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塞莱娜每向中央土丘靠近一步，血液都在体内轰鸣。那些染着污迹的古老石缝间，黑暗不断翻涌扩散。气温骤降，阴冷而干燥。
她不能停下—罗温仍在监视，未竟之事堆积如山。她不敢长久凝视敞开的墓门，更不敢细看潜伏在门后的怪物。残存的骄傲—愚蠢的凡人骄傲—阻止她在荒野中狂奔。奔跑会引来掠食者，她警醒着。于是她放慢脚步，调动毕生所学，即便那个尸妖正贴着门缝潜行。褴褛破布包裹的，不过是贪婪饥渴的实体化涟漪。
可尸妖始终盘踞在土丘内，即便她已近到能被拖入墓穴的距离。它仿佛…在迟疑。
当她经过墓穴时，一股陈腐的脉动气流压迫着耳膜。或许该逃跑？若魔法是唯一能对抗尸妖的武器，她赤手空拳将毫无胜算。但尸妖仍在门槛外徘徊。
诡异的死寂空气再次冲击耳膜，尖锐嗡鸣钻进颅骨。她加快步伐，枯草在脚下窸窣作响，竭力捕捉周遭潜伏袭击者的蛛丝马迹。田野彼端，树冠在氤氲微风中摇曳。目的地近在咫尺。
塞莱娜穿过中央土丘，耳中嗡鸣震得她咬紧牙关，步步加剧。连尸妖都瑟缩退避。它的迟疑与她无关，更非因为罗温。
枯草圈仅剩数步之遥—只差几步。跨过去，就能逃离那个令尸妖都战栗的存在。
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立于墓冢后的男人。
不是尸妖。惊鸿一瞥间：苍白的肌肤，暗夜般的黑发，摄人心魄的俊美容颜，以及那截强健脖颈上—
黑幕轰然倾泻。
并非昏厥，而是实质的黑暗，仿佛他朝二人抛下了裹尸布。
地面感觉长满了草，但她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远处看不见，侧面看不见，背后也看不见。只有她和翻滚的黑暗。
瑟琳娜蹲伏着，一边扫视黑暗一边强忍咒骂。无论他是什么，尽管有着人形，他绝非凡人。那完美的躯体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没有丝毫人性。
鲜血顺着她的上唇滴落—是鼻血。耳中的轰鸣开始淹没她的思绪，所有的计划，仿佛她的身体在抗拒这个东西的本质。黑暗依然存在，密不透风，永无止境。
停下。呼吸。
但身后有人在呼吸。是那个男人，还是别的什么？
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冰冷的空气拂过她的鼻尖、嘴唇，舔舐着她的皮肤。逃跑—逃跑比干等着更明智。她几个大跨步本该让她冲到场地的边缘，然而—
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个越来越近的呼吸之物，散发着尘土、腐肉和另一种气息的恶臭，那气味她一生未曾再闻过，却永远无法忘记，尤其是当它像油漆一样厚厚地涂满那个房间的时候。
哦，天啊。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蜿蜒爬上她的耳廓。
她猛地转身，吸着或许是她此生最后一口气，世界骤然亮起。没有云朵和枯草。没有等在附近的精灵王子。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
女仆正在尖叫。像烧开的水壶一样尖叫。紧闭的窗户内侧仍有积水—这些窗户是瑟琳娜自己在前一晚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当它们被狂风吹得砰砰作响时亲手封死的。
她原以为床湿了是因为雨水。她爬上床是因为暴风雨让她听到了如此恐怖的声音，让她感觉不对劲，仿佛有人就站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浸透这乡间庄园里粗犷中透着优雅的卧室中那张床铺的，并非雨水。
在她身上、手上、皮肤上和睡裙上干涸的，也不是雨水。还有那气味—不仅仅是血腥味，还有别的东西……“这不是真的，”瑟琳娜大声说道，像幽灵一样从她站着的床边后退，“这不是真的。”
但是她的父母就瘫在床上，喉咙被割开，伤口从一只耳朵延伸到另一只耳朵。
父亲肩宽体阔、相貌堂堂，此刻皮肤却已泛出青灰色。
母亲的金发被血污黏结成团，她的脸……她的脸……
像牲畜般遭到屠戮。伤口如此狰狞，豁开得如此之深，而父母的模样如此—如此—
瑟雷娜呕吐起来。她双膝跪地，在第二次呕吐前失禁了。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喘息着，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裤子。她无法呼吸，无法呼吸，无法—
接着她猛地起身，从那个房间狂奔而出，冲向木质护壁板，如同幽灵般穿透过去，直到—
另一间卧室，另一具尸体。
奈米亚。被开膛破肚，肢解损毁，遭受凌辱而残缺不全。
潜伏在她身后的东西将手滑过她的腰腹，以情人般的温柔将她拽回自己胸膛。恐慌汹涌袭来，她猛地向后肘击—击中血肉之躯的触感。那东西嘶嘶作响松开了她。她趁机狂奔，踩过友人血肉模糊的残躯幻象，然后—
朦胧日光下，枯黄草地上，她朝着全副武装的银发战士冲刺，不顾衣襟的秽物，污浊的裤装，喉咙里发出的抽噎尖啸。她奔到他面前扑倒在绿草地上，撕扯着草叶将其抓碎，干呕着仅能吐出胆汁。她尖嚎着或呜咽着，也可能根本没发出声音。
随后她感受到体内剧变翻涌，胃腑下方仿佛裂开深井，灌满灼烧不息的烈焰。
不。不要。
剧痛如脉动般劈开躯体，视觉在超凡澄澈与凡人昏蒙间疯狂跳闪，獠牙刺出又缩回令齿龈胀痛，潮涨潮落般在永生者与凡人/凡人与永生者间切换，频率快如蜂鸟振翅—
每次切换都令深井扩张，野火升腾坠落又向上蔓延，蔓延……
此刻她真正尖嚎出声，因喉间灼痛，抑或是终于释放的魔法喷薄而出。
魔法—
塞莱娜在森林的华盖下醒来。仍是白昼时分，从她衬衫、长裤与靴子上沾染的泥土判断，罗温似乎是从古墓堆将她拖拽至此。
衬衫和裤子上沾的是呕吐物。此外还有……她尿裤子了。脸颊瞬间烧灼起来，但她强行驱散了关于失禁原因的思绪，不去想为何会呕吐到肝胆俱裂。至于最后那个关于魔法的念头—
"缺乏纪律，丧失控制，毫无胆识。"低吼声蓦然响起。
她忍着阵阵头痛，发现罗温正坐在岩石上，肌肉虬结的双臂撑在膝头。左手指间垂落一柄匕首，仿佛在她躺于污秽中时，他始终百无聊赖地抛接着这该死的东西。"你失败了，"他平板地宣判，"你确实抵达了战场另一端，但我说的是直面尸鬼—而非施展魔法撒泼。"
"我要杀了你，"她嘶声喘息着挤出字句，"你竟敢—"
"那根本不是尸鬼，公主殿下。"他倏然将目光扫向她身后的树林。她或许曾咆哮着用文字游戏逃避带她去多兰尼尔的约定，但当他的视线再度锁住她时，那眼神分明在说：那东西本不该出现在此地。
那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蠢货？她在心底狠狠回敬。
罗温下颌绷紧才开口道："不知道。这几周皮行者一直在附近游荡，从山丘下来搜寻人皮，但这次……截然不同。我从未在此地或任何领域遭遇过类似之物。"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她此刻的狼狈状态，"等我折返时它已消失无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当时我只看见黑暗，而你现身时……判若两人。"她壮着胆再次审视自身。肌肤呈现出白骨般的惨白，仿佛在瓦雷泽屋顶晒出的那点血色已流失殆尽—远非仅因恐惧与呕吐所致。
"无可奉告，"她啐道，"你见鬼去吧。"
“其他生命或许正因此命悬一线。”
“我想回要塞。”她喘息着说，不愿再听任何关于那些生物、皮行者之类的事。每个字都耗尽力气，“现在就走。”
“我说结束才算结束。”
“你可以杀了我、折磨我、把我扔下悬崖，但我今天真的不行了。那片黑暗里…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它拖着我翻检记忆—全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够了吗？”
他嗤了一声，却起身迈步。她膝盖打颤跌跌撞撞地跟着，穿过雾守堡走廊时侧过身子，不让路过的卫兵或仆役看见弄脏的裤子和呕吐物。但满脸污迹无处可藏。她紧盯王子的背影，直到他推开木门，蒸腾雾气扑面而来。“女浴池。你房间在上层。明早厨房报到。”说罢再度离去。
塞莱娜拖着步子踏入蒸汽弥漫的浴场，剥下衣衫瘫进石砌浴池，任由水汽包裹，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