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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束缚与破碎Ⅱ:黑暗与光明> 第四十八章 蛛网

第四十八章 蛛网

  杜拉 格杜尔 中心 区的 繁华景象与贝尔杜尔陷落那晚已截然不同。焦皮的气味和刺鼻的硫磺树汁消毒剂味道,已被新鲜面包的温暖香气和麦酒的苦甜气息所取代。石块上深色的血迹已被擦洗干净。垂死者的尖叫与哀嚎不再充斥大厅,取而代之的是熙攘人群的喧闹声,其间夹杂着广场远端铁匠铺传来的锤击钢铁的清脆声响。

  但无论达伦望向何处,死者与垂死者的影像始终萦绕在他脑海。那些画面——盔甲与骨骼熔为一体的士兵,皮肤焦黑皲裂,喉咙深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咬紧牙关,试图驱散这些念头。他使用了儿时父亲教他的技巧:"当周遭一切令你难以承受时,专注于一件事,唯一的一件事。给你的大脑一个任务。"’

  达伦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屏息扫视广场。经营铁匠铺的盔甲匠对矮人来说算相当高大——略低于五英尺半。他的额头布满汗珠,每次锤击时前臂青筋暴起。达伦注视着一锤又一锤落在金属板上,将其锻造成型。 叮。叮。叮。 他让那声音在脑海中不断放大,吞噬其他所有声响,膨胀得如同擂鼓般在他脑中回荡。连他的心脏都随着锤击的节奏砰砰跳动。他能感受到每一次搏动,将血液泵入血管。 砰。砰。砰。

  达伦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将双手覆上脸庞,手指深深掐进眼角,然后缓缓划过整张面孔。 跨过去。死亡本是生命的一部分。

  将这些思绪抛到脑后,达伦再次朝议会厅走去。"心脏"是由永无尽头的街巷构成的迷宫。每条街道都通向下一处拐角,周而复始。所有巷道同样狭窄,到处都是棱角分明的转折。不出五分钟,就足以让人在这石砌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但达伦早已记熟每一条路径。他花费数日时间在脑海中标注每个转角通向何处,哪些商贩在何时占据哪条街道。虽然最初经历了一两天的茫然摸索,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充满信心。童年时,父亲总爱用字谜或小机关考验他和埃里克。比起埃里克,他总是更享受这些谜题。破解难题带来的满足感无与伦比。

  在距议会厅第三个转角处,达伦停在那个每逢双日出摊的甲壳商人前。他确信有人在跟踪自己。"这是哪种生物的甲壳?"他抚摸着那片如石雕般粗糙的几丁质甲板问道。

  这位商人是个结实的矮人,身高不足五英尺,胡须打着结,上面挂着个金环,还有几个银环和铜环。一道细长的伤疤从他的发际线延伸过右眼——那眼睛呈乳白色——继续向下划过下巴。"这是克拉林兽皮,几天前刚剥下来的。"矮人边说边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不同的甲壳碎片。"按重量算,金价是兽皮的三倍。"

  达伦在矮人说话时扫视街道,瞥见一个披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影在人群中游走,直到注意到达伦的目光才停在某个摊位前。"不会吧?"

  "金子很漂亮,人类。但它没法从骨头上撕下血肉。你买的不仅是甲壳——还有鲜血的代价。"

  达伦再次抚摸那块他根本没打算购买的甲壳碎片,假装在评估它的价值。

  "像钢铁一样坚硬,"矮人说,下唇向上翘起,仿佛被自己透露的小秘密所打动。"却轻若鸿毛。"

  达伦掂了掂手中的甲壳碎片,估量它的重量。说实话,它确实比看起来轻得多,但如果箭矢能直接射穿,这优势就毫无意义。"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说着放回那块克拉林兽皮。"我还有事要办,不过很可能会再来。"

  矮人的脸扭曲成一副皱眉的表情,眉头紧锁,嘴角歪斜。他眯起眼睛打量达伦,最后粗鲁地点了点头,继续从胸口拔出更多的甲壳碎片。

  达伦继续前行,沿着长街又停驻了三个摊位。每次停下时,他都能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着他。可能是巧合。虽然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将手伸进外套,手指轻敲着刀柄。伊冯坚持要求他在城里走动时把双剑留在房间,达伦明白其中道理。在难民潮和戴蒙与自由领统治者之间的紧张局势下,人们已经如履薄冰。一个背着两把剑在街上游荡的外国人只会自找麻烦。但这不意味着他不能暗藏几把匕首。

  拐进一条小巷时,达伦从鞘中抽出匕首,仍将其藏在外套下。小巷人流较少,但仍有太多窥视的目光。他又拐了几个弯,逐渐远离主街,直到再也听不到摊位的喧闹声,花灯也变得稀疏,蓝绿色的灯光不再重叠。

  他又拐过一个转角,然后在一处阴暗角落停驻等待,将匕首从外套中完全抽出。达伦放缓呼吸,聆听着四周的动静,让声音随风飘来。脚步声。它们很轻,鞋底与石头的接触几乎难以察觉。跟踪他的人不想被人听见。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达伦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稳住手臂。当那个人影刚转过拐角,达伦猛然扑出,一把掐住对方脖颈将其狠狠按在墙上。"谁派你来的?"他压低声音吼道,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他扯下那人的兜帽,将刀刃抵在对方咽喉处。

  一双杏仁状的蓝眼睛惊恐地瞪着他,因恐惧而泛着水光。几缕黑发垂落在她肩头,一道细长的伤疤横贯她整个颈部。

  "我...你干什么?放开我!"女人声音发颤,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

  达伦后退一步,更多是出于震惊而非其他。"抱歉,我以为..."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女人已经冲向街道尽头,甚至没有停下来确认他是否追赶。

  达伦如释重负地蹲下身子。心脏狂跳,额前渗出细密汗珠。他原本确信自己被跟踪了——确信无疑。但她眼中的恐惧却让他措手不及。

  暗骂自己一句,达伦站起身,将匕首收回大衣内鞘,转身走向主街。即便重新融入熙攘人群,那种让他汗毛倒竖的刺痛感和血液奔涌的躁动仍未消退。他边走边舔了舔嘴唇,试图缓解喉咙的干涩。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议会大厅这座宏伟建筑前——穹顶高耸,金铸大门,墙壁中段的神龛里布满无数雕像。但吸引达伦注意力的并非这些。而是那些卫兵。

  当初贝尔杜尔战役后他初至中心城,来到议会大厅时,金门前根本没有卫兵把守。可现在,八名矮人卫兵驻守在此——每个王国两名——两侧还各站着一名戴蒙的御林铁卫,紫色斗篷系在他们闪亮的钢制肩甲上。

  每个矮人都穿着棱角分明的重型板甲,肩披代表各自王国颜色的斗篷:杜拉克杜尔的猩红、奥兹林的镶白边黑底、阿兹玛的镶银边绿底,以及沃尔库尔的明黄。这让达伦深刻意识到,如今议事厅内的各位统治者都认为有必要在议会大厅入口布置正规卫兵,局势之紧张可见一斑。

  正当他打算靠墙等候时,巨大的金门突然洞开,戴蒙怒气冲冲地跨出来,伊冯紧随其后。从戴蒙阴沉的脸色判断,会谈进行得并不顺利。两名御林铁卫立即跟上阔步离开议厅的国王,他紫色的长斗篷在身后翻飞,盘金王冠紧扣在紧蹙的眉头上。当国王绷着发红的脸庞,咬着牙从他身边经过时,甚至没朝达伦的方向点个头。

  "我猜会议进行得不太顺利,"达伦在伊冯走近时说道。尽管这件黑紫相间的紧身上衣更适合与国王王后会谈而非穿在盔甲外,但它仍怪异地挂在这个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他穿的衣服可骗不了任何人关于他真正战场在哪的事实。这从他左耳残缺的扭曲皮肉、布满脸庞的众多伤疤、以及歪得连方向都难以辨认的鼻梁就能清楚地看出来。

  "和往常一样糟,"伊冯回答,手指深深插进浓密的胡须里,抓挠着下面的皮肤。"他们自己人吵得不可开交,不过矮人就是这样。他们又一次拒绝了他夺回城市所需的支援请求。"

  "难民区的情况呢?食物短缺和污水问题怎么解决?"

  "那些议题被推迟到下次再议。"伊冯叹了口气,手指穿过想象中头顶的头发。

  "什么?怎么可以?人民正在受苦。就算夺回城市,如果百姓饿得半死准备造反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达伦。我明白。他现在思路不清,总觉得四面楚歌。他在议事厅里大半时间都在试图让他们在言语间露出马脚,暴露出他们" "真实的意图"",所以我们必须查清到底是谁派来了刺客。必须结束这一切。你能去沃尔库尔难民区的主广场台阶见贝丽娜吗?她留了字条说发现了线索。"

  "可以。什么时候?"

  "现在。"

  沃尔库尔的难民区与杜拉克杜尔的如出一辙。一条百余英尺宽的主街向山脉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侧,光滑的石墙上排列着层层叠叠的门洞,向上攀升,直达数百英尺高的穹顶。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屎尿臭味,达伦本会觉得这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达伦斜靠在主广场旁的石阶上,十指交叉枕在脑后,鼓起腮帮子长呼一口气。他仍不确定留在原地而非随父亲追捕埃里克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在这里他能发挥更大作用,况且弟弟现在很安全。 他会没事的。

  达伦将手从脑后抽出,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双肘撑在膝盖上。他凝视着街上熙攘的难民群。即便坐在此处,达伦也能感受到城中沸腾的怒火。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仅上周就爆发了两起小型暴乱。

  "在看风景?"

  贝丽娜·卢娜丝绒般柔滑的嗓音惊得达伦差点跳起来。"诸神在上!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

  这个女人总像是从阴影里凭空冒出来的。

  贝琳娜将兜帽拉到肩头,冲达伦露出一个苦笑,她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兔子永远不该听到狼的脚步声,"她眨眨眼说道,"客套话就免了,欧兹伦和阿兹玛尔的常备守卫都已增加了一倍。杜拉克杜尔和沃尔库尔还没动静,但我敢说这只是时间问题。动荡正在酝酿,只差一根针就能引爆。"

  达伦叹了口气,手肘撑在桌上向前倾身。"这些我们都知道。还有别的吗?"

  女人嘴角扬起一抹心知肚明的笑容。"我找到一个人。一个愿意用情报换金币的人。"

  "他掌握什么情报?"

  "足以颠覆一个王国的情报。"贝琳娜优雅地站起身,斗篷下摆轻轻拂过地面。"钟敲十二下时,来欧兹伦的黑铁熔炉见我。我们的线人会在那里。"

  "等等,你为什么不能就——"达伦话未说完,贝琳娜已消失在眼前,融入长街上拥挤的人潮中。"为什么伊冯就不能找个不那么戏剧化的人?"

  黑铁熔炉里弥漫着陈年麦酒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这家旅店是达伦见过最阴暗肮脏的。几盏赫拉娅护符灯笼勉强投下微弱光影,石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霉斑。

  达伦挤过人群时扫视着房间。两个入口:一个在他身后,另一个在房间远端,很可能通向一条后巷。灰色石质长桌排列在开阔的公共区域,桌面上几乎没有一寸空闲空间。长桌两侧的长凳挤满了顾客,屁股紧贴着屁股,面前堆满了空酒壶。唯一能穿透醉酒狂欢喧嚣的,是来自酒馆另一侧的美妙歌声。

  走到吧台,达伦向酒保要了杯麦酒,递过三枚铜币,然后深深灌了一口酒壶。他背靠吧台,手肘撑在石质台面上。"那该死的女人在哪?"他低声嘟囔,嘴角扭曲成不悦的弧度。

  他与贝琳娜只见过寥寥几次,但那女人确实名副其实——难以应付。她总是迟到,说话拐弯抹角,几乎从不直截了当回答问题。达伦开始觉得她带来的麻烦远超过她的价值,尽管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之一。但美貌终究有其限度。

  达伦又灌了一口麦酒,朝音乐声方向挤去,差点把酒壶里的酒洒在一个特别矮小的矮人头上——那矮人显然没耐心等他通过。既然要站着干等,那不如找点乐子。

  透过拥挤的人群几乎看不见那位吟游诗人。只有当人们移动时,才能从缝隙间瞥见一抹紫色衣料或鲁特琴的木色。但随着距离拉近,歌词逐渐清晰起来。

  在最深沉的黑夜当明月高悬,

  在暴风雨的海面当怪物蠢动,

  我会紧紧拥抱着你。

  在最深沉的黑夜。

  在最深沉的黑夜。

  当达伦挤到围着吟游诗人的人群前方时,这些歌词仍在他脑海回荡,随即他惊得张大了嘴——站在那里的正是贝琳娜,身着开衩的深紫色长裙,嘴唇涂着暗紫色,手中抱着鲁特琴。

  当阴影降临星光渐黯,

  当山岳移位海枯石烂,

  我会紧紧拥抱着你。

  在那黑暗的夜晚。

  在那黑暗的夜晚。

  贝琳娜唱完最后一句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掌声,达伦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谢谢,谢谢。"贝琳娜半鞠着躬,一手托着长布口袋。当其他顾客急切地掏钱时,金属碰撞声在达伦耳畔叮当作响。有个矮人甚至绊倒在自己脚上,醉醺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贝琳娜,把剩下的麦酒钱全倒进了口袋。

  达伦已经能想象出自己走过去时,贝琳娜脸上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向诸神发誓,她最好真在这儿有线人。要是带我来只是为了炫耀...…

  "啊,年轻的维兰德。看了表演是吧?"贝琳娜咧嘴笑着问道,手里正系着那个布口袋的抽绳——袋子现在塞满了硬币,鼓胀得仿佛随时会爆开线缝。

  "看了。表演很——"

  "精彩绝伦?美妙非凡?是你这十年来唯一让你心跳加速的东西?"

  "我本来想说还不错。"

  贝琳娜皱起眉头,抿紧嘴唇,把鲁特琴塞回身后长桌上的琴盒,咔嗒一声扣上锁扣。"你知道吗,你简直和你父亲一个样。"

  "你认识我父亲?"

  "我敢说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还要长。过去这一个月,收到他信件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人。"

  几个月前,艾森确实从卡米林的"旅人憩所"用猎鹰送出了几封信。达伦知道信的内容,但不知道收件人都有谁。 "那些能点燃火花的人",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达伦退后一步打量贝琳娜。她是那种能"点燃火花"的人吗?

  乍看之下,她是个黑发褐肤、明眸皓齿的美人。穿着紫色长裙的模样足以让多数男人沉醉于她的美貌——但达伦没有。他直视她的眼睛。父亲常说在特定时刻,通过眼神就能看透一个人的本质。贝琳娜的眼神坚毅,回望他时目光毫不退让。

  "是你父亲教你要盯着我的眼睛看吗?"

  贝琳娜突然开口,惊得达伦不由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别人的眼睛。很高兴看到岁月没有改变他。对了,他现在人在哪儿?"

  这个女人毫不留情,似乎没有什么能动摇她。

  "他呃..."

  "他'呃'什么?"贝琳娜微微前倾,挑起眉毛。

  达伦的话卡在喉咙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收到他父亲的其中一封信了。

  贝琳娜叹了口气。"哦,你可真无趣。来吧,我们的联络人在那边角落的卡座。"她将鲁特琴盒甩到肩上,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角落的石桌——达伦进酒馆时根本没注意到那里。

  "让我来交涉,"贝琳娜边说边和达伦挤过人群。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男人们对着她流口水,夸她多么漂亮,往她手里塞硬币。

  "楼上我有间空房,"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边说边往贝琳娜手里塞硬币。他身材瘦削,顶着一头浓密的卷发,长相还算英俊。"如果你愿意,还有更多..."

  当贝琳娜迅速用膝盖猛击那个男人裆部时,达伦皱起了脸。从他扭曲的痛苦表情来看,这下可不轻。

  "再碰我一下,"她拍打着那个弯成两截的男人脸颊说道,"我就让你蛋碎黄流。"

  贝丽娜双手交叉扣住那个男人的后脑勺,再次抬起膝盖猛击,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当达伦听到那人鼻梁碎裂的声音,看着鲜血喷溅在地面时,一阵战栗顺着他的脊椎蔓延而下。

  "走吧,"贝丽娜说着推了推达伦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而一群男人和矮人正围在地上打滚的那个家伙。

  达伦本想说什么,回头瞥见那个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捂着鼻子的男人,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坐在桌边的矮人紧张得像偷了父亲钱袋的孩子。达伦能看出来。他很年轻。至少看起来年轻。判断矮人的年龄总是很困难——他们似乎从娘胎里出来时就长着垂到胸口的胡子。但那对眼睛透着稚气,浓密黑胡子上也没有常见的年轮纹饰——那胡子遮盖了他大半张脸。再加上他颤抖的双手,以及目光在房间里慌乱游移最终落在贝丽娜和达伦身上的模样,都说明他年纪尚轻。据达伦所知,大多数矮人能活过百个夏季——他们称之为"周期",毕竟在山脉之下的地底世界从无四季更替。

  "约拉,见到你真好,"贝丽娜俯身轻吻矮人的脸颊,随后在桌子对面落座。"这位,"她朝达伦比了个手势,"是达伦·维兰德。今天他会加入我们。"

  "愿铁匠之神保佑,"乔拉说道,呼吸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愿铁匠之神保佑,"达伦回应着,在贝琳娜身旁坐下时眯起了眼睛。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像眼前这个矮人这般紧张的人。但正如贝琳娜要求的那样,他保持着沉默。

  "那么,言归正传,"贝琳娜说着,向乔拉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乔拉是个铁匠学徒。对吧,乔拉?"

  矮人点了点头,呼吸中带着轻微的颤抖。

  "为什么一个铁匠学徒会——"

  "啊!"贝琳娜打断了达伦,将手指竖在唇前。

  达伦皱起眉头,咂了咂舌。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打扰一下。"一位年轻女子站在桌旁,深棕色连衣裙前系着白色围裙,裙摆底部缀着白色荷叶边。她戴着饰有黄色花朵的白色颈巾,深色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左手托着木托盘,上面放着三个大酒杯。不过在昏暗的蓝绿色花灯下,达伦看不太清她的面容。"那边...呃,吧台那边的先生请你们喝的。"

  年轻女子扭头看向那个被贝琳娜用膝盖顶过裆部的男人。他站在吧台边和另一个人说话,鼻血正顺着鼻孔流下。

  "免费的酒可不要拒绝,"贝琳娜说着,伸手去拿酒杯。

  "请允许我。"年轻女子在达伦和贝琳娜面前各放了一个啤酒杯,然后将第三个杯子重重放在乔拉面前,微微屈膝行礼后,便消失在顾客人群中。

  "好吧,这绝对是我见过踢人裆部后最出人意料的结果。"

  达伦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追随着那个年轻女侍的背影。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但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那个念头就像在和他玩捉迷藏,始终差一点就能抓住。

  "乔拉,请继续。"

  "呃...过去几周盔甲和武器的订单量翻了三倍。我们几乎来不及完成。听说阿兹玛尔那边情况也一样。甚至有传言说阿兹玛尔的一些锻造炉日夜不停地在燃烧。"

  达伦刚要开口就意识到犯了个错误——贝琳娜侧着头,挑起她那深色的眉毛。她看向乔拉,用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乔拉看着达伦说,"但我听说了一些事...我..."这个矮人吞咽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抱歉,我通常不会这么紧张,只是——"

  "没关系,喝点酒。"贝琳娜双手托起乔拉的酒杯,送到他嘴边。"麦酒能让你镇定。我们并不着急。"

  矮人点头时深深灌了一口麦酒,将空杯重重放在桌上,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我从铁匠铺回家路上,听见头顶步道上两个人在说话。夜深了,步道几乎没人,所以他们的声音特别清楚。我本来没打算停下,但突然听见他们说..."约拉向后靠了靠,脑袋神经质地环顾酒馆,仿佛所有眼睛都盯着他。他抓挠着喉咙,干燥的舌头舔过嘴唇。突然俯身向前,下巴几乎蹭到石桌,声音细若蚊吟:"贝尔杜亚国王遇刺的事。"

  达伦皱眉看向贝丽娜:"就这大事?他们早试过了。"

  贝丽娜还没回答,约拉就打断道:"什么?"他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就昨晚啊。"

  达伦僵住了。全身汗毛倒竖,胃里像灌了铅。"昨晚?他们提名字了吗?约拉,谁指使的?"

  "他们说..."如果说矮人刚才只是紧张,现在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在桌上。汗珠从额头滚落,眼白爬满血丝。"我...感觉不太——"矮人突然抽搐着喷出一口鲜血,双手扼住自己喉咙。

  "诸神在上!"达伦向后跳开,躲避飞溅在桌上的血沫。

  "毒药,"贝琳娜嘶声道,她从座位上弹起来的速度快得超出达伦的想象,她的手伸向矮人脑后。"乔拉,乔拉。跟我说话。"

  矮人喉咙里只发出血液涌入肺部时的咕噜声。达伦曾见过一次这种情形,那时他父亲带他和埃里克去法尔斯特德。那个人几分钟内就死了,乔拉也会如此。就在这时,他意识到一直困扰他后脑勺的是什么。那个侍女。他认出了她。那个穿着黑斗篷,在杜拉克杜尔跟踪他穿过街道的女孩。围巾遮住了她脖子上的疤痕。

  达伦挣扎着站起来,挤过人群,眼睛扫过每一张经过的面孔,寻找那个女孩的踪影。附近几个顾客已经冲到桌边,震惊地尖叫喘息,但大多数人还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继续喝着酒直到不省人事,随着取代贝琳娜的吟游诗人的节奏,互相搂抱着吼叫欢呼跳舞。

  你在哪?你在哪?

  "让开,"他嘟囔着,挤过两个正在进行激烈对视比赛的精灵。但还没等他迈出下一步,他的整个身体就僵住了,仿佛空气本身把他固定在了原地。恐慌在他胃里翻腾。他什么都动不了。手臂不行,腿不行,连脖子也不行。

  "你们那地方都不教基本礼节吗?"被达伦推搡开的两名精灵中,有位此刻正弯腰堵在他面前,煤黑色直发垂至肩头,锐利的金瞳与莱伊如出一辙。那冰冷的审视目光让达伦脊椎发寒,精灵呼出的酒气扑面而来。

  "放开他,萨莱斯!立刻!"另一位精灵按住同伴肩膀怒喝,眉间沟壑深陷。"你知道在这儿滥用星火之力的后果——天亮前我们就会被扔出去。"

  黑发精灵萨莱斯闻言直起身,咬肌绷紧。他咂舌松开禁锢,金眸仍锁着达伦:"行。"

  桎梏消散时,达伦感觉像挣脱了地下缩回的藤蔓。刚恢复行动力,萨莱斯的细长食指就戳上他胸膛:"下次要记得说——" "借过" "——懂点规矩"

  听着精灵们融入人群时嘀咕"没教养的小鬼",达伦把舌尖咬出血才压住拳头。世上少有比被星火之力禁锢更让他暴怒的事,这种羞辱——

  现在不行。那姑娘显然不在这儿...她到底从哪扇门离开的?

  达伦在脑海中抛了枚硬币,转身走向后门。五成概率。

  推开公共休息室后部沉重的木门,达伦踏入了黑铁锻造坊后昏暗的巷道。他始终无法适应矮人王国里昼夜不分的环境。虽然随处可见的钟表让他不至于彻底疯掉,但终究替代不了亲眼目睹日升日落的真实感受。

  达伦将手探入外套,从腰带环扣中抽出匕首,手指紧握住光滑的白蜡木柄,感受着柄首钢质配重的冰凉触感。巷道向两端无限延伸,两侧背靠着数不清的建筑。巷道边堆满板条箱和木桶,墙壁间隔排列的凹龛里摆放着小巧的花灯。

  "该死。"达伦踢飞地上的碎石。他跟丢了她。将匕首插回腰间的环扣,他用手指梳理头发,指尖深深掐进头皮。他明明在杜拉克杜尔就抓住过她,却让她溜走了。自己当时怎么会如此天真?

  细微的声响飘入耳中——靴底碾过砂石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利刃破空的呼啸,但达伦早已闪避 嗖 匕首擦过他原先头部的位置,叮当一声撞在墙上。那是把重心前倾的钢制小刀,末端带着指环。

  达伦俯身扑向地面,又有两把飞刀划破黑暗,叮叮当当地击打在他身后冰冷的石墙上。他翻滚起身,从腰带环中抽出自己的匕首。达伦翻转刀柄,改为反手握刀——他需要刀刃挡在自己与阴影中的敌人之间。当他躲到一堆板条箱后面时,心跳缓慢而有节奏,刻意控制着呼吸频率。

  达伦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手指摩挲着它圆润的边缘。轻呼一口气,他将硬币抛向远处的墙壁,听见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尖锐的破空声,又一把飞刀朝着声源处射来。

  这是唯一的机会。 达伦握紧刀柄从板条箱后跃出。当那个女人向他冲来时,灯笼的微光中闪过一道寒芒,黑色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斗篷在身后翻飞。他用刀刃和刀锷格挡住第一击,勉强卸去全部力道。但她攻势不减,突刺,猛戳。她的技巧与狠辣同样惊人。之前在杜拉克杜尔街头佯装的恐惧早已不见,显然是个用刀好手。对死亡毫不陌生。

  他们的交锋仿佛持续了数分钟,实际可能仅有几秒。当她的刀刃在他手臂侧面划开一道细长伤口时,达伦咬紧牙关,所幸他动作敏捷才没让刀锋切入更深。他咒骂自己不该听伊冯的话,把双剑留在房间里。

  巷子很窄。她无法充分挥动刀刃。他需要利用这一点优势。他更加贴近她,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当她举刀准备挥砍时,达伦用手肘格挡住她的手臂,顺势将匕首刺入她的胸膛。女人发出惨叫,他拔出刀刃时鲜血喷涌,随即又将钢刃向上捅进她的脖颈。

  她踉跄后退,鲜血顺着胸膛流下,双手紧握着刀柄。达伦看着她跌倒在地,喘着粗气,呛咳着喷出血沫。他无能为力。当她眼中的光芒熄灭时,他跪在她身旁。死亡并不能带给他快感,但这已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事。他握住木制刀柄,从女人脖颈中拔出匕首,在她斗篷上擦净血迹,收回腰间的刀鞘。

  达伦叹了口气,目光掠过女人的尸体,左手捋过头发。不管她是谁,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最好赶快处理。

  他在女人身上只找到四样东西:一个钱袋、折叠四次的纸条、一个空玻璃小瓶,以及一枚中间带孔的纯黑曜石硬币。

  "该死。"

  贝琳娜的声音让达伦猛地一惊。他甚至没听见巷子门开的声音。"你怎么总能这样?"他摇摇头叹气道。"乔拉呢?"

  "死了。和她一样。她说了什么吗?"

  "我们算不上交谈。不过我找到了这些。"达伦将女人口袋里的东西递给贝琳娜,好奇地挑了挑眉毛。

  贝琳娜拔开空瓶的软木塞,嗅了一下就猛地后仰,皱起鼻子,随即塞回瓶塞。"夜火,"她说着将小瓶滑进口袋,"要命的玩意儿。"

  "诸神在上。现在线索全断了。她是唯一的突破口。"达伦沮丧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地上,后背靠着石墙。

  "那你为什么杀了她?"

  "我不是故——"达伦看到贝琳娜促狭的笑容突然住口。这女人就爱撩拨他的情绪。

  "你也太好逗了,"她笑着摇头,"反正我们不需要她。"

  "不需要?"

  "不需要。"

  达伦撑着膝盖站起来,单边眉毛高高扬起:"不打算解释解释?"

  "噢,你看这枚硬币是自由领盗贼公会的标记,这反倒引出了更多问题。"

  "盗贼公会?还真有这种组织?"

  "是啊,"贝琳娜耸耸肩,"名字直白得可笑对吧?总之她不是公会成员,只是在利用他们。"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举起从女人斗篷口袋找到的纸条,"我知道她接下来要去哪儿。"

  "怎么看出来的?就凭这张纸?上面全是些古老符纹。"

  "这是'手'组织用的密文,需要密码本破译。"

  "'手'组织?等等——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密码?"

  "谁还没犯过几个错呢。"

  我伊冯 坐在 戴蒙 他的 书房角落的皮椅上,后背紧贴着椅背,看着国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已经持续了大半个小时。尽管伊冯脸上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但他的胃里却像打了无数个结。看到戴蒙这副模样,他心里很不好受。

  "他们要杀我,伊冯。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伊冯实在难以反驳。确实有人 试图 谋杀戴蒙,而且很可能再次出手。伊冯毫不怀疑是那些矮人干的。这正是他们惯用的卑鄙下流手段。但他不认为各王国联手了——即使在最好的时期他们也难得达成共识。不,很可能是其中某个单独行动。唯一说不通的是,杀死戴蒙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但愿达伦回来后能带来更多消息,虽然他早就该回来了。

  更让伊冯忧心的是,偏执妄想已经完全吞噬了戴蒙。

  "陛下,我正在全力调查。把这事交给我吧,我发誓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以我的荣誉起誓。"

  "有人要杀我,你却让我袖手旁观?"戴蒙声音里的怒火蓄积已久,伊冯知道自己必须谨言慎行。

  "不,陛下。我是请您允许我来保护您。"

  "就像你保护我父亲那样?"戴蒙咆哮道,脸色涨得通红。

  伊冯心中某处突然断裂。他挣扎着从椅子上起身,双手抓住戴蒙的衣领,将他狠狠撞向靠墙的书架。"你父亲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是个该死的优秀国王,更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他会以你为耻!"伊冯把戴蒙从书架前拽开,感受着国王衣领粗砺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指节,然后又把他推回木制框架上。"你的人民在挨饿,生活在肮脏中,而你只关心自己的性命。你是国王,戴蒙。你的需求排在第二位。你的人民才是第一位的。你从你父亲那里什么都没学到吗?"

  伊冯将戴蒙固定住时双手颤抖,抓在年轻国王衣领上的手指逐渐失去血色。血液在他血管中如此猛烈地奔涌,以至于头颅内的压力将所有声音都压低成沉闷的脉动。

  戴蒙没有说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伊冯。他没有反抗。没有叫喊或尖叫。

  "我想念他,伊冯。"一滴泪水顺着戴蒙的脸颊滑落,在那一刻,伊冯看到了他看着长大的那个男孩。那个因他的行为而成为孤儿的男孩。那个他愿意为之赴死的男孩。

  "我也是,"伊冯说着,双臂环抱住戴蒙,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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