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逃亡
艾拉 勉强 睁开 一只 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流淌进来,刚好能看清芬尼尔从床尾探出的狼吻轮廓。狼松缓慢的呼吸声表明,它不像她这般饱受失眠之苦。
都是因为哭泣。哭泣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伴随泪水而来的刺痛双眼、灼痛喉咙和剧烈头痛。究竟是哪位神明觉得,这样的悲伤本身带来的痛苦还不够?艾拉真想和这位神灵好好理论一番。
她轻轻叹了口气仰面躺平,盯着天花板上精雕细琢的方形木雕花卉图案。这样精美的工艺却装饰在仅供睡觉的房间天花板,实在是种浪费。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手指梳理着因失眠而凌乱的头发。清醒躺着时,连最细微的声响都变得异常清晰:屋外蟋蟀的夜曲欢歌,疾风掠过城堡围墙的呼啸,以及自己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吱呀作响的地板让艾拉浑身一震,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在她脚边,法尼尔已经醒来,歪着头盯着房门的方向。
"怎么了,法尼尔?"
狼松犬颈后的鬃毛根根竖起,胸腔里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起初很轻,但逐渐增强,最后听起来更像是咆哮。
艾拉尽可能轻地掀开被单。她身上只穿着侍女为她准备的睡裙。她的衣服叠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书桌上,但此刻她选择不去拿它们。
"法尼尔,"她再次低声呼唤,双脚触到地面。"怎么了,小家伙?"
房门传来轻微的咔嗒声,仿佛有人在门外握住了门把手,但还没有转动它。
艾拉屏住呼吸,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根放在叠好衣物旁边的黄铜长烛台上。她双手握住烛台,肩膀贴着墙壁,尽可能安静地向门口移动。
法尼尔已经站起来,低着头对准房门,龇牙咧嘴露出凶相。
又一声响动后,房门猛然打开。法尼尔扑了上去。艾拉没看清第一个进来的是谁,但那人很快倒地,皮肉撕裂的声音让她作呕。
第二个冲进门的男人一边扑向费尼尔,一边喊着含糊不清的话。月光下,艾拉看见他举起剑时钢刃的寒光。她未经思考就扑上前去,血管里奔涌着恐慌与愤怒交织的情绪。烛台击中那人头颅时,一阵深沉的震颤顺着她手臂传来。他像块石头般瘫软倒地。
艾拉胃部一阵翻腾。她刚刚杀了人。不是乌拉克人,而是个普通男人。他死了,她确信这点。
当某个物体击中艾拉头部侧面时,她眼前炸开一片金星,被击倒在地,手指再也握不住烛台。
"给我站起来,小贱人,"一个男声咆哮着,手指插进艾拉发间。"他说要活捉你,可没说我不可以——"男人突然哀嚎起来,松开了艾拉的头发。当狼犬费尼尔咬住他腿部时,他尖叫着朝费尼尔挥舞手臂。
艾拉瞥见身旁地板上的金属反光,抓起某个死者遗留的长剑,挣扎着站起身来。她挥剑划破空气,当剑刃切入男人脖颈碰到骨头时,震颤顺着她手臂传来。艾拉强忍胃部绞痛拔出剑刃,那男人倒地不起,伤口喷涌着鲜血。
费尼尔站在三名袭击者尸体上方低吼,仿佛在警告他们的鬼魂别再尝试第二次。
埃拉的手指一度松开了剑柄,但她强迫自己握得更紧,黄铜剑刃都嵌进了手掌。
"快走,"她喘息着对费尼尔说,"我们得找到坦纳。"
埃拉急促的脚步声在白色石砌走廊里回荡。费尼尔跑在前面,爪子敲击着地板,奔跑时嘴里滴下一串血迹。直到此刻,一阵寒意窜下脊背,埃拉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骇人:在城堡走廊狂奔,身边跟着狼獾,手中握着染血的剑,睡裙上满是猩红污渍。她向圣女祈祷千万别撞上卫兵。
埃拉本以为自己记得去坦纳办公室的路,但费尼尔已冲在她前面,每次转弯都毫不犹豫。他知道她该去哪里。她只希望坦纳真是她想象的那种人:像她父亲那样,心事重重时会熬夜工作。因为如果他已回寝宫,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冲到坦纳办公室门前时,埃拉顾不上礼节——直接破门而入。坦纳正伏案疾书。
"埃拉?"坦纳推开椅子,将纸条塞进口袋站起身,看清她的模样时瞪大了眼睛,"诸神在上,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不是我的血,"埃拉低头看着裙摆的污渍和剑身上半干的血迹说道。
"跟我来。"坦纳领着艾拉和费尼尔穿过迷宫般的走廊与楼梯,尽可能快地移动着。对艾拉来说,每条经过的走廊都与前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白墙、厚重的橡木门、红地毯、挂毯。她肺部艰难地呼吸着,血液在血管中震颤,所有走廊都在视野里模糊成一片。
当经过一扇特别大的窗户时,艾拉看见成千上万闪烁的火焰排成长列远离城市,橘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那是什么?"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艾拉,我们得继续走。"
艾拉没有看坦纳,但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
"是第四军团,"坦纳意识到艾拉不打算移动后说道,"他们前往哈肯要塞。大执政官指派法尔达带领他们的法师。至少他走了。现在,快走吧。"
当坦纳拽着她的手臂,拉着她沿走廊前进时,艾拉的目光仍停留在行进的火把长龙上。她不清楚原因,但想到法尔达离开,她感到一阵悲伤。这个人是她见过最傲慢的家伙,还是个帝国法师。内心深处她知道他离开是件好事,但有个小小的声音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见他。
要塞的走廊似乎永无止境。每个转角后又是另一条长廊,尽头是 另一条 长长的走廊。埃拉时不时回头张望,看是否有人跟踪,但始终未见异常。仿佛过了永恒那么久,坦纳在一扇朴素的木门前停下,用指节叩了叩门。
"雅娜?"他低声唤道,又警惕地扫了眼走廊才再次开口:"雅娜?"
门后传来脚步声,随着吱呀轻响,门缝里露出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乌发如炭,眼眸同样漆黑。
"弗约恩上尉?"女子揉着惺忪睡眼,似乎不确定是否在梦中。"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做什么?"
"雅娜,带这位女士去法尔文那儿。"
"坦纳,"她将门缝推大些,卸下所有礼节,"在这儿别提那个名字。"当发现站在法尼尔身旁的埃拉时,女子眯起眼睛,目光在埃拉与坦纳之间游移。她把门又开大些:"你干了什么?"
"雅娜", "听着。马上带埃拉去法尔文" "现在".”
雅娜与坦纳长久对视。最终雅娜深吸口气咬住下唇,呼气时点了点头:"给我一分钟"
雅娜正要关门,坦纳一掌抵住门板:"雅娜" "立刻".”
雅娜瞪大眼睛怒视坦纳:"她浑身是血!该死的让我准备一下!"
没等坦纳回答,雅娜就消失在房间里,片刻后背着一个包、手里拿着几件衣服回来了。
"把这些穿上,"她对埃拉说,把衣服塞进她怀里。
"什么,在这里?"
"你都能杀人了,还在乎什么体面?快穿上,动作快点。"
埃拉向坦纳投去求助的目光,但男人只是别过脸去。她叹了口气,从雅娜手里抓过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套上。
"你呢?"雅娜转向坦纳问道。
埃拉注意到雅娜审视坦纳时眼中流露的真切关心。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瑞特曾经看埃拉那样——仿佛每天清晨都是因她而升起太阳。埃拉眼角刺痛,想起瑞特时心头一阵绞痛,她知道再也见不到那张脸了。
"我没事,"坦纳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有件事我必须先处理。你们俩现在就走。雅娜,等你带她去法尔文后,最好留在他们那边。"
雅娜正要争辩,坦纳只是摇头:"走吧。"没等雅娜或埃拉回应,坦纳已转身大步走回走廊。
当雅娜转向艾拉时,她眼如鹰隼般眯起,艾拉的后颈顿时掠过一阵战栗。这女人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下颌紧绷,舌尖在口腔里不安地搅动。随后她平静地俯身逼近,鼻尖距艾拉仅咫尺之遥,低语道:"若那男人因你受伤,我会亲手了结你。明白吗?"
"我不——"
“"明白吗?"?”
艾拉点头。
"很好,走吧。"雅娜的目光再次扫向法尼尔,艾拉发誓她看见这女人对狼獾龇牙后,便如幽灵般闪进走廊示意她跟上。
穿过无数蜿蜒走廊与螺旋楼梯后,艾拉盯着雅娜的后脑勺停下脚步。昏暗走廊尽头,整面墙被高耸书架封死。死路。恐惧在艾拉胸腔拧成结,手臂汗毛倒竖。这女人带她来了什么地方?
艾拉伸手按住法尼尔后颈。狼獾贴近她身侧,目光锁定雅娜,喉咙里滚动的低吼使得嘴唇向后翻卷。
女人猛然回头:"能让那该死的狼獾闭嘴吗?"
出乎艾拉意料,法尼尔停止低吼,反而发出歉意的呜呜声。
雅娜走近书架,从底层抽出一本厚重的红皮书向前倾斜。机关锁扣的脆响在走廊回荡,伴随书架后移的低沉吱呀声,隐藏的通道赫然显现。
"快点,"雅娜催促道,朝埃拉挥着手,把书架又推开了一些。"别傻盯着我了,快跟上,我们没时间了。"
埃拉跌跌撞撞地跟着雅娜走进黑暗的通道,双手摸索着墙壁,拼命想找到方向感。她从小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怕黑,但这个通道完全没有一丝光亮。埃拉觉得这是她见过最接近绝对黑暗的地方,仿佛永无止境。
"快点,跟上,"雅娜在前方低声说。"快到了。"
埃拉不确定,但感觉通道开始向下倾斜。这种感觉很奇怪。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双脚告诉她是在直行,但身体却能感觉到方位的变化。走得越远,坡度越陡,最后她甚至担心稍有不慎就会向前栽倒。这实在让人不安。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通道终于再次变得平坦。
"到了。你先上。"
埃拉看不见雅娜,但感觉到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轻轻推着她向前。
"什么——"埃拉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她伸出的手碰到了冰凉的铁横杆。左手再往上摸索,又摸到一根横杆。是梯子。
"爬到顶,"雅娜低声说。"到顶后用手往上推。只是个木制活板门,不用太用力就能推开。"
"那费尼尔呢?"
雅娜沮丧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先上去。我去找帮手,然后放根绳子下来。"
"好的,"埃拉点头应道。这个点头动作更多是出于习惯。她知道雅娜根本看不见她。
"为什么事情从来都不简单?"雅娜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挤过埃拉身边。当她攀着铁梯向上爬时,双手碰撞梯级发出哐当声响。当一缕月光穿透黑暗时,埃拉知道雅娜已经到达顶部的舱门。随着雅娜完全推开舱门,月光倾泻而下涌入隧道,为每块石头镀上银辉,映照出繁星闪烁的漆黑天空。
"我马上回来,"雅娜向下喊道,她撑起身子翻过舱门边缘,随即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突然间,埃拉感到彻底暴露无遗。她此刻站在黑暗通道的梯子底部,如果有人发现她,将无处可逃。她不能往回跑向要塞,也不能爬上梯子把费尼尔独自留在这里。
狼松犬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将身体紧贴在埃拉髋部。尽管费尼尔拥有全部的力量与凶猛,埃拉还是很容易忘记他有时也会害怕。"没事的,"她说着,手指梳理过费尼尔背部刺手的毛发。"雅娜很快就回来,我们会把你拉上去的。别担心。"
仿佛听懂了似的,费尼尔停止了呜咽,但身体依然紧贴着埃拉的髋部。
几分钟过去后,一个硬物猛地击中艾拉的肩膀,她惊叫出声,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嘘,"雅娜从梯子顶端向下低语,"能安静点吗?把狼松的前腿套进绳圈里。"
艾拉摸索着抓住刚才砸中她肩膀的那截绳索。两对精心编织的绳圈相互连接,每对绳圈之间用一段绳索桥接,第三段绳索又将两对绳圈连为一体。每个绳圈都延伸出一条绳索通向雅娜。这绳结工艺复杂得令人惊叹,艾拉不仅对绳结本身叹为观止,更对雅娜如此迅速就编好这套挽具感到佩服。
从上方洒落的稀疏月光使得视线模糊,但艾拉迅速将法尼尔的两条前腿分别套进绳圈,检查横跨胸部的桥接绳索是否勒紧。她抹去额头渐渐渗出的汗珠,又将法尼尔的后腿套进第二对绳圈,用力拽了拽此刻从它前腿延伸到后腿、横贯腹部的绳索。
当艾拉扯动绳索时,法尼尔发出低沉的呜咽,把鼻子蹭向她的脸颊。
"没事的,好孩子,"她说着用手梳理它的毛发,同时回头瞥了一眼他们来时的通道——尽管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准备好了,"艾拉向上低声通报,仍将声音压在耳语程度。她站在原地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一只手搭在法尼尔的后颈上,等待着回应。
"我们需要你一边爬梯子一边协助我们把他吊上去。尽量让他保持冷静。如果他挣扎得太厉害,我们可能就抓不住他了。"
埃拉深深叹了口气,把手搭在铁梯横档上。"没事的,"她转向法尼尔说道,后者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再坚持几分钟,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听到埃拉的话,呜咽声停止了。但埃拉心里仍在想:天知道雅娜要怎么才能把法尼尔的重量拉到敞开的舱口?
"我上来了,"埃拉喊道。片刻之后,向上延伸的绳索突然绷紧,紧紧勒住法尼尔的肩膀和后腿。
当法尼尔被一拽一拽地沿着短井提升时,埃拉始终陪伴着他,一级一级地缓慢攀爬梯子。有那么一两次,他发出呜咽声,但埃拉的低语总能让他平静下来。不过几分钟,他们就到达了井口,法尼尔用前爪扒住边缘,使劲把自己拽了上去。
埃拉踉跄着从舱口爬出来,跪倒在地。她的额头布满汗珠,血液在血管里激烈奔涌。此刻她跪在一条宽阔的鹅卵石街道旁,月光昏暗地照亮四周。在她身旁,雅娜正把绳索从略显茫然的法尼尔身上解下来。
"抓住我的手。"
艾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踉跄,向后跌坐在地,双手下意识撑住身体。她面前站着一位高挑女子,三道长长的疤痕从下颌延伸到黑色斗篷的褶皱处,红褐色的头发夹杂白丝束在脑后。但最令艾拉震惊的是对方尖削的耳朵轮廓——这是个精灵。
"怎么?"
艾拉这才惊觉自己竟吓得忘了伸手。她战战兢兢地抬起胳膊,任由精灵将她拉起身来。 精灵?居然在贝罗纳城的街道上?
"我叫法尔雯。"精灵的眸子如法尔达般冰冷,同样浸染着深沉的哀伤。"走吧,我们必须今晚就离开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