希双臂撑在桌上：“殿下格外宽宏大量，索尔夏。引以为戒吧，没摔断骨头算你走运。”
“今日我会向希尔芭献祭。”索尔夏低声撒谎，随即悄然离去。
卡奥紧贴建筑暗处的凹角屏住呼吸，眼见埃迪安走向巷中披斗篷的身影。他料到埃迪安会借酒馆派对开溜，却万万没想到会来贫民窟。
埃迪安方才将慷慨狂野的主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豪爽买酒、举杯敬客、确保人人目睹他的举动。趁无人注意时，他堂而皇之从前门离开，活像懒得去后院茅厕的醉汉—步履踉跄，傲慢粗鲁，目中无人。
卡奥几乎信以为真。几乎。直到埃迪安走出街区后突然罩上兜帽，异常清醒地潜行于夜色中。
卡奥在阴影中尾随，看着埃迪安离开富人区，拐进蜿蜒曲折的贫民窟小巷。本可看作富商寻花问柳—直到他停在这栋建筑外，那个佩双刀的斗篷人迎上前来。
卓尔听不清埃迪恩与那个陌生人的交谈，但能清楚地读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片刻后，埃迪恩跟随新来者离去，不过临走前他彻底扫视了巷弄、屋顶和所有阴影角落。
卓尔保持着安全距离。若能当场抓获埃迪恩购买违禁品，或许足以迫使这位将军收敛—既能压制接二连三的集会，又能约束即将抵达的"灾星"军团。
卓尔追踪着他们，警惕掠过眼前的每道视线：醉汉、孤儿、乞丐。在艾弗瑞码头区某条被遗忘的街道，埃迪恩与披斗篷的身影闪进一栋倾颓的建筑。这绝非普通场所—街角、门廊、屋顶乃至伪装路人的暗桩都布着岗哨。这些既非王室卫队，也非正规军。
此处更非毒品或妓女交易窝点。卓尔牢记着瑟莱娜搜集的反叛者情报，追踪他们的次数不亚于盯梢埃迪恩，却大都徒劳无功。瑟莱娜曾断言反叛者在寻找破除国王力量的方法。撇开更深的阴谋不谈，若能在被拖回安妮尔之前，不仅查明国王压制魔法的秘密更找到释放之法，那么多里安身怀的秘密或许就不至于引发轩然大波。这或许能帮到他。卓尔永远会帮助这位挚友，他的王子。
当指尖触到埃琳娜之眼时，卓尔脊背窜过寒颤。他猛然惊觉：这栋布满特殊岗哨的废楼，简直散发着反叛者特有的气息。带他来此的，或许不只是机缘巧合。
怦怦直跳的心脏攫取了全部心神，以至于匕首抵住腰际时，卓尔根本来不及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