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直到所有声响戛然而止—埃姆里斯在案台边的轻柔哼唱,揉面时面团的闷响,卢卡切菜的碎声和他漫无边际的闲谈絮语—瑟莱恩才惊觉自己早已筋疲力尽。她转身望向楼梯井时便已料到会看见什么。双手泡得发皱,十指酸痛,肩颈阵阵抽痛,但…罗恩正斜倚在楼梯拱门处,双臂环抱,死寂的眼眸中翻涌着暴戾。"出发。"
尽管他面容冷峻,她却清晰感觉到对方因她没缩在角落哀叹指甲受损而不悦。离开时卢卡做了个抹脖子动作,用口型说道"祝好运"。
罗恩领她穿过哨兵们佯装没在监视的小院,踏入森林。经过巨石阵时,结界魔法再次啃噬她的皮肤,恶心感翻涌而至。离开厨房的恒温暖意后,当他们穿行于苔藓覆盖的林木间,她已半身僵冷,但这也不过是模糊的知觉微光。
罗温沿着嶙峋山脊向森林最高处跋涉,雾气仍萦绕林间。她几乎未曾驻足俯瞰山麓丘陵,也未曾眺望前方那片翠绿清新、远离阿达兰威胁的平原。直至抵达那座看似饱经风霜的神庙遗迹,罗温始终未发一言。
如今这里仅存布满裂痕的石台与廊柱,雕刻纹饰早已被风雨磨平棱角。她左侧是文德林领地,山麓绵延,平原辽阔,一派祥和。右侧坎布里安山脉如巨墙耸立,阻隔了永生之境的视野。身后极远处,蜿蜒盘踞于山脊的堡垒隐约可见。
罗温踏过龟裂的乱石,银发在凛冽湿风中狂舞。她双臂松弛垂落身侧,更多是出于本能反应。他浑身挂满武器,面容如覆冰霜,透着不容置疑的凶悍。
她强扯嘴角挤出微笑,竭力扮出恭顺热切的模样:"尽管放马过来。"
他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她全身:雾气浸透的衬衫紧贴起满鸡皮疙瘩的冰冷肌肤,污渍斑驳的湿裤,双脚的站位…
"收起那副虚伪谄媚的假笑。" 他嗓音如死水般沉寂,字句却淬着剧毒锋芒。
她维持着假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欺身逼近,犬齿森然显露:"第一课,丫头—少放狗屁。老子没闲心应付这套,恐怕也只有老子才懒得管你骨子里多暴戾多扭曲。"
“你倒未必真想见识我骨子里的暴戾扭曲。”
“尽管撒泼吧,公主殿下。你活过的年头里,老子撒的野比你狠十倍,时间比你长十倍。”
她没发作—不,因为这男人根本不懂蛰伏在她皮囊下、撕扯五脏六腑的利爪—但彻底卸去了表情管控。双唇掀起,森白齿列毕露。
“这才像样。现在变身。”
她连装腔作势都省了:"这事我控制不了。"
“要听借口我自会开口。变形。”
她根本不会。儿时就未能掌握,过去十年更无机会学习。“希望你带了零食,因为若今天的训练指望我变形,我们怕是要耗上很久很久。”
“你真是非要逼我享受训练你不可。”她感觉他完全可以把"训练你"替换成"生吞活剥你"。
“师徒训练的狗血剧情我早经历十几回了,不如省省这些狗屁?”
他笑意转冷,杀气骤凝:“闭上你欠揍的嘴,变形。”
战栗感如深渊闪电贯穿全身—“不。”
他猛然出击。
整晨她都在琢磨他的招式:移动轨迹,迅疾角度。于是侧身躲过第一拳,发丝在风中啪地断裂。
她甚至反向急转避开二连击。但这混蛋快得令她目眩—快到第三击根本无从预判。如同昨夜,这记扫堂腿直取下盘。
脚踝被扫的瞬间她失衡翻滚,前额重重撞上风化岩石。砰!颅骨震响中她仰面瘫倒,灰蒙天空压顶而来。罗温如猎豹扑袭,精壮大腿钳住她肋骨。晨间厨房的劳累、数周饥馑的虚脱,令她喘不过气地晕眩,连扭身挣扎都做不到—生平首次彻底意识到,自己体重、力量、技巧皆被碾压。
“变形。”他嘶声逼令。
她仰面发出连自己都嫌刺耳的枯笑:“想得美。”天灵盖突突直跳,右眉淌下的温热鲜血已渗入鬓角,而这人竟还坐在她胸口。被体重压得窒息的她再度嗤笑:“你以为激怒我就能骗出变形?”
他龇牙低吼,那张布满她视野里漂浮金星的脸庞近在咫尺。每次眨眼都像有匕首刺穿她的眼眶,这恐怕会是她此生最严重的黑眼圈。
「我有个主意:老娘有的是钱,」她忍着脑中轰鸣说道,「我们假装训练个把星期,然后你告诉梅芙我合格了能进她地盘,你要多少天杀的金子我都给。」
他的獠牙抵住她脖颈,稍一动弹就能撕开她的喉咙。「我也有个主意,」他低咆道,「除了搔首弄姿自称刺客,老子真不知道你这十年在搞什么鬼。但我知道你习惯为所欲为,根本管不住自己—骨子里毫无自制力,毫无纪律性。你就是个被宠坏的小鬼。」那双绿眸盛满嫌恶,「而且,你是个懦夫。」
若非双臂被制,她当下就要把他脸抓烂。她拼命挣扎,用尽毕生所学技巧想挣脱桎梏,他却纹丝不动。
他发出低沉狞笑。「不爱听这词?」更逼近的阴影里,刺青在她模糊视线中晃动,「懦夫。整整十年你都在逃,眼睁睁看着无辜者被焚烧屠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意识突然—断线了。
仿佛又沉入水底。仿佛冲进妮米雅房间看见残破的美丽躯体横陈床榻。仿佛目睹深爱的勇者盖兰·亚什赖弗在民众欢呼中策马奔向落日。
她静静躺着,凝望头顶翻涌的云层。等待他说完那些听不见的话语,等待那记注定感觉不到的击打。
「起来。」他霍然起身,天地霎时开阔明亮,「给我起来。」
站起来。卓尔曾对她说过这句话,当时痛苦、恐惧与悲伤将她推下深渊边缘。但自从内哈米娅遇害那夜—她剖开亚彻肚肠的夜晚,她向卓尔吐露残酷真相的白天……正是卓尔亲手将她推下那道悬崖。她仍在坠落。永无起身之日,因为深渊永无止境。
粗粝有力的手掌突然插入她腋下,天地骤然倾斜旋转,那张布满刺青的狰狞面孔猛地逼近。任他用巨掌钳住头颅拧断脖颈也罢。
"废物,"他啐道,松手将她甩开,"没骨头的废物。"
为了内哈米娅,她必须尝试,必须挣扎—
可当她探向胸中那头怪物蛰伏的深渊时,触到的唯有蛛网与灰烬。
赛琳娜仍觉天旋地转,干涸的血痂在脸颊侧边发痒。她懒得擦拭,更不在意那只乌青眼眶—从神庙废墟跋涉数英里进入林间丘陵时,这淤伤定已绽成紫黑色。但此行并非折返雾堡。
当罗恩抽出长剑与匕首,停驻在遍布坟丘的草甸边缘时,她正摇摇欲坠。那不是山丘—而是古冢,埋葬着千年王侯的陵寝,起伏绵延至森林彼端。数十座坟冢矗立着,每座都竖着石门框与密封铁门。透过昏花的视线,伴着阵阵抽痛的颅脑,她后颈汗毛倏然倒竖。
那些覆草的土丘仿佛在……呼吸。在沉眠。铁门封锁着冢灵,将窃宝的它们禁锢其中。这些邪灵潜入古冢蛰伏万古,啃噬着胆敢染指陪葬金器的愚者血肉。
罗恩朝古冢群扬了扬下巴:"本想等你掌控力量后再来—计划让你夜间拜访,那时冢灵才真正大开眼界。不过今日算是便宜你了,毕竟白昼敢现身的邪灵寥寥无几。"他凝视着艾琳,"穿越坟丘—直面冢灵抵达荒原彼端,随时都能启程前往多兰勒。"
这是个陷阱。她心知肚明。他拥有永恒时间的馈赠,能进行延续数百年的博弈。她的急躁,她的凡人之躯,每一次心跳都让她更接近死亡的事实—这些都成了他用来对付她的武器。面对那些尸鬼…
罗恩的武器在咫尺之遥闪着寒光。他耸了耸强健的肩膀说道:"你可以等着重新赢回佩剑资格,或者就保持现在这样进去。"
怒火的闪现将她从恍惚中震醒,她脱口而出:"我赤手空拳就够了。"对方只是回以嘲弄的狞笑,便晃进了丘陵迷宫中。
她紧咬着他的踪迹,在每座土丘间穿梭,深知若是落后太多,这男人定会出于恶意将她抛弃。
铁门后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与苏醒之物的呵欠。门扉毫无装饰,由锈迹斑斑的尖钉固定石楣上—那些铁钉古老得恐怕比温德林王国本身还要年长。
她的脚步碾过草丛沙沙作响。此间连飞鸟虫鸣都格外沉寂。丘陵豁然敞开,露出环形焦土,中央矗立着最破败的坟冢。其他坟丘尚呈圆弧形,这座却似遭远古神祇践踏。塌陷的冢顶虬结着灌木根须,三块巨型门石布满凹痕污迹,歪斜欲坠。铁门已不知所踪。
冢内唯有永恒的黑。吞吐着气息的、亘古不变的黑。
当黑暗向她蔓延时,心跳声在耳际轰鸣。
"我就送到这儿。"罗恩说道。他的靴尖停在枯草圈外一寸之地,笑容化作野兽般的狞笑:"我在战场彼端等你。"
他料定她会像受惊野兔般逃窜。她也确实想逃。诸神在上,这鬼地方—那座该死的坟冢仅百码之遥—让她只想狂奔不止,直到寻得日不落之境。但若闯过此关,明日便可启程前往多兰勒。况且战场另半区蛰伏的尸鬼…总不会比她曾目睹、搏杀过,那些盘踞于世也蛰伏于心的可怖存在更糟。
于是她向罗恩颔首致意,踏入了死亡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