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王者隘口
夜色 沉 寂 如 死。打破这凝重寂静的唯有帆索与老朽木板的吱呀作响,以及漆黑海水轻轻拍打 魅惑女神号. 向西望去,诡异的黑木林无边无际地延伸至地平线,蚀刻般的炭黑色雷云笼罩着整片天空。东方是绵延数百里的莱纳里昂森林,两侧被海岸线与马多鲁尔山脉的嶙峋山峰所包围。正前方,悬挂在港口和王者关隘城墙上的灯笼,与周遭浓墨般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的诡异让卡伦胃部泛起阵阵不安。
"这地方除了死亡什么都不懂。"一名水手站在卡伦身旁。这人穿着鲜黄色的无袖马甲,肥大的裤腿塞进靴筒,乱蓬蓬的长发与胡须纠缠在一起,右耳还晃荡着个黄铜大耳环。
"此话怎讲?"埃里克问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嘲弄。
水手猛地转头,眯着眼盯了埃里克片刻,才重新看向前方的城市。"王者关隘坐落于三不管地带。一边挨着黑木林,另一边是精灵领地。紧贴着马多鲁尔山麓,还要提防从焦土爬出来的各种怪物。我可没开玩笑,埃菲利亚再找不出比这更危险的地方了。"
"好吧,"埃里克凑近卡伦耳语道,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浮士德总爱夸大其词,"基隆船长说着走到卡伦身旁,朝他的水手点头示意,"但他说的都是实话。你要保持警惕。国王隘口及周边地区绝非等闲之地。尽管名字如此,这里既不适合国王通行,也不归任何国王所有,近四百年来更没有哪位君王曾踏足此地。"
卡伦凝望着前方漆黑的地平线,港口摇曳的灯笼成了夜色中唯一的指引。一阵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窜上来。
他能感受到瓦勒里斯正在云层间穿梭,在上空盘旋。 如果海上有什么岛屿或可供歇脚的近岸处,今晚就在那里过夜。
一阵共鸣般的低吼触动了卡伦的潜意识。瓦勒里斯同样感知到了他的不安。
当水手们开始匆忙地在甲板上穿梭准备靠港时,塔蒙从下层甲板走出来,手臂搭在瓦埃里尔的肩上搀扶着这位精灵。
"他怎么样?"卡伦皱着眉头问道。
"我也有状态好的时候,"瓦埃里尔抬起头回答。即便如此,精灵的面容仍扭曲着,仿佛随时都会把胃里的东西吐在甲板上。"要是这辈子都不用再看见船,我会很开心。"
"他死不了,"塔蒙说着对瓦埃里尔投去戏谑的目光。
当水手们将跳板降落到码头时,人声嘈杂与锁子甲的叮当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让我来交涉。”凯隆船长说道,此时两名身着黑红皮甲、内衬铆钉黑锁子甲的士兵正大步走上跳板。
“你们来王关有何贵干?”其中一名士兵问道,他肩膀后耸,胸膛前挺,目光扫视着甲板。此人头发浓密油腻,全部向后梳拢。身高与卡伦相仿,但因其穿着厚重铠甲而难以判断体型。士兵的眼神已向卡伦说明了一切——那目光阴鸷、冰冷而精明。
“只是来做点买卖。”凯隆船长说着,双手向两侧摊开。
“这带所有交易都要缴税。”第二名士兵比前一个矮小,鼓胀的锁甲和皮甲让他看起来有些怪异。他的金发剪得很短,皮肤是皮革般的古铜色。
“当然。”凯隆船长微微欠身,从外套口袋掏出个小布袋。他将布袋递出,随着 叮当一声
落入矮个士兵张开的掌心。士兵掂了掂钱袋分量,扯开束口朝里瞥了一眼:“不够数。”
“我保证,绝对足额。”
那人用鼻腔深深吸了口痰,恶狠狠瞪了船长一眼,把钱袋塞进裤兜。他的目光落在卡伦身上,接着挨个扫视其同伴,最后定格在维尔里尔身上:“活货要额外征税。尤其是当其中有个肮脏的 精灵杂种时。” "如果你现在把他开膛破肚,我就免收额外费用,否则就付钱。"
卡伦咬紧牙关,磨着牙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在触碰火花,愤怒在瓦勒瑞斯脑海中翻腾。即使巨龙降落在离海岸约两英里的一块岩石上,他的怒火仍如河流般奔涌。
基隆船长咳嗽了一声,先瞥了瓦埃里尔一眼,然后又看向卡伦,挑起疑问的眉毛并耸了耸肩。
卡伦回盯着船长,把头歪向一边。这个男人肯定不可能在考虑接受士兵的第一个选项。
船长翻了个白眼,然后把手伸进紧身上衣的口袋,掏出另一个稍大的钱袋,带着明显的勉强递给了士兵。
"这应该够了,"那人说着掂了掂手中的钱袋。"不过我仍然建议捂住这杂种的耳朵或者干脆把它们割掉。它们对你们没什么好处,特别是在这里。"说完,两个士兵转身走下跳板,高个子男人在沿着码头大步离开前又随意地看了船一眼。
"拜托,别告诉我——"
"当然不会,"基隆打断卡伦的话。"好吧,可能考虑了一秒钟。"
卡伦瞪着船长,摇着头,眯起了眼睛。
基隆耸了耸肩。"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听着,不管怎样,那个士兵确实没撒谎。如果你想避开麻烦,我建议让那个精灵继续戴着兜帽。他们族类在这座城里可没干什么好事。来自莱纳利昂的精灵们杀的人,和乌拉克族以及焦土之地的其他生物一样多——"
"他们" "不是" "我的族人,"维尔瑞尔打断基隆的话,手仍按在腹部。
上尉困惑地挑起眉毛看向维尔瑞尔。"好吧,且不论他对自己精灵血统的奇怪否认,我的建议依然有效。这座城里很多人都因莱纳利昂的袭击失去了亲人。遮好他的耳朵。另外,如果你们需要住处,'温馨雏菊'的奥米拉夫人——相信我,在这座城市给旅店起这种名字的讽刺意味我很清楚——算是本地最友善的了。就说是长角介绍你们来的。她会明白什么意思。"
卡伦听到上尉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一点都不想知道那句话的弦外之音。"我会去找温馨雏菊。"
"就在刻着黑狮子的拱门后面,离码头不远。很显眼。"
卡伦点点头。"谢谢您,上尉,护送我们到这里。"
"不客气。"基隆上尉轻触帽檐致意,脸上带着心领神会的笑容。"毕竟,你们付的酬金可不菲。"
确认没有遗落物品后,卡伦、维尔瑞尔、塔蒙和埃里克与上尉最后道别,走下了跳板。
卡伦走出船舱踏上码头时微微发抖,他将斗篷裹紧以保暖。在长长的突堤尽头,码头延伸成一个宽阔空旷的广场,看起来白天是鱼贩和商贩聚集的地方。但此刻,广场上仅有的两个人就是几分钟前登船的那两名士兵。当卡伦和他的同伴穿过广场时,那两人斜眼打量着他们,眼睛眯了起来。
尽管不愿如此,卡伦还是回头确认瓦埃里尔确实戴上了兜帽,当他看到黑色兜帽遮住精灵大半个脑袋时,感到一阵轻松。这座城市似乎不是他们想招惹不必要注意的地方。
当他们到达广场另一侧时,卡伦注意到一座巨大的石拱门,正面雕刻着黑色狮子图案。他无声地向拱门偏了偏头,示意其他人跟上。尽管卡伦很不情愿在被称为"长角"的基隆船长所知的任何地方逗留,但他们需要找个地方过夜。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即使没关,夜间出发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在不摇晃的床上睡几个小时对他们大有裨益,尤其是瓦埃里尔。精灵每在坚实的陆地上走一步就恢复一分气色,但依然有些步履蹒跚。
就住一晚,然后我们就上路。我们来找你了,瑞斯特。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金斯帕斯的街道如此狭窄,卡伦只需张开双臂,指尖便能触碰到两侧粗糙的石墙。多层石砌建筑高耸在龟裂的小径上方,遮蔽了大部分从繁星点缀的夜空洒下的苍白月光。虽然有些窗户透出暗淡的橘色光芒,表明里面还有人醒着,但大多数窗户只有黑暗,窗帘紧闭。
低沉的呼啸风声是这里的主旋律,它穿过狭窄的街道,卷起螺旋状的尘土和干枯皱缩的落叶。偶尔能听到锁子甲的叮当声和钢靴踏在石头上发出的沉重回响,这些声音从城墙方向传来,在城市中回荡。前方,卡伦能看到幽灵般的剪影在城垛上浮动;只有当士兵们经过城墙上间隔排列的灯笼时,他才能看清他们的真实身形。
在夜间很难判断,但金斯帕斯看起来规模不亚于卡米林,城墙似乎比那里厚两倍,高出一半。无论这些城墙试图阻挡什么,卡伦都不想知道。
"还有人不喜欢这个地方吗?"埃里克半低声说道。"这里的某些东西让人感觉..."
"不对劲?"卡伦接过话头。
"对,就是不对劲。"
卡伦无法摆脱骨子里的那种感觉。他还没完全确定那是什么,但埃里克一语中的。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对劲,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某种黑暗。
"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塔蒙说,他的手搭在腰间短剑的剑柄上。
"这里,"卡伦说道,他的目光落在右侧前方的一栋建筑上,门前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招牌,上面写着"温馨雏菊"。这栋建筑有着看起来多年无人打理的茅草屋顶,以及依靠腐烂木梁勉强支撑的门廊。
"温馨雏菊"前门的木门看起来早已风光不再。多处木材已经腐朽,固定门板的铁条上大片的锈迹清楚地表明这些金属部件已经很久没有上过一滴油或蜡了。
当卡伦的手指碰到铁制门把手时,一阵战栗传遍他的手臂。他一直讨厌铁锈的触感。随着一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向内开启。卡伦花了整整五秒钟就断定"温馨雏菊"这个名字简直是名不副实。
客栈的大厅宽敞但杂乱,尽头有一个凄凉的壁炉,里面的小火苗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一面摇摇欲坠的楼梯嵌在卡伦一行人刚进来的墙边,几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以某种诡异的规律散落在地板上,仿佛是被刻意摆成这种杂乱的样子。两位老人坐在靠墙的桌子旁,挨着那堆假装是炉火的碎木块,蜷缩在一起低声交谈。另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房间中央一张歪斜的桌子前,脸埋在手掌中,他的空杯子倒在一边,杯中的液体已经半干在木桌上。
"需要帮忙吗?"吧台后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个嵌在入口对面墙上的吧台后方,一个瘦小的女人从通往厨房的后门里钻了出来。
凯伦觉得"钻出来"这个说法有点夸张。那女人身高不足五英尺,长着鹰钩鼻,灰白头发稀疏蓬乱。她的眼睛似乎永远半眯着,经年累月的皱纹压迫得她总像在怒视。她拄着一根狐狸头手杖蹒跚而行。"别光站着发愣。到底要不要房间?"
"要的,"凯伦尽量用笃定的语气回答,"还有空房吗?"
"我看起来像拿棍子赶客人的样子吗?"女人的眼神让凯伦不安,他感觉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少废话。跟我来。"
没等凯伦询问价格,女人就以出人意料的灵活转身。她抓着破旧楼梯的扶手回头嚷道:"晚饭没了,饿着等天亮吧。别跟我抱怨,就这么回事。"
看着女人独自絮叨着蹒跚上楼,埃里克朝凯伦鼓起腮帮摇了摇头。
"想必她就是'雏菊'客栈的'温馨'所在?"塔蒙低声说。
埃里克突然大笑起来。"你...你刚刚是在开玩笑吗?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讲笑话!"他拍了拍塔蒙的肩膀,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梯。"其实还挺好笑的。"
塔蒙刚要开口,却摇了摇头,跟着埃里克走上楼梯。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卡伦跟着其他人上楼时问瓦瑞尔,破旧的木楼梯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当卡伦碰到栏杆上几块腐烂的木头时,他猛地缩回了手。这地方简直要散架了。
"好些了,"精灵叹了口气说,但他眼中闪过的某种强烈情绪让卡伦感到好奇。
"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
"我会没事的,瓦瑞尔。我们可以轮流守夜,而且瓦莱瑞斯离得不远。他几分钟就能赶到这里。"卡伦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把手搭在瓦瑞尔肩上。"谢谢你。"
"谢什么,德莱德?"
"谢谢你没有阻止我去找瑞斯特。谢谢你陪我来。"卡伦已经差不多放弃让瓦瑞尔改口不叫他"德莱德"了。
"我发誓要保护你,跟随你去任何地方,哪怕是虚空或更远之处。我是认真的。但即使没有这个誓言,我也会来。"
卡伦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他和瓦瑞尔之间传递着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你们两个能快点吗?"埃里克在走廊那头喊道。
这间屋子的状况并不比客栈其他部分好多少。木质地板看起来像是历经了几个世纪,每道缝隙、每个角落都攀附着黑色的霉斑。窗玻璃上横贯着一条长长的裂缝,让刺骨的寒风得以渗入房间。四张床铺分列两侧,以交错的方式紧贴墙壁摆放。
"这地方挺不错,"卡伦说着把背包扔到床上,当包袋砸在那薄如纸片的床单上时,发出了意料之外的脆响。卡伦有种感觉,无论他们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住处了。"住一晚多少钱?"
"三枚银币——每人。"这几个字从女人嘴里吐出来,就像生锈的铁钉刮过石板的声响。一辈子吸食烟草和烈酒的人说话就会变成这样。
"三枚银币?"埃里克坐在房间尽头塔蒙旁边的床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钱都够买匹马带车了!"
"就是三枚银币,不还价。不满意就睡大街去。"
"给。"卡伦赶在埃里克再开口前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阿勒伦留给塔蒙的钱袋。当把十二枚银币交给那个女人时,他胃里一阵翻腾。这笔钱在家乡能买多少食物,他连想都不敢想。但他还是从袋中取出硬币,丢进女人那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掌里。
女人数完硬币后露出几乎无牙的笑容,然后闪电般地把钱塞进口袋。"走廊尽头是洗手间。早餐从日出供应到食物告罄。燕麦粥和羊奶。除此之外,别来烦我。"
"我来守第一班。"那女人一离开房间并关上门,塔蒙就立即说道。
"不,"维尔摇摇头,把皮袋扔到离门口最近的床上。"你休息。我不像你需要那么多睡眠,而且如果这里有法师,我能感应到。你不行。几小时后我会叫醒你。"
从塔蒙的表情来看,他本想争辩,但随即改变了主意。维尔和丹恩的性格几乎在各个方面都大相径庭,但有一点很相似:一旦做出决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两人都会坚持到底。
达成一致后,维尔盘腿坐在床上,将弓放在身旁,剑横搁在膝上,眼睛紧盯着门口。
卡伦在床上辗转反侧,粗糙的旧床单摩擦着他的皮肤,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耸动着肩膀,试图找个舒服的姿势。睡眠曾是他的避风港,当现实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时,梦境是他能够逃离的去处。但他不再做梦了。阿蒂姆·瓦尔多克剥夺了他的这个能力,就像撕下一块块血肉般将它从他身上剥离。现在,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个牢房。饥饿、痛苦、空虚。睡眠如今不过是一种必需。
卡伦闭上眼睛,让思绪飘向瓦莱瑞斯。这条龙正蜷缩在距国王关隘几英里外海岸附近的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上。这块岩石小到足以不被过往船只察觉,却又大到能让它舒适地蜷缩起来,尾巴收拢在胸前,双翼覆于身上。尽管如此,卡伦始终厌恶让瓦莱瑞斯独自入睡的想法,就像他们沿海岸线旅行时多次经历的那样。这将是一段时间内的最后一次,这个念头确实带来些许安慰。
卡伦又保持这个状态片刻,直到疲惫的身体渴求休息,他才从瓦莱瑞斯的意识中抽离。与龙的心灵连接是唯一能给他足够勇气面对噩梦的事物。
伊丁 v啊,瓦勒里斯。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