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欧米伽基地所有区域中，餐厅始终是最危险的所在。
三个铁牙部族被分成轮班制，多数时间彼此隔离—有的在训练飞龙，有的在兵器室操练，还有的在研习凡人战法。曼农觉得这种分隔很明智，毕竟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只会愈演愈烈，直到飞龙分配完毕才会平息。人人都想要公牛般的猛兽。尽管曼农笃定自己必能分得一头，甚至可能是提图斯那样的极品，但这不妨碍她把每个觊觎公龙的窃语者满嘴牙打碎。
每次三小时轮值间仅有几分钟重叠时段，各女巫团的领袖竭力避免她们碰面。至少曼农是这么做的。这些日子她勒紧了暴脾气的缰绳，若黄腿部族继承人再敢讥笑半句，怕是要血溅当场。她的十三卫队亦是如此—其中绿眼双胞胎法琳与法伦（与其说是女巫不如说是恶魔）不出所料地和几个黄腿蠢货大打出手。她惩罚这对姐妹的方式与惩罚艾丝特如出一辙：当众掌掴三记，极尽羞辱之能事。然而只要不同部族共处一室，斗殴仍像上了发条般准时爆发。
正因如此，食堂才成了修罗场。每日两餐是全员共处的唯一时刻—即便各据餐桌，紧绷的气氛仍浓稠得能让曼农用佩刀切开。
曼农排在领取猪食的队伍里（这是她对食堂供应的面团状糊糊最客气的称呼），艾丝特护卫在侧，前方队伍末尾是蓝血部族的女巫。不知为何蓝血族永远占先—打饭排第一，骑飞龙排第一（十三卫队至今未获准升空），选坐骑恐怕也要拔得头筹。她喉咙深处滚过一声低吼，仍推着餐盘沿长桌移动，冷眼看着面色苍白的侍应生将灰白色食物团块扣进前方蓝血族的碗中。
她懒得细看他的五官细节，目光只盯着他喉间跳动的粗壮血管。女巫本就不靠鲜血活命，但人类不也照样喝酒么？蓝血族对血源挑三拣四—处女、青年、俏姑娘—但黑喙族根本不在乎这些。
男人的长柄勺开始颤抖，在坩埚边缘嗒嗒作响。
"规矩就是规矩，"左侧传来拖长的嗓音。艾丝特发出威胁性的低吼，曼农不必回头就知道是黄腿族继承人伊丝克拉潜伏在那儿。"禁止吞食贱民，"黑发女巫补充道，将碗搡到男人面前插队。曼农扫过那些铁指甲和铁牙，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正如此赤裸地炫耀着支配权。
"啊，我正纳闷怎么没人想吃了你呢，"曼农说。
伊丝卡用肩膀把曼农顶得更远。曼农能感到满屋目光聚焦过来，但她勒住怒火容忍了这份冒犯。食堂里的虚张声势毫无意义。"听说你的十三人组今天要升空，"黄腿族继承人在曼农领取配给时说。
“关你什么事？”
伊丝克拉耸了耸肌肉紧实的肩膀。"都说你曾是三族最杰出的飞骑手。要只是以讹传讹就太可惜了。"
确实如此—她继承女巫团领袖之位，亦凭实力赢得此位。
伊丝克拉继续说着，把餐盘滑向下个侍者，对方舀了勺淡色根茎植物倒进她的糊糊里。"有人提议暂停训练轮值，好见识传奇的十三人组十年来首次升空。"
曼农咂舌假作思索："我倒听说另有传言，说黄腿族在训练场被打得急需外援呢。不过任何军队总需要供应车驾驶员嘛。"
艾丝特发出低沉笑声，伊丝克拉的棕瞳骤然迸出寒光。两人行至配餐台尽头，伊丝克拉直面曼农。端着餐盘的她们都无法抽刀，整个食堂陷入死寂，连三位女族长的高台席也鸦雀无声。
玛农的铁牙从牙龈缝隙中疾射而出，咔嚓咬合时牙龈阵阵刺痛。她轻声说道，但音量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伊丝克拉，你什么时候想学格斗课，随时告诉我。我很乐意教你些当兵的本事。"
继承人尚未答话，玛农已大步穿过房间。艾丝特琳朝伊丝克拉嘲弄地点头致意，其余十二名亲卫队员亦做出如出一辙的姿势。但伊丝克拉仍死死盯着玛农，眼中怒火翻涌。
玛农咚地落座时，看见祖母正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当十二名哨兵全部就座—从此刻直至黑暗将他们拥入怀中，她们便是永世的"十三卫队"—玛农的唇角也终于扬起弧度。
今天她们将要御空飞翔。
峭壁边缘的万丈深渊已让集结的两支黑喙氏族焦躁踱步，二十六头飞龙更被铁链紧缚在逼仄空间里。这些躁动不安的猛兽令玛农也不禁肌肉紧绷。
但她走向中央那头飞龙时未露惧色。两列飞龙各十三头，锁链加身整装待发。十三卫队率先认领前排坐骑，另一氏族则接管后排。玛农崭新的骑具沉重笨拙—皮草混纺的装束配有钢制护肩与皮腕甲，尤其披着红斗篷时，远比她惯常的负重更甚。
虽平日有驯兽师代劳，她们仍花了两天练习鞍具装配。玛农今日的坐骑是头娇小雌龙，此刻正伏卧在地。龙身伏得极低，她轻松攀住后腿翻上龙鞍—那处恰是修长龙颈与壮硕肩胛的交界。有人上前调试马镫，玛农却俯身亲为。早餐时已压抑得够辛苦了，此刻若再靠近人类喉管，只怕要勾起嗜血冲动。
双足飞龙挪动身躯，温热的龙躯紧贴着她冰冷的双腿，梅农戴着手套的双手攥紧了缰绳。队列后方，她的哨兵们纷纷跨上坐骑。阿斯特琳早已准备就绪—她这位表妹的金发紧紧编成辫子甩在脑后，毛皮领口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翻飞，前方就是万丈深渊。她朝梅农咧嘴一笑，暗金色眼眸灼灼生辉。那目光里毫无惧色，唯有沸腾的战意。
驯兽师说过，这些猛兽天生知晓该怎么做。它们能凭本能完成飞越。人们如此称呼两座山峰间的致命俯冲—这是骑手与坐骑最终的试炼。若飞龙失败，便会连同骑手一起，在下方嶙峋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两侧观礼台上人影浮动，黄腿部落继承人的女巫团趾高气扬地进场，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尤以伊丝克拉的笑容最为猖狂。
"贱人。"阿斯特琳低语道。更糟的是黑喙夫人此刻正站在对面观礼台上，两侧簇拥着另外两位高阶女巫。梅农扬起下颌，凝望前方的断崖。
"照训练时那样做。"监工从露天坑道爬上三位女族长所在的观礼台喊道，"往侧腹狠踢一脚它们就会起飞。让飞龙自己掌控穿越过程。最好的建议就是死命抓紧，享受这趟旅程。"她身后的女巫团传来几声紧张的干笑，但十三人依旧沉默。等待着。如同她们面对任何军队、任何战役时那般。
梅农眨了眨眼，金色瞳仁后的肌肉牵动瞬膜落下，这层透明屏障将护住她的视野免受狂风侵袭。她让自己适应了片刻这层额外眼睑带来的厚重感。若没有这重保护，她们就只能像凡人那样飞行，在漫天风沙中眯眼流泪。
"随时听您号令，大人。"男子朝她喊道。
梅农审视着前方的裂谷，上方若隐若现的桥索，灰蒙蒙的天空与浓雾。她顺着队列扫视两侧六张面孔，继而转向前方—转向那道断崖，以及断崖之外等待着的世界。
"我们是十三人，从此刻直到黑暗将我们吞噬。"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让她们看看原因何在。"
玛农猛踢坐骑。胯下传来三声雷霆般的奔腾踏步，向前疾冲、冲刺、再冲刺，随即纵身跃入刺骨寒空—四周云雾、桥梁与雪幕翻涌，而后急坠直下。
翼龙弓身俯冲时，她的五脏六腑直冲喉头。玛农依照指令曲膝伏上龙颈，脸颊紧贴粗砺皮翼，狂风在面庞尖啸嘶吼。
身后气流震颤，十三人卫队仅距数尺，如一体般擦过岩雪齐坠，直贯大地。
玛农咬紧牙关。岩壁化作模糊残影，寒雾轻吻肌肤，发辫迸散，银发如白旌在头顶狂舞。
雾幕撕裂，黑暗将她吞噬，裂谷地面赫然迫近—
玛农死攥鞍鞯与缰绳，竭力维持清醒。巨翼倏展间天地倾覆，龙躯猛然翻腾攀升，乘着风势沿北獠峰峭壁垂直冲天。
上下四方爆出胜利嗥鸣。翼龙扶摇直上，迅疾远胜玛农驾驭扫帚的极速，掠过石桥刺向无垠苍穹。
刹那间，玛农重返天际。
无云无垠的永恒天穹拥抱着她们。艾丝特率先飞抵侧翼，接着索瑞尔与薇斯塔包抄合围，十三人卫队终复齐聚。玛农绷紧脸庞，凝出冷冽的胜利表情。
右侧的艾丝特粲然欢笑，铁齿如银辉闪耀；左侧红发的薇斯塔连连摇头，瞠目俯视下方群峰。索瑞尔与玛农同样面若冰霜，乌黑眼眸却跃动着光芒。十三人卫队再度翱翔九天。
世界在翼下铺展，西方极远处，故土终将收复。但此刻，此刻……
风絮絮抚吻低吟，向她诉说气流奥秘。这并非魔法恩赐，而是融于血脉的本能—正是这份本能，铸就三氏族首屈一指的驭天者。
"接下来如何？"艾丝特高喊。虽从未见卫队中人落泪，玛农却敢断言表妹眼角正闪动晶莹。
“我建议我们试试身手，”玛农说道，将胸中那股狂野的亢奋牢牢锁住，策动坐骑奔向等待他们的第一道峡谷疾行。当她的十三魔女乘着气流呼啸而过时，那阵阵欢呼与尖笑比凡尘俗乐更动人心魄。
玛农在祖母的斗室里笔挺站立，凝望着远处的石墙静候吩咐。黑喙母亲坐在木桌前背对着她，正埋头审阅某份文件或信函。“今日表现甚佳，玛农。”祖母终于开口。
玛农双指轻触前额行礼，尽管祖母仍在研读文书。
无需监工告知她也明白—这是对方迄今见过最完美的凌空穿越。当瞥见黄腿巫会空荡荡的观礼台时，她就知道那些家伙在确认她没摔成肉泥后便溜之大吉了。
“你的十三魔女及所有黑喙巫会都表现优异，”祖母继续说道，“这些年来你约束部众纪律严明，功不可没。”
玛农胸膛微微膨胀，口中却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祖母。”
祖母潦草写下几字：“我要你和十三魔女担任翼主—统领所有氏族。”老巫女转身凝视玛农，脸上看不出情绪，“数月后将举行演武定阶。我不管手段，只要看你戴上桂冠。”
玛农心领神会。
祖母目光掠过玛农的红斗篷，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我们尚不知敌人是谁。但等结束为国王打的仗，夺回废土之时—”枯瘦的手指叩击桌面，“铁牙王座上坐着的，绝不会是蓝血或黄腿氏族。明白？”
成为翼主，执掌铁牙大军，并在族长们最终反目时掌控全局。玛农颔首。此事必成。
“其他族长想必也会对继承人下达类似命令。”祖母笔尖在纸面划出裂帛声，“确保你副手寸步不离。”
艾丝特琳早已在门外守卫，但玛农仍道：“我能护己周全。”
她的祖母嘶声道：“黄腿婆婆活了七百岁。她曾徒手拆毁克罗肯都城的城墙。可有人还是溜进她的马车杀了她。就算你能活到一千岁，能有她一半的本事都算你走运。”玛农高昂着头。“提防你的背后。要是我得另寻继承人，我会很不高兴。”
玛农低下头。“如您所愿，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