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曼侬·黑喙站在冰雪暴涨的河流旁的山崖上，闭着双眼，任凭湿冷的寒风刺痛她的脸庞。世间少有声响能比垂死之人的呻吟更令她愉悦，而风声恰是其中之一。
迎风而立已是她如今最接近飞翔的姿态—除了在那些罕见的梦境里，当她再度穿梭云间，那柄铁木扫帚仍能运转自如，而非如今这般沦为废木，被扔在黑喙要塞她房间的壁橱深处。
她已有十年未尝过云雾滋味，未曾乘风驰骋。今日本该是个绝佳的飞行日，疾风凛冽如刃。若在往昔，她定将翱翔天际。
在她身后，黑喙祖母仍在与商队那个自称公爵的巨汉交谈。她心知这绝非巧合—刚离开芬哈罗那片血染的战场，祖母的召唤便如期而至；更非偶然的是，她当时距阿达兰边境的会合点竟不足四十英里。
当黑喙部族的大巫祖母在汹涌的棘河畔与公爵密谈时，曼侬正执行警戒任务。她麾下集会的其余成员已在小营地四周就位—十二名与曼侬年纪相仿的女巫，皆是自幼一同长大受训的伙伴。她们和曼侬一样手无寸铁，但公爵显然深谙：黑喙魔女杀人，何须兵刃？
当你生来便是武器时，根本不需要其他兵器。
而若你身为曼侬的"十三人"之一—这群与她并肩厮杀、御风百年的精锐战士……往往只需集会之名，便足以令敌军望风而逃。"十三人"从无慈悲之名，更无失手之誉。
曼侬审视着营地四周的甲胄卫兵。半数人紧盯着黑喙女巫，余者则监视着公爵与她的祖母。大巫钦点十三人担任护卫乃是无上荣光—再未召集其他集会。十三人既在，何必再召他人？
玛农将目光转向最近的卫兵。汗水味、淡淡的恐惧酸腐气以及浓重的疲惫汗臭飘入她鼻尖。看这架势闻这气味，他们已跋涉数周。队伍里押着两辆囚车。一辆散发出强烈的男性体味—或许还残留着古龙水味。另一辆载着女性。但两辆车的气味都透着不对劲。
祖母曾说玛农生来没有灵魂。作为黑喙族人，就该这般无情无义。她骨子里都浸透着邪恶。可囚车里的人，连同那位公爵，他们的气味都透着异常。截然不同。格格不入。
近旁的卫兵挪了挪脚。玛农冲他嫣然一笑。那人握剑的手骤然收紧。
纯粹出于无聊，玛农故意扬起下颌，咔嗒一声合上铁牙。卫兵踉跄后退，喘息变得粗重，恐惧的酸腐气味陡然尖锐起来。
她那一头月色银发，雪花石膏般的肌肤，熔金似的眼眸，曾让不少短命鬼夸赞她美若精灵女王。可惜那些蠢货临终才明白，这副美貌不过是她与生俱来的兵器。而正是这兵器，让狩猎变得如此，如此有趣。
积雪与枯草的碎裂声传来。玛农转身离开颤抖的卫兵和咆哮的棕色铁角兽，只见祖母踏雪而来。
魔法消失这十年间，她们的衰老进程彻底扭曲。玛农明明已逾百岁，十年前却始终保持着十六岁容颜。如今她看着像是二十出头。当意识到自己正像凡人般衰老时，整个部族都陷入恐慌。而她的祖母……
黑喙之母厚重的午夜蓝袍在凛冽寒风中如流水波动。银丝已爬上祖母鬓角，细纹开始侵蚀她的面容。这位黑喙族的大女巫何止是美—她拥有蚀骨魅惑。即便凡人的岁月正压弯她的脊背，在她骨白色的皮肤刻下痕迹，女族长依然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气息。
“现在出发。”黑喙族长说道，沿河北岸向北走去。在他们身后，公爵的士兵在营地周围列阵戒备。有十三翼在场—而且他们很无聊的时候，凡人如此谨慎实属明智。
玛农只需微微一抬下巴，十三翼便整队待命。其余十二名哨卫保持规定距离跟随在玛农与祖母身后，冬日的草地上脚步声几不可闻。数月来她们接连潜入各个城镇，却连一个克洛坎族人都未能找到。玛农心知肚明，事后必将面临某种惩戒。或许是鞭刑，或是断几根手指—不会留下永久伤残，但必定公开行刑。这正是祖母偏爱的惩戒方式：手段无关紧要，当众受辱才是精髓。
然而祖母那点缀着金斑的漆黑眼眸—纯正黑喙血统的传世象征—此刻正凝望着北方地平线，投向奥克沃德森林及更远处巍峨耸立的白色獠牙山脉。金斑眼眸之所以成为部族最珍视的血脉特征，个中缘由玛农从不屑深究。当年祖母发现襁褓中的玛农生着纯粹暗金的双瞳时，便从女儿余温未散的尸身旁抱走女婴，宣告她为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祖母继续前行，玛农也不催促。除非她想被活生生拔掉舌头。
当山麓吞没营地的轮廓时，祖母开口道："我们向北行进。命你麾下十三翼中三人分赴南、西、东三向。"她凝视着远方的白色獠牙山脉，"找到所有同族血脉，传令全军在费瑞安裂谷集结。所有黑喙族人—无论女巫还是哨卫，一个都不能少。"
如今已无区别—每个女巫都归属于某个集会，因此都是哨兵。自从她们西方王国覆灭以来，自从她们开始为生存而爪牙相向以来，每个黑喙族、黄腿族与蓝血族成员都必须时刻准备战斗—随时准备夺回故土或为族人赴死。玛农自己从未踏足过昔日的女巫王国，从未见过那片延伸至西海的平坦绿色旷野上的废墟。她的十三人亲卫队也无人见过，因着最后那位克罗坎女王在传奇战场上血染疆场时降下的诅咒，她们全都成了流浪者与放逐者。
女族长凝视着山脉继续说道："若你们的哨兵发现其他部族成员，也要通知她们在裂谷集结。不许争斗，不许挑衅—只管传递消息。"祖母的铁齿在午后阳光下寒光闪烁。如同多数远古女巫—那些生于女巫王国、曾为粉碎克罗坎女王的枷锁而在铁牙联盟中征战的老辈—黑喙之母永远展露着她的铁齿。玛农从未见过她收起利齿。
玛农咽下了疑问。费里安裂谷—那道横亘在白牙山与鲁恩山脉之间满目疮痍的死亡之地，是连接东部沃土与西部荒原的少数通道之一。
玛农曾徒步穿越覆雪的洞穴迷阵与沟壑—仅此一次，带着十三人亲卫队及另外两个集会，就在魔法消逝后不久。当骤然丧失飞行能力的剧痛令她们近乎失明失聪失语时，半数女巫未能穿越裂谷。十三人亲卫队勉强生还，玛农的胳膊更险些被冰窟塌方永远埋葬。说是险些，实则因副官阿斯特林的急智与三把手索瑞尔的蛮力才得以保全。费里安裂谷；自那以后玛农再未踏足。数月来，远比女巫更黑暗之物盘踞裂谷的传闻甚嚣尘上。
"黄腿婆婆死了。"玛农猛然转头看向祖母，后者正浮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死在裂石堡。公爵收到线报。无人知晓凶手及缘由。"
“克罗坎人？”
“也许吧。”黑喙夫人的笑容慢慢漾开，露出铁牙上锈迹斑斑的斑点。“阿达尔兰国王邀请我们在费里安峡谷集结。他说要在那儿献我们一份大礼。”
玛农思忖着她对那个凶残狠毒、一心要征服世界的暴君的了解。身为女巫团首领兼继承人，她的职责就是护祖母周全；预判所有陷阱与潜在威胁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这可能是陷阱。想把我们聚到一处然后一网打尽。他说不定正和克罗坎人勾结—或是蓝血族。那帮家伙向来妄想当所有铁牙部落的大巫。”
“噢，我看未必，”黑喙夫人喉间发出低沉的呼噜声，深不见底的乌木色眼睛眯成细缝，“因为国王开了个条件。向所有铁牙部落开出的条件。”
玛农静待下文，尽管此刻她恨不得抓个人开膛破肚来缓解焦灼的煎熬。
“国王需要骑手，”黑喙夫人仍凝望着地平线，“为他驯养的双足飞龙配备骑手—组建空中骑兵。这些年在峡谷里培育的就是这些猛兽。”
沉寂太久—实在太过漫长—但玛农能感受到命运的丝线正缠绕着她们缓缓收紧。
“待大功告成，待我们为他效忠之后，他会将飞龙赐予我们。率领大军从占据荒原的凡人猪猡手里夺回故土。”剽悍的狂喜如利刃刺穿玛农胸膛。顺着族长凝视的方向，她望向仍被冬雪覆盖的远山。再度翱翔天际，穿梭于崇山峻岭，追猎那些命中注定的猎物……
它们终究不是施了魔法的铁木扫帚。
不过有飞龙倒也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