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卓尔对父亲的迟到毫不意外。二十分钟后,那人踏进办公室径自落座,对迟到毫无解释。那双眼睛带着刻意表现的冷淡与嫌恶扫视房间:无窗的墙壁,磨损的地毯,敞着口的废弃武器箱—那些他总抽不出空打磨送修的兵器。
所幸还算整洁。案头文件码放齐整,玻璃笔各归其位,角落盔甲假人闪着幽光—虽然鲜少穿戴。父亲终于开口:“这就是英明的国王赏给禁军队长的待遇?”
卓尔耸肩。父亲审视厚重的橡木桌—前任队长传下的旧物,他和塞莱娜曾在这张桌子上—
他赶在回忆灼烧血液之前掐断了思绪,转而向父亲露出微笑。“玻璃建筑那边有更大的办公室,但我希望随时能接见部下。”这是实话。他同样不愿靠近城堡的行政翼,不想和朝臣议员们共享走廊。
“明智的决定。”父亲向后靠在那张古老的木椅上。“领袖的直觉。”
凯尔用长久的凝视钉住他。“我即将随您返回安尼尔—您竟浪费唇舌奉承我,实在令人意外。”
“哦?据我观察,你对这场所谓的回归毫无准备,甚至没在物色继任者。”
“尽管您轻视我的职位,但我对待职责从不马虎。这座宫殿的守卫者岂能随便找个人充数?”
“你甚至没向陛下禀报离职之事。”父亲脸上仍挂着那种愉悦却死气沉沉的微笑。“上周我请辞时,陛下压根没提你要同行。小子,为免你惹上麻烦,我三缄其口。”
凯尔保持着波澜不惊的中立表情:“重申一次,在找到合适继任者之前我不会离开。这正是请您会面的原因—我需要时间。”至少部分如此,这倒是实话。
如同前几夜那样,凯尔又去了艾迪恩的宴会—换了家更昂贵也更拥挤的酒馆。艾迪恩再次缺席。诡异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将军在场,连首夜随他离开的妓女都说,将军给了她一枚金币—未让她侍寝—就独自找气泡酒去了。
查奥尔曾站在妓女声称丢下他的街角,却一无所获。而祸根军团究竟何时抵达、现驻扎何处竟无人知晓—只知他们正在途中,岂不有趣。查奥尔白日忙于追踪艾迪恩,在国王接踵而至的会议与午宴中,根本无从接近那位将军。但今夜他计划早早赴宴,定要确认艾迪恩是否现身,更要看清他溜向何处。越早抓住艾迪恩的把柄,就能越快终结这场闹剧,赶在递交辞呈前阻止国王长久地审视自己。
他召集此次密谈,只因午夜惊醒时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略显疯狂且极度危险的计划,恐怕未竟其事便足以令他丧命。他匆匆翻阅过瑟琳娜所寻获的魔法典籍,关于如何解封魔法以帮助多里安—以及瑟琳娜—却毫无头绪。但瑟琳娜曾透露,阿切尔与妮米亚领导的反抗组织宣称掌握两件事:其一,他们知晓艾琳·嘉思蒂妮的下落;其二,他们即将破解亚达兰之王掌控大陆的神秘力量。前者自是谎言,可若这些反抗者当真知晓解封魔法的途径……他必须赌这一线希望。横竖都要去追踪艾迪恩,加之看过瑟琳娜所有关于反抗军据点的记录,他对目标方位已心中有数。此事需慎之又慎,而他仍需尽可能多地争取时间。
他父亲那虚伪的笑容褪去,打磨数十载阿涅尔统治之剑的真钢锋芒毕露。"据说你自诩为荣誉之士。不过—"父亲夸张地咬着下唇,"若连誓言都不遵守,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哪路货色。更想知道…"凯尔强忍僵直的冲动,"你派那女人去温德林的真正动机。对高贵的维斯特弗队长而言,自然是为陛下除却外患。可对背誓者、骗子来说…"
"我未违背对你的承诺,"凯尔字字铿锵,"待寻得继任者,我必赴阿涅尔—任何神庙、任何神祇面前皆可立誓。"
"你立誓是一个月!"父亲低吼。
“往后整个该死的余生都归你了,多这一两个月又算得了什么?”
父亲鼻孔翕张。这般急切召他归家究竟图谋什么?凯尔正痒痒地想逼问令父亲难堪,突然一封信笺落上书桌。
时隔经年,他仍识得母亲的笔迹,记得她勾勒自己名字时那优雅笔触。"这是何物?"
"你母亲给你的信。想必是表达盼你归家的欢欣。"凯尔未碰信封。"不读?"
"我无话对她说,更无意听她言语,"他撒谎。又是圈套,又欲乱他心神。但此地尚有要事待办,诸多隐秘待查。誓约终将履行。
父亲一把夺回信笺塞进束腰外衣:"她听闻此言该最为伤心。"凯尔深知父亲必会将他原话转告母亲—这老狐狸早看穿他的谎言。霎时血液在耳中轰鸣,如同幼年目睹父亲贬损母亲、叱骂她、冷落她的每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四个月,到时我就走。定了日子就执行。”
“两个月。”
“三个月。”
对方缓缓勾起嘴角。“我大可以现在就去觐见国王,请求罢免你,何必等三个月。”
察奥咬紧牙关。“那你说个条件。”
“噢,不需要条件。不过让你欠我个人情的主意倒是不错。”那死寂的微笑再度浮现。“这主意深得我心。两个月,小子。”
他们懒得道别。
索尔夏刚准备为操劳过度的厨房女工熬制安神汤,就被传召至王储寝殿。尽管竭力掩饰急切与狼狈,她仍设法火速将差事甩给低阶学徒,匆匆赶往王子所在的高塔。
她从未来过此地,但每个医官都牢记方位—以备不时之需。守卫略一颔首放行,待她攀上螺旋阶梯,寝殿大门已然敞开。
满室狼藉。书籍、卷宗与弃置兵器凌乱堆积。多里安坐在书桌前,勉强清出方寸之地,神情窘迫—或因这混乱场面,或因他破裂的嘴唇。
她躬身行礼,背叛般的燥热却再度涌遍全身,从脖颈直烧到面颊。“殿下召见微臣?”
一声清嗓。“我…想必你看出哪里需要诊治了。”
他手上又添新伤。像是比剑所致,但嘴唇的伤…要如此贴近他需极大定力。先处理手伤吧。让疼痛转移注意,稳住心神。
她放下药篮,埋头准备药膏与绷带。他沐浴后的香皂气息萦绕鼻尖,浓郁得昭示着方才的洗浴。站在他的座椅旁思及此景实在不堪—身为专业医官,想象患者裸体绝非—
“不问问这是怎么弄的?”王子抬眼凝视她。
“这不是我该问的—除非与伤势有关,否则我不需要知道。”这话听起来比她本意更冷硬。但事实如此。
她利索地包扎好他的手。寂静无声并未困扰她;她曾在地宫数日不与任何人交谈。父母去世前她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而广场屠杀发生后,她愈发沉默。直到来到城堡才结交朋友—发现自己偶尔也喜欢说话。但此刻面对他…看来王子并不喜欢沉默,因为他再次抬头问道:“你从哪来?”
这问题难以回答,毕竟她来到城堡的缘由浸染着他父亲的罪行。“芬哈罗。”她答道,祈祷话题到此为止。
“芬哈罗哪里?”
她几乎瑟缩,但五年护理可怖伤患的经历让她学会自控—深知脸上任何厌恶或恐惧的波动都会击溃病人的意志。“南部小村庄,多数人闻所未闻。”
“芬哈罗很美,”他说,“开阔原野绵延不绝。”
记忆已然模糊,记不清是否曾眷恋那片西靠群山东临大海的平坦农田。
“你从小就想当治疗师?”
“是。”她答得斩钉截铁。肩负医治帝国继承人的重任,她必须展现绝对笃定。
他嘴角一咧:“骗子。”
她无意抬眼,却撞进他双眸—斜阳穿透小窗,将那双蓝宝石眼瞳映得粲然生辉。“臣并无冒犯之意,殿—”
“是我多管闲事。”他活动着包扎好的手,“想分散注意力罢了。”
她颔首不语,反正自己向来不善机锋。取出消毒药膏罐道:“若殿下不介意,请容臣处理唇伤,需确认伤口未沾染污物,以免—”
“索尔夏。”她竭力不显露情绪—当他记住她的名字,当听见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她内心翻涌的悸动。“尽管做。”
她咬住嘴唇—这愚蠢的紧张习惯,点头时顺势托起他的下颌以便看清伤口。他的皮肤如此滚烫。指尖触到创面时他嘶了口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手指,但他既未退缩也未斥责,更不像其他朝臣那样直接掌掴她。
她以最快速度将药膏敷上他的嘴唇。天啊,他的双唇竟这般柔软。
初遇那日她并不知他是王子。彼时他正阔步穿过花园,卫队长紧随其后。两人都才十几岁年纪,而她是穿着旧衣裳的学徒。可那一瞬,他望向她笑了。多年来无人注视的她,竟被他看见了。于是她找尽借口在城堡高层徘徊。但次月再见时,她听见两名学徒窃语着王储多么英俊—多里安,王位的继承人,她躲起来哭了整晚。
这场痴恋隐秘又愚蠢。因为数年后重逢时,她正协助艾米西救治伤员,他却再未看她一眼。她成了隐形人,如同多数医官那样—隐形,这本是她所求。“索尔夏?”
意识到自己竟盯着他的嘴唇发怔,药膏还沾在指尖未涂,她的惊恐到了新程度。“抱歉,”她说着,几乎想从塔楼跳下了结这份难堪,“今天实在太漫长。”这倒不算说谎。
自己简直像个傻瓜。她不是没经历过男人—那个守卫,仅有一次就让她明白近期绝不愿再让谁碰触。可此刻两人站得这样近,他的腿蹭过她褐色土布裙的裙摆……
“为何不告发?”他轻声问,“关于我和同伴的事。”
她后退半步却迎上他的目光,尽管受过的训诫与本能都叫她垂眸。“您从不对医官施暴—对任何人都没有。我总相信这世界需要……”这话说得过了。毕竟这世界属于他父王。
“需要更好的人选,”他替她说完,站起身来,“而你担心我父亲会利用你掌握的……我们的行踪来对付我们。”
看来他知道阿米西会报告任何异常情况。阿米西曾告诫索尔夏,若想保全自己就该效仿。“我并非暗示陛下会—”
“你的村庄还在吗?父母还健在吗?”
时隔多年,她开口时仍难掩痛楚:“不在了。村子被烧毁了。至于父母—他们带我来里弗霍德后,在移民清洗中遇害了。”
他眼中掠过悲伤与恐惧的阴影。“那你为何要来此地—在此工作?”
她收拾着医疗用品。“因为我无处可去。”他脸上倏然闪现痛苦。“殿下,我是否—”
但他凝视的目光仿佛洞悉了一切:“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决定。也不是你的士兵抓走了我父母。”
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她,随后道了谢。一句礼貌的遣退。当她离开那座堆满杂物的塔楼时,只恨自己不该开口—或许再不会因尴尬而受召见了。虽不至于被革职,毕竟他并非如此残酷之人,但若遭拒诊,难免招致猜疑。索尔夏躺在小床上彻夜未眠,决心要设法致歉—或找借口避开王太子。明日再议吧,明日定能想出对策。
翌日早餐后信使的造访出乎意料,竟追问她故乡的名字。见她迟疑,来人声称这是王太子的旨意。
他要知晓,只为将那地名添进他的私人大陆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