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喙部落是最后全员集结于费里安隘口的氏族。
因此他们分到欧米伽堡垒里最小最偏远的房间—这座嵌在茹恩山脉最末峰中的迷宫般大厅,正是守卫着风雪肆虐隘口的姐妹峰北端。
隘口对面矗立着北牙峰,那是白牙山脉的终章,如今驻守着国王的军队。这群魁梧的蛮兵至今仍搞不明白,那些从四面八方悄然潜入的女巫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们已在此驻扎一天,玛农却仍未见到国王承诺的双足飞龙踪影。尽管飞龙巢穴位于隘口对面的北牙堡,咆哮声仍不绝于耳—即便深入奥米伽要塞的石砌回廊深处,尖锐嘶鸣与震天怒吼依旧在岩壁间回荡,革质巨翼掀起的声浪震荡空气,利爪刮擦岩地的嘶响在地板间流窜。
三大氏族上次齐聚已是五百年前。当年部众曾逾两万,而今仅存三千之数—这已是最乐观的估计。昔日强盛王国,终成过眼云烟。
奥米伽要塞的回廊危机四伏。阿斯特琳与某个黄腿贱人方才爆发冲突—那蠢货竟不知黑喙哨兵(尤其十三卫成员)最恨被讥讽心慈手软,玛农不得不亲自出手将两人撕开。
斑驳蓝血溅满她们面颊。眼见张扬跋扈的美人阿斯特琳造成主要伤害,玛农心中暗喜,却仍不得不惩戒自己的副官。
三记毫无阻滞的重拳:首击腹腔令其感受无力,次断肋骨使其呼吸皆痛,末砸面门让断裂的鼻梁时刻提醒—这般惩戒已算从轻发落。
阿斯特琳如所有十三卫成员那般,未发半声哀嚎,未作丝毫辩解,全数承受。
今晨用燕麦粥的寒酸早餐时,副官肿胀淤青的鼻梁上方竟向玛农绽出狞笑。若换作其他女巫,玛农早该扼其咽喉拖至厅前令其悔不当初—但阿斯特琳…
纵是血脉相连的表妹,阿斯特琳也绝非朋友。玛农不需要朋友。所有女巫—尤其是十三卫—都不需要朋友。可这百年来阿斯特琳始终为她断后。那抹狞笑昭示着下次浴血鏖战时,匕首绝不会插进玛农的脊椎。
没错,阿斯特琳就是疯狂到把断鼻当作荣誉徽章,并将在她那并不永生的余生里,永远爱上这道歪斜的鼻梁。
黄腿族继承人伊丝克拉—一个傲慢如公牛的魔女—仅仅给了那个冒犯她的哨卫口头警告勒令闭嘴,就把人打发到山腹的医护室去了。蠢货。
所有女巫团首领都接到严令约束手下哨卫,必须压制氏族间的争斗。否则三位母主就会像铁锤般砸向她们。若不给点惩罚,若伊丝克拉不杀鸡儆猴,那个犯事的女巫定会故态复萌,直到被黄腿族新任高阶女巫倒吊着脚趾处死。
昨晚她们在洞穴般的食堂里为黄腿婆婆办了场假惺惺的追悼会—随便点些旧蜡烛充作传统黑烛,抓到什么兜帽就往头上套,念诵给三面女神的圣词时敷衍得如同念菜谱。
曼侬从未见过黄腿婆婆,对她的死也毫不在意。她更感兴趣的是谁杀了老太婆,以及为何下手。所有女巫都心照不宣,在那些虚情假意的哀悼辞令下,交换的尽是这类问题。阿斯特琳和薇斯塔照例负责交际,与其他女巫攀谈时,曼侬就在近旁静听。但没人掌握实质情报。就连她那两名如影随形的暗卫—按训练要求藏身食堂阴影处—也未能截获任何消息。
拾级而上走向母主们与女巫团首领的集会地时,未知的焦灼感让曼侬肩头发紧。黑喙族与黄腿族的女巫纷纷退避让道。任何可能有用的情报,任何能让十三人团或黑喙族占据先机的线索,她都无从得知,这令她耿耿于怀。蓝血族果然不见踪影。那些离群索居的女巫最先抵达,霸占了欧米伽要塞最高层的房间,声称每日仪式必需山风加持。
鼻子朝天的宗教狂徒"—黑喙之母向来这么称呼她们。但正是这群疯徒对三面女神的狂热信仰,对铁牙治下女巫王国的执念,才在五百年前集结起所有氏族—尽管替她们打赢每场战役的都是黑喙哨卫。
玛农将自己的身体视作任何其他武器一般:她将其保持洁净、磨得锋利,随时准备出击与摧毁。但即便是她的训练,也无法让她抵达连通欧米茄与北方獠牙的黑桥门厅时免于喘息。她甚至未曾触碰这片石造广场便已心生憎恶。这里的气味不对劲。
那气味就像她在公爵身边见过的那两名囚犯。事实上,整座建筑都散发着同样的恶臭。这气味绝非天然之物,根本不该存于世间。
约五十名女巫—各部族中地位最高的女巫集会首领—聚集在山体侧面的巨洞前。玛农即刻瞥见了伫立在桥口的祖母,她身边站着的必然是蓝血与黄腿两族的女族长。
新任黄腿女族长据称是芭芭的某个同父异母姐妹,而她确实形神兼备:蜷缩在褐色长袍里,藏红花色的脚踝若隐若现,白发编成辫子向后梳拢,露出布满岁月斑痕的枯皱厉容。根据族规,所有黄腿族人都永久外露着铁制獠牙与指甲,新任高阶女巫的金属爪牙正在晦暗的晨光中幽幽发亮。
毫不意外,三血贵族的族长身材高挑纤瘦,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祭司。她身披传统的深蓝长袍,寒铁铸就的星辰冠冕环绕额间。当曼农走近人群时,她看清那些星辰边缘带着倒刺—同样不足为奇。
传说中,当魔法即将吞噬女巫时,三面女神赋予所有女巫铁齿与铁甲,使她们得以在尘世扎根。而这顶铁冠昭示着:三血贵族血脉中的魔力过于汹涌,其领袖需要更多—需要铁与痛苦来束缚—才能将她禁锢在此界。
一派胡言。尤其在这魔法绝迹的十年间。但曼农听闻过三血贵族在森林洞穴里举行的仪式,传闻痛苦是通往魔法的门扉,能开启她们的感知。先知,秘术师,狂热信徒。
玛农穿过聚集的黑喙氏族女巫团首领队列。她们人数最多—二十位首领,统归玛农及其十三人团管辖。每位首领都以两指触额致礼。玛农未予理会,径直走向人群最前方。祖母投来一瞥以示认可。
任何高阶女巫的认可都是殊荣。玛农垂首以双指按额。服从、纪律、残暴是黑喙氏族最崇高的信条。其余一切皆当毫不留情地碾灭。
当她发现另两位继承者正注视自己时,仍高扬下颌,双手背在身后。
蓝血族继承人佩特拉离高阶女巫们最近,她的部众位于人群中央。玛农身体微僵却未移开视线。
对方布满雀斑的肌肤与玛农同样苍白,发辫则如阿斯特琳般闪耀着暗金—那是种能在灰暗光线下折射金属光泽的黄铜色。佩特拉美艳一如多数女巫,却神情肃穆。蓝色眼眸上方,陈旧的皮制额带取代了铁星冠。无从判断她的具体年龄,但若在魔法消失后仍保持这般容貌,想必与玛农年岁相仿。她的注视不带敌意,亦无笑意。女巫们鲜少展露笑容—除非身处猎场或杀戮之地。
而黄腿族继承人伊丝克拉……正对玛农咧着嘴笑,浑身散发着挑衅气息,令玛农血脉贲张渴望应战。昨日走廊里双方哨兵群的殴斗,伊丝克拉显然没忘。从她棕眸中的神色判断,那场斗殴更像是战书。玛农暗自盘算:若撕开黄腿族继承人的喉咙将引发多大风波。这倒能彻底终结双方哨兵间的冲突。
但若无端袭击也意味着自取灭亡。女巫的审判向来迅疾。权力挑战虽可能致死,但必须公开宣战。在伊丝克拉未正式挑衅前,玛农只能按兵不动。
“既然人都到齐了,”蓝血女族长克蕾西达开口,将玛农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该让你看看我们被召来此地的使命了?”
黑喙族长朝石桥扬手,黑袍在寒风中翻卷如浪。“踏上天路吧,女巫们。”
穿越黑桥的煎熬远超玛农的预期。首先是脚下的顽石,随步伐阵阵搏动,散发着无人察觉的恶臭。更有刺骨寒风撕扯着她们,将她们狠狠撞向雕花桥栏。
深谷底部完全隐没在浓雾中—自她们抵达之日,乃至攀爬峡谷的数日间,这雾霭从未消散。她推测是国王的某种法术,细想却徒增疑窦。不过她懒得追问,更无心深究。
抵达北方獠牙的巨穴前庭时,玛农双耳冻僵,脸颊刺疼。她曾翱翔于各种极端天候的高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总有滚烫的血肉在腹中燃烧,为她驱寒。
她将清涕抹在红斗篷肩部。其余女巫族长总用混杂着渴慕、轻蔑与妒恨的眼神盯着这抹猩红,伊丝克拉的嗤笑凝视最为长久。终有一日要撕下黄腿氏族继承人的脸皮—那滋味定会,真他妈的痛快。
行至北方獠牙上层的巨口通道时,岩壁布满抓痕凿印,溅满三面女神才知道的污物。腥锈气息扑面而来—是人血。
五名如磐石般冷硬的男人向三位族长冷峻颔首。玛农紧随祖母迈步,目光分视守卫与环境。另两位继承人也如法炮制。至少在戒备这件事上,她们达成了共识。
身为继承人,保护高阶女巫是他们至高无上的使命,即便需要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玛农瞥向黄腿族母—当两位远古者步入山影时,这位族母仍如她们般昂首挺立。但玛农的掌心始终紧贴着佩剑风斩的剑柄,片刻不曾松开。
此处的尖啸声、翼翅拍击声与金属撞击声远比别处更刺耳。
"我们在此处繁育驯化它们,直到能穿越欧米茄为止,"一名男子解说道。他们穿行在穹顶高耸的厅堂中,他朝途经的众多岩洞入口比划着:"孵化场藏在山腹深处,比锻造兵器的熔炉高一层—好让龙蛋保持温暖。巢穴再往上一层。我们按性别和品种分隔圈养。雄性除非配种都单独关押,进笼者必死无疑。这可是血的教训。"男人们哄笑起来,女巫们却面无波澜。他继续介绍品种:雄龙最凶猛,雌龙则兼具凶残与双倍狡黠;小型龙擅潜行,有的培育成通体纯黑融于夜空,有的呈淡蓝色混入白昼巡逻队。至于普通飞龙的毛色—"反正敌人见了都会吓得肝胆俱裂",那人咧嘴笑道。
他们沿石阶盘旋而下,浓烈的血腥与秽物气味已令人窒息,飞龙群的喧嚣更几乎盖过解说—翼膜拍打的轰鸣、刺耳的尖啸、身躯撞击岩壁的闷响在洞窟中震荡。但玛农始终凝神锁定祖母的方位,感知着周围每个人的站位。她知道身后一步之遥的艾丝特琳,也正为她做着同样的事。
领路人将他们带到巨型洞窟的观景台。下沉式场地低于平台至少四十英尺,洞厅一端完全敞向悬崖,另一端被铁栅封锁—不,那是扇巨门。
“这是训练坑之一,”男人解释道,“天生的杀手容易识别,但很多是在坑里显露出本色的。在你们……女士们,”他说着试图掩饰对这个词的皱眉,“见到它们之前,它们就在这里厮杀决斗了。”
“那么,”黑喙夫人用目光钉住他,“我们何时挑选坐骑?”
男人喉结滚动:“我们驯养了一窝温顺的来教你们基础。”
伊丝克拉喉间滚出低吼。若非蓝血主母开口,玛农也会因这隐含的侮辱龇牙:“没人会直接跳上战马学骑术,对吧?”
男人如释重负地松了肩膀:“等你们适应飞行后—”
“我们生来御风而行,”后排某位巫会首领道。几声附和的咕哝响起。玛农保持沉默,黑喙巫会的首领们亦然。服从。纪律。残忍。她们不屑夸耀。
男人坐立不安地只敢盯着克蕾西达,仿佛顶着星辰棘冠的她才是屋里唯一安全的存在。蠢货。玛农常觉得蓝血族才是最毒辣的。
“只要准备就绪,”他说,“就能开始选拔。让你们骑上坐骑展开训练。”
玛农冒险将视线从祖母身上移向深坑。巨型锁链锚定在石壁上,深色血渍如泼墨般污染岩面,仿佛曾有巨兽被掼砸其上。蛛网状的裂痕从撞击中心辐射开来—那东西绝对是被狠狠砸过去的。
“锁链作何用?”玛农脱口问道。祖母投来警告的眼神,但她只盯着男人。果然那人因她的美艳瞪大双眼—随即看清美艳之下蛰伏的死亡,瞳孔便再未收缩。
“锁链用来拴饵兽,”他答道,“这些双足飞龙教同类厮杀,把野性炼成兵器。上头严令不准处决任何飞龙,哪怕是残次品。废物总得物尽其用。”
如同斗狗一般。她再度望向墙上那块污渍和裂缝。诱饵兽多半是被某头更大的飞龙抛掷出去的。若飞龙能如此互相投掷,对人类造成的伤害……她胸口因期待而发紧,尤其当那男人说道:“想看公牛吗?”
克雷塞达优雅地示意继续时,铁钉寒光微闪。男人吹出尖锐口哨。锁链哗啦作响,鞭子凌空抽响,斗兽场的铁门在升起时发出呻吟。随后,在手持长鞭与长矛的人群引导下,飞龙现身了。
众人倒抽冷气,连曼农也不例外。
"泰特斯是我们最棒的飞龙之一,"男人说道,话音里透着自豪。
曼农无法将目光从这头华美巨兽身上移开:斑驳的灰白色躯体覆盖着革质鳞皮;粗壮的后肢长着与她前臂等长的利爪;巨大的翼翅末端生有趾爪,能像前肢般推动身躯前进。
三角状头颅左右转动,淌着涎液的血盆大口露出弯曲的黄牙。"尾巴末端带毒刺,"男人解说道。此时飞龙完全爬出深坑,对着坑底的守卫发出咆哮。吼声在石壁间震荡,穿透她的靴底沿腿骨上行,直抵那颗枯槁的心脏。
它后腿锁着铁链,显然是为防止飞离深坑。那尾巴与身躯等长,末端分叉成两根弯刺,正像猫尾般来回甩动。
"它们日行千里,抵达战场时仍能立即投入厮杀,"男人话音未落,女巫们齐齐倒吸凉气。如此速度与耐力……
"它们吃什么?"佩特拉问道,雀斑脸仍保持着沉静的庄重。
男人揉着脖颈:"什么都吃。不过偏好新鲜血肉。"
"我们也是,"伊丝克拉咧嘴笑道。若非黄腿部落的继承人开这口,曼农本该跟着周围人一起哄笑的。
泰特斯猛地甩动身躯扑向最近的人,同时用其壮丽的尾巴击断了身后举起的矛枪。鞭声炸响,但为时已晚。
鲜血飞溅,惨叫刺耳,骨碎声咔嚓作响。那人的双腿和头颅滚落在地,躯干被囫囵吞下。血腥味弥漫空中,每个铁牙女巫都深深吸气。她们面前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后退了一步。
坑中的公牛此刻正昂首凝视众人,长尾仍在地面抽打。
魔法已逝,但如此壮丽的造物仍存于世;魔法已逝,但马农感到此刻的确信感正渗入骨髓—她注定要站在这里。除了泰特斯,她谁都不要。
唯有最凶猛的生物才配当她的坐骑,唯有那与她暗黑本质共鸣的存在。当她的目光与泰特斯无尽黑暗的双瞳交汇时,她对着这头双足飞龙扬起微笑。
她敢发誓那猛兽也对她咧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