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房间
地面震动起来,哈德里安差点摔倒。
"你确定要跟来这最后一段路吗?"格拉维斯一边领着他们走下北塔的台阶,一边问道,"我的,呃, 朋友, 用温和的说法来形容,他这个自封的称号背后是个危险人物。他知道我已锁死主齿轮,知道除非我解锁,否则德鲁明多尔下方的熔火会自行冲破容器外壳。当他看见我时,可能会起疑。若真如此,那就完了。但你们俩——我很确定他会立即杀了你们。别指望那些剑能派上用场。"格拉维斯稍作停顿,扭头回望。"我看得出你是个战士。哈德里安是吧?或许是个好手,但 我那位朋友 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嗯,某种你们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们俩都见过他了。"哈德里安说。
"哦,你们见过?"
"见过两次,"罗伊斯回答,"还砍掉过他一次脑袋。"
这话让格拉维斯停下脚步,完全转过身来盯着他们,尤其是罗伊斯。考虑到他们正在下降的阶梯似乎永无止境,这个举动绝非儿戏。台阶很浅,正适合小短腿行走,但哈德里安不禁想到,要是不慎跌倒,一旦滚落就会停不下来。至少对于台阶,格拉维斯没表现出丝毫担忧。
"那么,想必你们知道他并非完全人类?"格拉维斯问,"或者说,根本算不上活物?"
"他叫福柯·德罗什,"罗伊斯回答,"活了几千年,曾是马里博尔僧侣团的早期成员,看起来像是某种僵尸,却奇妙地保持着写私人日记的习惯。"
"在我们走进去的头几分钟里,他还屠杀了整个鼓音多尔要塞的黄衫军守备队,"格拉维斯说。"然后把他们全吃了。"矮人停顿片刻让这句话充分发酵。"吃完后,他剥下他们的皮,仔细地把残肢挂起来风干。"
自从把他们从壁画房间释放出来后,格拉维斯带领众人登上塔顶,清理矮人先前封堵的熔岩喷口和闸门。这些喷口是从岩石中开凿出的巨型隧道,熔岩会经由这些通道喷涌入海。数十个喷口朝向不同方位,它们通往山体核心的入口都被齿轮控制的闸门封锁着。完成这项任务后,他们又爬上南塔顶部如法炮制。当队伍从南塔跨越桥梁前往北塔时,哈德良看着太阳沉入地平线。时间所剩无几,但据格拉维斯所说,最后只需解锁那个能覆盖安全泄压装置的主控齿轮。
"我猜福尔柯克应该在最底层,"格拉维斯说。"至少那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如果你们想知道一个不睡在墓穴棺材里的死人会做什么,我倒可以告诉你们——他们跪伏在矮人要塞深处的原始之火前,不停诵经吟唱。不过从不会靠得太近,毕竟福尔柯克讨厌火焰。
"我观察过他,如果换作是别人——比如一个活人——我肯定会断定他要么喝醉了,要么疯了。他蹲在大火炉对面的地板上...这么说吧,在我看来他像是在和什么人或东西说话,招呼他们过来坐着闲聊。我听到的基本都是胡言乱语,按理说我会认为他疯了,但这让我不禁怀疑。一个早该在几百年前就成为蛆虫乐园的人,怎么还能四处走动说话?也许正是那些崇拜仪式让他活到现在。总之,如果他就在塔底大齿轮的位置,我们倒能轻松些,因为不用下到那么深。主锁在主动轮顶部——比福尔柯克举办派对的地方还要高三层。我们只需抬起阿姆塔林来升起卡住齿轮的石楔就行——这是卓米安语里" "他妈的巨型杠杆"的意思。 格拉维斯轻笑了一声,在这种情境下听起来有些神经质。
他们经过满是壁画的房间。这次出现了另一条路,一条之前不存在的独立楼梯。哈德良猜测他们应该快到塔底了。
"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格拉维斯问道。
"看起来很简单,"罗伊斯回答,"哈德良和我引开福尔柯克,你施展魔法释放系统压力,希望能及时拯救这部分世界。"
"你们可能会发现" "引开他" "有点挑战性。他比看起来更强壮敏捷。"
"我也是。"
"但你会死。"
"有道理。"
"根据墙上的预言,"哈德良说,"我们中应该有个人把福尔柯克的日记扔进火里。如果几千年前的古人费尽心思把这画在墙上,那这事肯定很重要。"
"不是随便什么火都能烧,"格拉维斯说,"这座塔底有世上最炽热的熔炉。我们称它为" "哈尔多·吉金""——龙之口。预言壁画里画的就是它。本质上那是德拉玛火山张开的血盆大口,火山咽喉所在,也是福尔柯克一直吟诵祷词的祭坛。"
"这让我想到个问题,"哈德良说,"你在这儿工作这么久,怎么没把我们和第五墙的壁画联系起来?你肯定见过那些画。"
"噢当然,见过太多太多次了。就像有人天天问你'吃了吗',问上几年后这就不是真问题,只是敷衍的客套话。那些壁画我看得太多,反倒视而不见了。从没想过墙上预言的事会在我有生之年应验。更没想过" "我" "会出现在墙上。就算是最狂妄的柏林人也没这种妄想。"
又一阵猛烈震动摇晃着塔楼,哈德良伸手扶墙稳住身体。"这地方为什么在震动?"
"压力,"格瑞维斯漫不经心地说道。"在我们释放她之前,她总会先蹦跶几下。这些塔楼就像新鲜葡萄酒瓶里的软木塞。如果里面还有糖分时就把瓶子封死,发酵过程会持续产生气泡——就像麦酒里的那种——形成可怕的压力,迟早会把瓶子炸开。可以说,伊兰有着无限的糖分储备,而我们把她塞得严严实实。"格瑞维斯仰头望着漆黑的石质天花板,仿佛能看穿它似的。"太阳落山了,"矮人说。"月亮很快就要升起。往年这个时候,我早就该握住释放阀了。没必要冒险。我们等到最后一刻才引爆核心,因为压力越大爆炸就越干净,还能省得我们爬上喷口去凿那些残留的硬壳——那滋味光听就知道不好受。不过,虽然老姑娘够结实,伊兰可更倔。等得太久的话,安全装置会自动释放压力,但既然我锁死了主齿轮,这就办不到了。所以现在,当达到某个临界点时——葡萄酒瓶就会'砰'地炸开。"
"那好,"罗伊斯说。"格拉维斯,你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到达主齿轮那里,扳动那个操纵杆。与此同时,哈德里安和我将尽力拖住福尔柯克。虽然我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但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有机会,就把那该死的回忆录烧掉。然后我们就在塔底集合庆祝胜利,就像图画里那样。显然,比阿特丽斯的预言从不出错,所以我们这次必胜无疑。"
哈德里安思索着。图画最后一格中确实有四个人影。
第三和第四个人是谁? 他暗自思忖。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或许真正该问的是:自己和罗伊斯是否真的在这四人之中?
哈德里安称之为"大房间",倒不是因为房间本身多么宏伟,而是里面所有的物件都大得离谱——讽刺的是——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作坊的矮人。然而即便这个房间如此巨大,也仅能容纳主齿轮的四分之一,那齿轮如同海蛇脊背般从地面拔地而起。这个庞然大物几乎触及天花板,齿轮的齿牙让哈德里安联想到城堡的城垛——如果这座城堡属于刚才提到的那个巨人的话。
哈德良之所以能辨认出那根杠杆,只因他深知它必定存在于此。那根从地面略微倾斜伸出、沿着主齿轮延伸至屋顶附近的巨大金属横梁,其尺寸之庞大令它不可能是工具,反倒更像是房间支撑结构的一部分。但两件事让哈德良确信它并非如此:首先是其位置;其次是画作中对它的描绘。哈德良曾参与过攻城器械的建造,深谙杠杆撬动重物的原理。他感觉这根巨型横杆及其隐藏的支点,足以让老鼠撼动山岳。地面上镶嵌的大型绿色发光石与高处如炉火般的黄色窗棂提供了充足光线,照出了许多较小的齿轮,但整个宏伟的殿堂仿佛就是专为主齿轮和 "那个天杀的大杠杆" 而建造的。事实证明,这房间里还藏着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向您致敬,英勇的英雄们!"法尔柯克·德·罗什说道,他那砂纸般粗糙的嗓音在坚硬石壁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洪亮。他端坐在主齿轮最高处的齿牙上,深裹在斗篷中的法尔柯克看起来就像个长着眼睛的黑色土堆。"格拉维斯·伯林,罗伊斯·梅尔伯恩,还有哈德良"——他顿了顿——"布莱克沃特,"他费力地挤出这个名字。"诸位朋友齐聚于此,共庆我们的欢庆之日。我欢迎你们的到来。"他缓缓起身,动作像个久坐的老人,随着这个动作,他的兜帽和斗篷滑落下来。在金银两色交织的明亮光线中,哈德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惨白如死鱼肚皮的肤色,高瘦得令人不安的身形——活像一具饥荒中只剩皮包骨的躯体。他的手臂异乎寻常地长,火红长发亦是如此,柔软如腐烂瓜果的脑袋上垂下的发丝直抵脚踝。乌木般的尖指甲嵌在手指末端,发黑的牙龈间排列着病态的黄牙。除了那条紧紧勒在细腰上的崭新黑皮带外,他身上的衣物都已腐烂成条。那本日记本像是长在他身上似的,牢牢地别在皮带里。
"我们四人今日齐聚再合适不过,因为每个人都为此刻付出了同等的努力。"
格拉维斯向罗伊斯投去疑惑的一瞥。
"他们没告诉你吗,格拉维斯?"法尔柯克问道,"是罗伊斯和哈德良把我们从监狱里解救出来的。"
哈德良看到忧虑和一丝恐惧掠过矮人的脸庞。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像个死刑犯般开始向前走,罗伊斯和哈德良如同卫兵般护在他两侧。
"你说我们都做出了同等贡献,"格拉维斯对福柯说。"而在我看来你似乎期待某种奖赏。我在想我们是否都能分享这份特殊的恩赐?我这么问只因我辛苦多年却几乎一无所获。"
"每个人都将获得超乎想象的财宝。"
"明白了,但容我问一句:当这位老妇人爆发时,我们如何收取?整个德尔戈斯之角都将灰飞烟灭。这片地域将被重塑。若喷发的岩浆足够多,德鲁玛山或将重现人间。火山灰云将湮灭海岸,杀死所有动植物,并暂时毒害附近海域——至于我们,呵,连片指甲都不会留下让人纪念我们三人,我们又该如何接收这份礼物?"
"如此狭隘的心智,却藏着这般贪婪的心肠,"福柯说道。"这倒也寻常。我们同样记得怀疑、恐惧与困惑。不必困扰,小家伙。汝无需信仰古神及其主宰,因他们早已将信念寄予汝身。"
"好啊,这可真是个好消息,确实非常了不起,"格拉维斯走到齿轮基座时说道。"可惜我完全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在我检查设备的时候,能否请你给我们解释一下?我们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差错,对吧?而且这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现状。毕竟,我在这里可是要做出相当重大的牺牲。"
"牺牲?"法尔柯克厌恶地吐出这个词。"汝等根本不知道" "我们" "遭受了什么。"法尔柯克摇晃着他那柔软的瓜形脑袋,油腻的红色发辫随之摆动。"米列娃说服我们加入她。她教会我们如何延续生命。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过程。"
罗伊斯和哈德里安在主动轮基座处等待,看着格拉维斯开始攀爬。他们目送他上去。哈德里安看向罗伊斯,后者没有要跟上的意思。他们确实不能跟上去,否则就会揭穿格拉维斯只是去" "检查工作"的幌子, "以确保万无一失。不过哈德里安确信,一旦格拉维斯拉动操纵杆,法尔柯克就会猜到真相。到那时,这个矮人就再也得不到他们的帮助了。"
"我们需要一个圣物匣,用来盛放收集的灵魂。"法尔柯克轻拍那本日记。"用人皮制成的书,用鲜血书写,被强大的诅咒所保护——虽然不如骨堆那么强大,但胜在便于携带。这才是她最看重的,因为米列娃从不喜欢分享。那位黑暗女士不愿给我们" "她的" 宅邸。哦,不!不是伟大的米莱瓦·希塔西昂吗!我们被驱逐出去,像雏鸟般被踢出巢穴,还被要求去杀害我们挚爱的朋友。格拉维斯·柏林,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
格拉维斯没有回答。他正忙着攀爬齿轮的齿牙,以他的体型来说,这确实是个挑战。
"而这还不是苦难的终点。远非如此!迪本将我们封印在自己建造的神殿里——那座沿着地脉为布兰建造的神殿。我们原以为他和布兰逃走了,但他们没有。他们是逃跑了,但 逃往了 神殿。我们在那座坟墓、那座监狱里被困了数百年,默默忍受着头顶传来的声音,饥饿让我们渴望死亡的安宁,但死亡却拒绝了我们。不朽的生命就此变成了永恒的折磨。直到我们的救世主罗伊斯和哈德里安到来,我们才拖着维拉尔的尸体被拽出来。终于,我们自由了,但代价是数千年的光阴!所以,格拉维斯·柏林,别跟我们哭诉什么牺牲!"
矮人每征服一个齿牙,就离福尔柯克更近一步。福尔柯克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像一位对着寥寥信徒布道的牧师。
"然永生仅为达目的之手段,盖生命本身非症结所在。混沌,尔须明白,方为自然秩序。虚无——万物之本源——孕育归乡之渴望,与重返荒芜遗忘母体之啃噬般热望。此即万物腐朽、崩解、风化、龟裂之缘由。一切生命,一切存在皆自虚无而生,而造物渴望重归虚无。此乃万物无常之明证。岂不见乎?现实存续处永世难存。宇宙乃谬误,众生皆苦之虚妄呓语。存在本身即为痛苦与恐惧之源,因困于存在之物皆有所渴求。人类贪求知识、爱欲、权力、凌驾众生与同类之掌控,乃至超脱此等欲望之自由。禽兽觊觎血肉或草木之食。草木争抢阳光雨露。雨水必坠落,归海,重生,复又坠落于无尽苦痛轮回。顽石亦会垂涎他石,故而渴望坠落,终将忍受碾作尘沙之苦。存在即冲突,对立滋生痛苦。然混沌之中,空无一物:无未偿之欲念。无未餍之饥渴,无忧惧惶恐。空无一物......乃至时间亦不复存。无时间处,方有永恒、不朽与安宁——此乃应有之态,亘古原初之貌......在背叛发生之前。"
格拉维斯在齿轮运转至顶点时来到福尔柯克身边。齿轮齿隙宽大,他得以从容穿过,他尽可能保持着最大距离继续前行。
"但改变总是困难的,"福尔柯克继续说道。"未知永远令人不安,引发恐惧,疑虑在暗处潜伏。我们明白这点,所以会帮助你,格拉维斯。"
哈德良揣度着福尔柯克的力道。那具枯瘦身躯的肌肉走向,就像理解尖叫声的本质一样清晰可辨。福尔柯克根本没打算放格拉维斯过去。这个死人自始至终都知道,一直在等着他们。
"格拉维斯!小心!"哈德良大喊。
为时已晚。他们指望利用的计谋失败了,格拉维斯付出了代价。
福尔柯克用利爪扫向矮人,拦腰划开。矮人的轻薄衬衫应声撕裂。随着鲜血喷涌和痛苦嚎叫,格拉维斯坠落边缘。虽不致命,但足以骨折的坠落让他像一摞瓷盘般砸在地面。
整个厅堂陷入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趴伏地面的矮人身上。他还没死。哈德良看见他的胸膛仍在起伏。
再次预判到福尔柯克的意图,哈德良冲向格拉维斯。就在福尔柯克跃离齿轮落在矮人身旁时赶到。漫长的坠落似乎没对福尔柯克造成丝毫伤害或阻滞,哈德良发起冲锋。双剑出鞘直奔死人暴露的后背,他打算斩下这颗头颅。
令哈德良震惊的是,他的剑刃只劈中了空气。
福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闪避腾挪,随后反手一挥,在哈德良的皮甲上留下五道狰狞裂口。紧接着又是两次迅猛进攻,哈德良双剑齐出,格挡了袭向面门和腹部的致命斩击。
那个连起身都困难的老人后来怎样了?
好消息是当福柯步步紧逼而哈德良节节后退时,这具行尸走肉已远离格雷维斯。坏消息则是:他正逼近哈德良——后者此刻才惊觉福柯的危险程度远超想象。这绝非人类,而是某种超越常理的存在,拥有着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比阿特丽斯错了。我们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