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塞拉琳冻得浑身发僵地醒来,持续不断的头痛让她呻吟出声。她心里清楚,这是脑袋撞上神庙石块的后果。坐起身时她嘶嘶抽气,身体从耳朵到脚趾再到牙齿的每一寸肌肤都爆发出剧痛。仿佛被千只铁拳痛殴过,又被丢弃在寒风中腐烂—这全是昨日失控变形造成的。天知道她在不同形态间痛苦转换了多少次。从肌肉的酸胀程度判断,少说也有几十次。
但她没有丧失对魔法的掌控,起身抓住斑驳床柱时她提醒自己。裹紧身上那件浅色袍子,她拖着步子走向梳妆台和脸盆架。沐浴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替换衣物,便"借"了诸多长袍中的一件,把散发着异味的外衣堆在门边。她几乎刚摸到自己房间就瘫倒在床,扯过破毯子裹住身体沉沉睡去。
睡了又睡。睡了又睡。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反正也没人来找她。
塞拉琳双手撑住梳妆台,对着镜中倒影龇牙咧嘴。她看着像屎一样,感觉也像屎。比昨天更加憔悴枯槁。她拿起罗温给的药膏罐子,随即又决定该让他看看自己的杰作。更糟的模样她都经历过—两年前阿罗宾恩因她违抗命令,将她打得血肉模糊时。比起当时支离破碎的惨状,现在根本不算什么。
她推开门,发现有人留下了衣物—和昨天一样的款式,但焕然一新。靴子上的泥污尘土已被擦拭干净。不是罗温放的,就是有人注意到了她肮脏的衣衫。天啊—她竟在他面前弄得满身污秽。
穿戴整齐走向厨房时,她没有沉溺于这份屈辱。黎明前的厅堂仍笼罩在黑暗中,卢卡已经喋喋不休地讲起守卫借给他训练用的格斗刀,絮叨声连绵不绝。
显然她低估了自己脸部的骇人程度—卢卡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咒骂起来。埃姆里斯猛一转身,瞥见她便失手将陶碗摔在壁炉前。"伟大母亲和她的所有子民啊,天啊。"
赛琳娜走到工作台那堆蒜瓣前抄起刀。"看着吓人罢了。"纯属谎言。额头的伤口仍阵阵抽痛,眼窝下方的淤青深得发黑。
"我房里有药膏—"正在洗碗的卢卡刚开口,就被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她开始剥蒜瓣,指尖立刻变得黏腻。两人仍盯着她看,她便冷冷道:"不关你们的事。"
埃姆里斯任由碎碗散在炉石上,蹒跚着走来,精明的眼眸里跳跃着怒火:"踏进我的厨房就关我的事。"
"更糟的场面我都经历过。"她说。
卢卡追问:"什么意思?"目光扫过她伤痕累累的双手、乌青的眼眶,以及颈间那道拜黄腿巫婆所赐的环形疤痕。她沉默地示意他自己把这些伤痕拼凑起来:在阿达尔兰帝国作为精灵混血的人生,作为女性的人生…少年霎时脸色发白。
漫长的寂静后,埃姆里斯开口道:"别问了,卢卡。"随即弯腰拾捡陶碗的碎片。
塞莱娜回到切大蒜的工作中,卢卡干活时明显安静了许多。早餐在昨日同样的混乱匆忙中做好送上楼,但今天注意到她的半精灵更多了。她要么无视他们,要么用目光逼退他们,同时记下他们的面容。许多人有尖耳朵,但多数看着像人类。部分人穿着平民服装—束腰外衣和简朴长袍—而哨兵们穿着轻皮甲和厚重灰斗篷,配备各式武器(大多破旧不堪)。战士们打量她最频繁,无论男女,戒备与好奇交织。
她正忙着擦拭铜锅,有人朝她吹了声低沉而赞赏的口哨。"这绝对是我见过最精彩的黑眼圈。"一个高个子老者—虽与埃姆里斯年纪相仿却依然英俊—大步穿过厨房,手里端着空托盘。
"你也别招惹她,马拉凯。"埃姆里斯在壁炉旁说道。他的丈夫—配偶。老者帅气地咧嘴一笑,将托盘放在塞莱娜旁边的台面上。
"罗温下手还真不留情啊?"他灰白的短发修剪得极短,露出尖耳朵,但面容是粗犷的人类长相。"而且你似乎懒得用药膏。"她迎视他的目光却未作答。马拉凯的笑容褪去。"我配偶的工作已经够繁重了。别给他增添负担,明白吗?"
埃姆里斯咕哝着唤他的名字,但塞莱娜耸耸肩。"我根本不想和你们任何人打交道。"
马拉凯听懂了她话里的潜台词—所以别来烦我—朝她生硬地点点头。她听见(而非看见)他大步走向埃姆里斯亲吻对方,随后是低沉而严厉的絮语,接着是他再度离去的稳健脚步声。
"连半精灵族的男性战士都把保护欲发挥到新高度了。"埃姆里斯说道,语气带着强装的轻松。
"这是我们的天性,"卢卡扬起下巴,"确保家人得到照料是我们的职责、荣誉和人生使命。尤其要守护我们的配偶。"
“所以你就成了我们的眼中钉,”埃姆里斯咂嘴道,“占有欲强又护地盘的野兽。”老人大步走到水槽边,放下凉水壶让赛琳娜清洗。“我老伴是好意,丫头。可你是个陌生人—还是来自阿德拉兰的。而且你跟着……那个我们都捉摸不透的家伙训练。”
赛琳娜把水壶哐当一声扔进水槽。“我不在乎。”她说。而且说到做到。
当天的训练简直糟透了。不仅因为罗温问她是不是又要呕吐或尿裤子,更因为他逼她在山脊的庙宇废墟间—整整坐了几个小时,任凭湿冷的山风抽打全身。他想要她变形—这是他唯一的指令。
她质问为何不变形就不能教魔法,他翻来覆去只给一个答案:不变形,免谈魔法课。可自打昨天之后,除非他用那把长匕首把她的耳朵削尖,否则休想让她变形。趁他踱进树林独处时,她尝试过一次—对着体内深处某种存在又拽又拉又扯,却毫无动静。既没有闪光也没有灼痛。
于是两人枯坐山坡,赛琳娜冻得骨头都僵了。至少无论他当面辱骂还是通过心灵感应恶语相向,她都没再失控。她追问为何不追查坟场出现的怪物,他只说正在调查,其余不关她事。
暮色四合时乌云聚集。罗温逼她冒着暴雨静坐,直到她牙齿在颅腔里咯咯打颤,血液凝成冰碴,两人才终于跋涉回堡垒。他又把她丢在浴场边,眼中闪着不言而喻的警告:明天会更难熬。
当她终于出来时,卧室里叠放着干爽衣物,摆放之精心让她几乎怀疑有看不见的仆从如影随形。罗温这种永生者绝不可能为人类费这种功夫。
她犹豫着要不要整夜都待在房间里,尤其当雨点猛烈敲打窗户,闪电照亮外面树林的时候。但她的肚子粗声作响。她又开始头晕了,心知自己吃得像个蠢蛋。顶着乌青的眼圈,最该做的事就是进食—哪怕这意味着要去厨房。
她等到确信所有人都已上楼。早餐总会剩下些食物—晚餐肯定也有残余。老天,她真是骨头痛。而且比今早疼得更厉害了。
厨房里的人声老远就传了过来,她几乎要转身折返。但—早餐时除了马拉凯根本没人理她。想必此刻众人照样会无视她。
她料到厨房里人不少,但拥挤程度仍令她略感意外。椅垫被拖到灶台前围成半圆,埃姆里斯和马拉凯坐在中央与众人闲谈。每处台面都堆满食物,仿佛晚宴刚在此举行。她隐在楼梯顶端的阴影里观察:明明餐厅宽敞得很,虽说稍显冷清—何必挤在厨房灶台边?
瞥见食物的瞬间她就无所谓了。她娴熟地借着人群掩护溜进去,往盘里堆满烤鸡、土豆(诸神在上,她早吃腻土豆了)和热面包。谈笑声持续着,没座位的人倚着料理台或墙壁,啜饮麦酒放声谈笑。
厨房门上半扇敞着散发热气,雨声如鼓点般充盈房间。她瞥见门外似有微光闪动,定睛看去却空无一物。
正当塞莱娜要溜回楼梯时,马拉凯突然击掌令全场肃静。塞莱娜再度停步在楼梯井的阴影里。只见众人含笑落座,卢卡盘腿坐在埃姆里斯椅前,有个俏丽姑娘紧挨着他—他手臂随意搭在她肩上,看似随意实则暗含力道,分明在向满屋男性宣告主权。塞莱娜翻了个白眼,毫不意外。
尽管如此,她还是捕捉到卢卡投向那女孩的眼神—他眼底闪动的促狭光芒,像根尖刺扎进她心头,掠起一阵灼热的妒意。她曾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过卓尔。但他们之间从未如此轻松自在过,即便当初没有结束那段感情,也永远不可能这般肆意。指间的戒指突然坠得发沉。
电光撕裂夜空,霎时照亮远处草甸与森林。数秒后惊雷撼动石墙,引得几声惊叫与嬉笑此起彼伏。
艾默瑞斯清了清喉咙,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古老的壁炉火光映亮他银白的发丝,在厅堂四壁投下摇曳暗影。"很久以前,"老人的声音穿透滂沱雨幕,在隆隆雷鸣与噼啪炉火间流淌,"当温德林王座尚未迎来凡人之君,精灵仍行走于人间。有的良善公正,有的惯耍小恶作剧,还有些则比最深沉的黑夜更污浊可怖。"
赛琳娜喉头滚动。这些在炉火前传诵千年的箴言—此刻正在如此寻常的厨房里娓娓道来。这是亘古相传的仪式。
"正是那些邪祟精灵,"艾默瑞斯续道,每个音节都渗入石缝罅隙,"当你们踏上古道,穿行林间,或是置身这般能听见风啸唤名的夜晚,千万要提防。"
"噢别讲那个!"卢卡哀嚎着,却毫无诚意。几人发出带着神经质的干笑,还有人抗议:"这下整周都别想睡了。"
赛琳娜背靠石墙,趁着老人编织传说的间隙把食物往喉咙里塞。故事全程她后颈寒毛倒竖,那些毛骨悚然的场景在眼前纤毫毕现,仿佛亲身经历。
艾默瑞斯收束传说时,霹雳当空炸响,连赛琳娜都惊得猛颤,差点掀翻空盘。厅内响起戒备的讪笑,夹杂着揶揄与推搡。赛琳娜蹙紧眉头。若在跟随罗温前来之前就听闻这则故事—特别是那些以缝皮碎骨、闪电烤焦活人为乐的邪祟—她死都不会跟他走。永生永世都不会。
罗温在来这里的途中没有点燃一堆篝火—不想引人注意。面对这类生物?昨天在古坟场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连永生者都认不出的怪物……瑟莱娜用呼吸法平复狂跳的心脏。即便如此,今晚能睡着就算走运了。
虽然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下一个故事,瑟莱娜却站了起来。转身离开时,她又瞥了眼半开的厨房门—只为确认外面没有潜伏之物。但雨中等候的并非凶兽。阴影里栖着一只白尾巨鹰。
它静如磐石。可那双鹰眼透着诡异……她见过这只鹰。在瓦雷泽屋顶懒散度日时,它曾连续数日注视她饮酒、行窃、打盹、打架。
至少现在她知道罗温的动物形态了。她不知道的是,他为何要费心听这些故事。
"埃兰蒂亚。"埃姆里斯从壁炉前的座位伸出手,"愿意分享你故土的故事吗?若有这份荣幸,我们很乐意聆听。"
当众人转向阴影中的她时,瑟莱娜始终凝视着老人。除了卢卡喊着"讲给我们听!",无人出言鼓励。
但她无权将这些故事据为己有般讲述。她也记不真切了,不像当年在病榻旁听来的那般完整。
她竭尽全力压制这个念头,强行将其按回心底,直到能平静说出"不必了,谢谢"并转身离去。无人追来。她根本不在乎罗温会作何感想。
每走一步,私语声便弱一分。直到关上冰窖般的房门钻进被褥,她才吐出一声叹息。骤雨初歇,疾风吹散云层,树梢间漏出的天幕上,星群正明明灭灭。
她无故事可讲。泰拉森的所有传奇都已遗失,唯余记忆深处如碎石般散落的残章。
她把破毯子的一角往上拽了拽,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住那些永不歇息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