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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手术后到星期六下午,医生用麻醉药让马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下午四点,史蒂夫、乔斯林、米尔福德·汉普顿(乔斯林的父亲,专门从亚特兰大飞过来帮忙)和玛丽·范德米尔吃完午餐(其实人人都吃不下)回到病房时,马特苏醒了。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马特对一切外界刺激都没有反应。医生诊断为“紧张性木僵”,众人听了都非常担忧。当时他们发现他躺在床上,皮肤呈现出一种暗淡的半透明状态;他的眼睛缠着纱布,仿佛戴着一个恐怖面具。最可怕的是他的颈部肌肉完全僵硬了,竟然把他的头部撑起来,悬在枕头上方几英寸的空中。值班医生告诉他们,刚才换纱布的时候,马特右眼的瞳孔对外界光源没有丝毫反应;而他的左眼必须做角膜移植手术,否则就什么都看不见。史蒂夫根据自己行医的经验,知道绷带下面的左眼必定是一片朦胧的灰白色,仿佛眼眶里根本就没有眼珠似的。
乔斯林不想回黑泉镇,所以他们就住在斯图尔特国际机场旁边的华美达酒店,汉普顿先生也住在那里。两人一整夜都没合眼,史蒂夫自顾不暇,已经没精力去关心乔斯林了。吃自助早餐的时候,乔斯林没精打采的,好像患了流感似的。她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且总是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乔斯林把黑泉镇的规矩抛诸脑后,竟然在言谈中提到了女巫。说着说着,她告诉她父亲:“都是凯瑟琳害的。”意想不到的是,玛丽用一种非常专业的方式不断地让乔斯林冷静,还帮她遮掩。幸好乔斯林一直迷迷糊糊的,所说的话也含混不清、词不达意,可塑性很强,所以玛丽总能想办法搪塞过去,而不需要驳斥她。最后,她把乔斯林带到女洗手间去了。
“天哪,太可怕了,真是一团糟啊!”汉普顿先生说。老人家折腾了一晚,现在已经长了一脸胡楂,还挂着两个黑眼圈。虽然史蒂夫挺喜欢岳父大人,可是他和乔斯林向来没办法与对方的父母走得太近。他们两人的世界和岳父的世界本来相距十万八千里,现在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重叠了。“史蒂夫,乔斯林老是提到一个凯瑟琳,她到底是谁呢?”
史蒂夫一直没办法和他的妻子说话,他的思维被困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里,不断重播发生在几个关键时间点上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一旦心中的痛苦变得太强烈,他的大脑就迅速退回一个介于清醒与昏迷之间的混沌状态——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不过对于岳父的这个问题,他至少听明白了最后一句。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关于儿子死亡这件事,他绝不能说实话!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样做很不公平,可是关键时刻假话张嘴就来。史蒂夫心里也隐隐觉得不安,“她受了太大打击,时间概念已经混乱了。我猜也许以前她认识一个叫凯瑟琳的人,是吧?”
“我也不知道……”老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俯身越过桌子,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史蒂夫的手,“我实在没办法相信。泰勒会自杀?我实在……为什么呢?你和乔斯林事前一点征兆也看不出来吗?”
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晃史蒂夫的手。史蒂夫突然觉得很愤怒,他很想说:岳父大人,我们真的看不出什么征兆。上个月我们的狗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他爬得很高很高,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然后有几个小孩在镇中心广场被公开鞭笞,不过那是黑泉镇的内政。可是,天哪,我们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泰勒是个……
突然,他知道岳父想说什么了。一阵剧烈的恐慌突然揪住了他的心,让他感到窒息,因为他不想听到这句话!可他的岳父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仿佛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泰勒生前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呀!”
对啊,泰勒确实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乖孩子!可是你为什么说“生前”呢?你这个白痴!你以为泰勒已经不在了吗?你把他当成一个已经结束了性命的孩子吗?他对我说:“爸爸,帮帮我。”可是我干什么了?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史蒂夫缓缓地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啊,米尔福德。”
“他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吗?我不需要知道里面的内容,如果他真的写下了遗言,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乔斯林和玛丽跑哪儿去了?史蒂夫已经受不了岳父的纠缠了。
汉普顿先生把手缩回去,眼睛也垂下来了:“马特弄成这样子,会不会是泰勒干的呢?他会不会有点……神志不清了?”
史蒂夫必须用力咬着已经破损的嘴唇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他声音颤抖着答道:“我不知道,米尔福德。”
*    *    *
史蒂夫和乔斯林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马特的主治医师和一个神经科医生要和他们讨论事情。沃伦·卡斯蒂略也在场,给他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同时也确保他们两人不会乱说话。乔斯林看起来比今早正常多了,也没有泄露任何机密。她只是不停地抽泣,把小茶几上的一盒舒洁纸巾用了大半。
主治医师例行提了一些问题,可是大部分都没有答案。然后他说:“我们需要讨论一个敏感的问题,是关于马特的眼睛。我们越快给他移植角膜,他痊愈的概率就越高。可是我们现在没有现成的角膜,所以我想问一下,你们愿不愿意考虑让我们把泰勒的眼角膜移植到他弟弟身上?”
虽然史蒂夫隐约料到他们会说这件事,可是现在问题摆出来了,他还是觉得很震惊。神经科医生说:“你不用立即回答,仔细想想吧。泰勒的去世真的很惨痛,可是如果你用他的角膜救了他的弟弟,也许他的牺牲也就有点价值了。”
哦,对啊, 史蒂夫想,干脆把兄弟俩最好的部分切下来重新凑成一个人好了。他们这样说,背后肯定有什么逻辑,只是我看不到罢了 。
史蒂夫不假思索地说好,因为答案太明显了,换了任何人都会同意的。
“你呢,夫人?你怎么看?”
乔斯林擦拭着眼泪,说:“史蒂夫,如果你同意,那我也没有意见。为了弟弟,泰勒什么都愿意牺牲。”
主治医师和神经科医生都没答话,沉默的一刻让史蒂夫很不自在。沃伦扬起眉毛,仔细地观察着两位医生。乔斯林没有留意到这一刻的尴尬,因为她又哭起来了。可是史蒂夫心中雪亮:他们不相信她的话。他们和乔斯林的父亲一样,都相信泰勒先用胶水枪折磨弟弟,然后再自杀。沃伦也看出来了,他当然心满意足,因为这样一来,女巫的秘密就不会泄露了。史蒂夫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的儿子,他的泰勒,虽然留恋生命,却因为受一股匪夷所思的强大魔力诅咒,被迫自杀。马特也是这股力量害的,可人人都以为是泰勒干的。他们都觉得泰勒是一个疯狂嗜血的失足少年,这样的疯子都有资格上新闻头条了。
想到泰勒的身后名竟会遭到这么不公平的对待,史蒂夫哭了,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哭泣。深深的悲痛使他肝肠寸断,实在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抽泣声,然后越哭越厉害,再也停不下来了。乔斯林哭的时候,他没办法安慰;现在轮到他哭了,乔斯林也同样是无能为力。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却各自封闭在自己的悲伤里。史蒂夫知道,就算乔斯林试图安慰他,他也未必接受她的好意。
沃伦带他们前往医院里的河景咖啡厅。他们坐在巨大的窗户旁,只见窗外有一片绿树环绕的停车场,更远处就是哈得孙河的潺潺流水。竖立在环形车道中心的巨大圣诞树随风摇摆。天色逐渐昏暗,白天的温暖即将被冬夜的寒冷取代。他的儿子正躺在医院大楼另一端的停尸间里,虽是咫尺之近,却有如相隔天涯。泰勒全身赤裸,已经被剖开了,解剖病理学家正在把重要器官一个一个取出来。
“真的很过意不去,”沃伦说,“可是在殡仪馆的人来商量葬礼事宜之前,我们必须先讨论几个很实际的问题。你是打算火化还是土葬?”
“土葬。”史蒂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史蒂夫……”乔斯林愕然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没有买丧葬保险,可钱不是问题。史蒂夫向来自命不拘泥于形式,不屑在身后固守那一抔黄土、一块方碑。以前他和乔斯林商量过,死后要火化。当然,那时候死亡看似遥遥无期,所以他们也只是初步假设罢了。可是现在这事情就摆在眼前了,史蒂夫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场景:亲朋好友参加完火化仪式,各自带着食物跟随他们回家开大餐,埋头大嚼沙拉、法式咸派……而泰勒呢?泰勒会被塞进熊熊燃烧的炉子里,烈火会把他柔软的皮肤烤黑、烧焦,还会把他的头发烧光。只需要几分钟的光景,在儿子身上长了十几年的肌肉就会迅速分解。很快,泰勒的躯体就会化为灰烬,他也变作一缕青烟,从烟囱飘出去,被冷风吹散,散落在千家万户的房顶上。这个结局已经超出了史蒂夫能承受的范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泰勒留在身边!
“我们让他入土为安。”他又说了一次。
“啊?史蒂夫,这样合适吗……”乔斯林说,“泰勒总是想离开黑泉镇,出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要是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到各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会不会更好……”
可是史蒂夫拒绝让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似乎有某种外力在鼓舞他,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指引他。也许这样做很自私,可史蒂夫就是觉得非土葬不可。
“乔斯林,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可以不时去探望一下。”
“好吧,我就让你决定吧。”乔斯林说。毕竟这是泰勒的身后事,如果换作马特,她就会做主了。
“你想把他葬在哪里?”沃伦问道。
葬在后院,废柴的坟墓旁, 史蒂夫突然想到。这个念头让他顿时觉得全身一片冰冷。
“葬在黑泉镇内。”
“这正是我担心的。”沃伦叹道。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问题。你可以放心,我们当然会满足你的要求。我们只是——往轻里说吧——有点担心。凯瑟琳的行为模式突然改变,把镇上的人都吓坏了。我们不知道人们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沃伦,泰勒肯定是听见了女巫的咒语。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对吧?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意外。”
沃伦压低声音说:“昨晚她袭击罗伯特了。”
史蒂夫和乔斯林都大吃一惊,一齐看着他。
“别担心,他没事。我们只是被吓了一跳罢了。不过我们想不明白,她好像是故意袭击罗伯特的。”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乔斯林问道。她的声音本来就颤抖,现在更是断断续续的,“她为什么要害死泰勒呢?史蒂夫,我也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是我眼前总是出现那一幕,泰勒吊在那里……我还看见马特把毒蘑菇塞进自己嘴里……你也知道马特是不会那么做的,是女巫逼他的,她想把马特也从我们身边抢走……每次我想回忆泰勒的容貌,我做不到……我只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睁开了……她就盯着我看……”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史蒂夫啊,请你帮帮我!你抱一下我好吗?”
爸爸,帮帮我。
史蒂夫照办了。他把她搂进怀里,任由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可是史蒂夫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点儿,他搂着痛哭流涕的乔斯林,仿佛抱住一大块面团。他一直看着窗外,只见人们顶着呼啸的寒风,走出了环形车道。每个人心中都有鬼,都难免被一些罪恶的记忆所困扰。他们来医院的原因是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儿女正坐在家中的圣诞树下等待着他们。他们一旦踏上归途,就可以把医院的烦心事统统抛诸脑后了。可是史蒂夫呢?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恐怖而清晰的画面:圣诞树的伞形松枝下摆着一个个装满福尔马林的巨大玻璃罐子,每个罐子里都浮着一个小孩的尸体。只见一个个肿胀赤裸的小孩泡在黄色的液体里,其中一个竟然是泰勒。他凸出的双眼正好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圣诞灯饰。
*    *    *
泰勒的遗体告别仪式在星期二举行。黑泉镇唯一的殡仪馆是在玫瑰堡老人院那里,史蒂夫和乔斯林决定把告别仪式放在默客酒馆后面的太阳房举行。泰勒生前喜欢和朋友来这里喝沙示汽水。酒保含着泪告诉史蒂夫,泰勒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小孩,堪称年青一代的典范。
星期一下午,乔斯林的神志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一开始她想象这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又突然恐慌起来。史蒂夫发现她躲在客厅的灵薄狱角落里,把地毯里的线一根一根地扯出来。斯坦顿医生给她开了一些安定精神的药。乔斯林吃了药,晚上终于睡着了。这是她上周星期五以来第一次合眼,总算有点改善了。
皮特提醒史蒂夫要同时关注两位家庭成员,切忌顾此失彼。史蒂夫知道老朋友说得没错,乔斯林一直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马特也是没有一点改善。虽然角膜移植成功了,可是马特的意识似乎一直没有恢复。妻子和小儿子都需要他的关心,也值得他去关心,可是史蒂夫根本无暇顾及母子二人,因为他的心中完全被泰勒占据了。
星期二一早,他们用一具现代风格的浅色复合板棺材把泰勒运到默客酒馆,史蒂夫和乔斯林就在那里迎接。有关人员离开后,太阳房里只剩下夫妻两人。他们静静地陪了儿子一会儿——等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人们就会把棺材盖合上钉好,然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泰勒了。泰勒的服装是按照他们的要求配置的:牛仔裤、V领T恤衫,还有他最喜爱的卡迪根开襟毛线衣——泰勒生前最爱这种搭配了。殓妆师的手艺非常好,连他脖子上的绳子勒痕竟然也弄没了。
泰勒真的很英俊。他的儿子,他的泰勒。
他看起来栩栩如生,仿佛正在安详地熟睡。史蒂夫突然觉得很不安,似乎面前的泰勒真的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开眼睛,伸个懒腰,然后从棺材里爬出来……可是,棺材冷冻底座的制冷电机发出的声音粉碎了他的幻想。泰勒从里到外已经开始腐烂了,而且这个过程只能稍稍延缓,却不可逆转。如果你翻开他的眼皮,你只会看见一个聚苯乙烯泡沫球正盯着你——解剖病理学家就是用这种东西来填充他的眼眶的。
罗蕊来了。她说她的父母要上班,不能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可是他们会出席葬礼。史蒂夫带她走进太阳房,两人相对垂泪。
“我能不能……碰一下他呢?”过了一会儿,她问。
“当然可以了,亲爱的。”史蒂夫答道。于是她小心翼翼地牵起泰勒的手,可是很快就放开了。史蒂夫留意到她牵手的时候全身发抖,也许是想不到泰勒的手会变得如此冰冷和僵硬吧。
对啊,现实就是这样。 史蒂夫想,你能够放手。虽然你会伤心一段时间,可是你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明年暑假你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泰勒只是一段痛苦的回忆,而且会逐渐淡化。
“我真的想不明白。”罗蕊泣不成声,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眼泪。
史蒂夫觉得房间里突然好像过了电,而且这股电流是冲着他而来的。本来,现在是合适的时机询问罗蕊是否留意到泰勒最近有什么不妥……有没有什么事情能解释他的自杀行为。史蒂夫知道罗蕊其实很期待他提出这些问题,因为如果他不问,就等于把她当外人,这样反而会让她更伤心。可是史蒂夫实在问不出口,他不想在泰勒面前玩这些猜谜游戏。以后再说吧。
“我也想不明白,罗蕊。”他沉默了许久,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接下来就轮到其他人了。泰勒的死就像一颗炸弹,不但把黑泉镇炸翻天,连外面的世界也震动了。那天上午,默客酒馆的太阳房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在人与人之间不断传递。虽然大家都为泰勒的不幸感到悲伤,可是造成这种紧张感觉的其实是黑泉镇居民与外人之间的隔阂。一方是知道内情的人,另一方毫不知情,这两批人在这么一个狭小空间里迎头相撞,就连“猫头鹰之城”乐队的欢快电子舞曲也不能缓和这种紧张气氛。黑泉镇的地界仿佛就在酒馆中间穿过,生活在地界两边的人们虽然共聚一室,却互相排斥。
恐惧让黑泉镇居民冷入骨髓——泰勒被女巫碰到了,女巫的诅咒已经降临在他的头上。他们排着队从酒馆大堂走进后厅太阳房,经过棺材的时候都加快脚步,而且距离冷冻底座至少三尺远,怎么也不肯靠近一点。他们甚至不敢正眼看一下泰勒的遗体,只顾着埋头画十字架,或者做一些抵御邪眼的手势。不过本地人的动作都很细微,在场的外人——包括泰勒的亲戚、奥尼尔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以及曲棍球队的队友——都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异动。他们从太阳房的后门走出默客酒馆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是一帮跳梁小丑!史蒂夫觉得很厌恶。要不是泰勒在镇上的人缘实在太好,这里大部分人根本就鼓不起勇气来送他最后一程。
告别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乔斯林的脸色变得像纸那么白,两边脸颊耷拉着,双手不住地颤抖,似乎马上就要精神崩溃了。史蒂夫连忙带着她躲到一个角落里。“你还能撑下去吗?”他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呀,史蒂夫。要是他们在我面前再多说一句套话,我就要忍不住冲着他们尖叫了!”在仪式上,人们纷纷对乔斯林表示慰问。有人说一些诸如“时间会治愈伤痛”“人生总是充满了不公”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有人说类似“暴雨过后总有艳阳”的假大空的套话;甚至有人说“他们这头来,那头去”,完全不知所云。人们每说一句安慰的话,就像在乔斯林心上割一刀,一刀比一刀切得深……她已经受够了!
“天哪!他们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呀?”乔斯林伤心欲绝地问道,“难道他们希望我听了之后,马上就容光焕发,跳起来说:‘真的很感谢您!夫人,您不说我还真的不知道呢!听您这么说,其实我们也没有那么惨了,是吧?’”
“小声点。”史蒂夫一边说,一边把乔斯林搂在怀里,她又哭起来了。这时候,他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被玛丽看见了。玛丽稍作迟疑,随即走过来替他安抚乔斯林。史蒂夫想表示感谢,可是玛丽低头不看他,脸上略带责备的神色。史蒂夫想,这件事换了谁也做不好,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也来了,还送来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肉馅饼。史蒂夫不知道该拿这个肉馅饼怎么办,可是他不好意思拒绝,也只能收下了。他把馅饼捧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站着;皮特见状,连忙过来帮他把馅饼端走。“我真的很替你们难过。”格丽泽尔达说着,碰了碰史蒂夫的手臂。她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开。她似乎觉得是黑泉镇害死了泰勒,而她也因为自己是黑泉镇居民而感到惭愧。
“谢谢你来送泰勒,霍尔斯特太太。”史蒂夫冷淡地说。
“每天晚上我都为你的另一个儿子祈祷。”她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低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凯瑟琳会做这样的事情。他只是想帮她,对吧?大伙儿都看得出来,他是站在凯瑟琳一方的呀。”
她竟然说起站队,这不是荒唐吗?史蒂夫无言以对,只好岔开话题:“谢谢你,霍尔斯特太太。杰登还好吗?”
她的眼神又紧张起来,总是向下瞄。“杰登目前还不是太好。可是他能熬过去的。”
“上个月的事情,我也觉得很抱歉。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反对他们这么做的。我自始至终都反对他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你这样表明态度,我真的很感激。其实我一直没有怨过你。”
没有怨过我?怨我什么? 史蒂夫本想追问她什么意思,可是还没开口,自己就突然想通了。在一瞬间里,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在心中激起一阵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像刀锋似的剖开了他的脑子,使他动弹不得……不过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仿佛有一件东西被浪涛冲上岸边,刚刚露出真面目,马上又被下一个浪头卷回去了。史蒂夫想抓住这个念头,但还是被它溜掉了。他面前人来人往,安慰的话语不绝于耳,为什么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呢?一个男人心中到底能承受多少痛苦呢?此时此刻,他的心被强烈的悲伤揪得很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史蒂夫愿意付出一切——他的一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要回到一周前,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身边,绝不让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史蒂夫想:也许,这就是谷底了吧?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会使他们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崩溃的状态。可是再大的痛苦也终究会变成回忆,也许总有一天,格兰特一家能适应没有泰勒的日子,生活重新踏上正轨。
不过刚才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提起了女巫——出事以来,没有人敢提起女巫的名字,她是第一个!于是史蒂夫顺势把心中的悲痛都集中在凯瑟琳·范怀勒身上。史蒂夫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她心中会怀着如此刻毒的恨意?为什么她要让无辜的父母受这样的折磨?屠夫吉姆的寡妇也许有点儿古怪,可是她说得对:泰勒是站在凯瑟琳一方的呀!他只是想保护她,不让那帮变态的小杂种用石头砸她。泰勒一片好心帮助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发一发慈悲呢?说到底,凯瑟琳不也是被迫亲手杀死自己救活了的亲生骨肉吗?她怎么忍心……
终于,这个念头好像山体滑坡似的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默客酒馆似乎摇摇欲坠,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也渐渐地在他眼前消失。他又听见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只是想帮她,对吧?大伙儿都看得出来,他是站在凯瑟琳一方的呀。”
史蒂夫又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向德拉若萨夫妇讲述黑泉镇的历史。皮特说:1664年10月,凯瑟琳九岁的儿子死于天花。有证人亲眼看见她穿着一身丧服,在树林里掩埋儿子的尸体。可是几天后,镇上的人看见那个小男孩在新贝克镇的街道上行走,似乎是凯瑟琳让他复活了,就像耶稣让拉撒路复活一样。
他只是想帮她,对吧?
让死人复活!如果这还不算逆天而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才算了。
在严刑拷打之后,凯瑟琳招认了。可是话说回来,经过那种折磨,还有谁能不招呢?
在严刑拷打之后,凯瑟琳招认了。
他只是想帮她,对吧?
让死人复活……
皮特的话就像醍醐灌顶,史蒂夫觉得一股电流从脊髓里穿过,顿时恍然大悟。他仿佛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狗吠——那是在一个半月以前,那个夜晚很冷,那条狗的吠声听起来很像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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