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盛典巡游
和煦的微风轻抚过防波堤,掠过草坡,吹向杜尔格思城堡的城墙。克里斯托弗·福克斯站在海崖上深吸一口气。他穿着最好的紧身上衣——准确说是他唯一的一件。这件衣服缺了颗纽扣,袖口还沾着小小一块血迹。
那是舍伍德·斯托的血。
他站在距离舍伍德遇害地点仅几步之遥的地方——或者说至少是被弩箭射中的位置。克里斯托弗不知道这位艺术家是否当场死亡,还是在坠落过程中断气,亦或是中箭坠海后溺水而亡。他并不怎么在乎。幸运的是,克里斯托弗并不相信鬼魂复仇这种事。若真信的话,重返这个他——主要是诺克斯——犯下罪行的现场可能会令人不安。站在俯瞰汹涌大海的悬崖高处,正是愤怒亡灵施行报复的绝佳时机。尽管克里斯托弗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这个念头至少曾在他脑海中闪过,这多少说明了他的自信程度。
距离他的人生被永远改变只剩下几个小时。他早早来到悬崖边想清空思绪,但毫无效果。那些话语仍在脑海中回响。克里斯托弗入睡时,恼人的咒语仍在不断回荡。
别踢翻牛奶桶!
这个短语在他大半夜辗转反侧时突然浮现。克里斯托弗的父亲常说这句话,他母亲也是,仿佛他们是一辈子都在养牛的奶农,生怕笨拙的双脚会毁掉生计。
站在悬崖边望着海面上清澈的天空,克里斯托弗努力驱散关于家人的念头——尤其是父亲。那些都是过去无关紧要生活的残渣。他幻想着把这些记忆抛下悬崖,看着它们坠入下方的海浪。
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虽然马厩对威尔斯、诺克斯和佩恩之流来说还算合适,但他不可能请帕内尔主教来这种地方会面,也不敢冒险在更公开的场所碰头。没过多久,帕内尔便踏着高草大步走来,宽大的斗篷和圣带末端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手按着高顶礼帽,另一手拄着手杖,脸上带着愠怒的神情。克里斯托弗原以为会因会面地点而遭到责备,没想到主教将手杖末端重重杵在地上,环顾四周——尤其仔细打量着上方那些没有窗户的墙壁——然后点了点头。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克里斯托弗,"他说。"我对你迟迟完不成这项工作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明白吗?教会可承担不起支持失败者的代价。"
如果这就是他欢迎克里斯托弗加入的方式,那未免太缺乏诚意了,对一名神职人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收留了你,替你还债,供你吃穿,保护你周全。现在是清算的时候了。这是你报答我恩情的机会。要是搞砸了,我就当不认识你。明白吗?"
看来主教大人已经把胡萝卜用完了啊。
主教抬手作势要为他祝福,却开口道:"你让你父亲蒙羞,让国王蒙羞——让全人类蒙羞。一文不值。"
克里斯托弗咬紧牙关。 我父亲?确实。国王?也许吧。但全人类?认真的?
现在他明白这次会面的目的了——控制。在克里斯托弗即将晋升的前夕,帕内尔主教要确保这位准伯爵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梅兰妮·德·伯克难辞其咎。他用尚未到手的钱从希尔德布兰德庄园买下这匹价值不菲的畜生,本打算用萨默斯鲁尔赛马的奖金来偿还债务。这头牲口任性妄为、桀骜不驯,无论他怎么挥鞭抽打,马儿就是不肯全力奔跑,最后干脆彻底停下。回到马厩后,它又咬了他一口,克里斯托弗终于勃然大怒。
他本无意取她性命。只是想给这个唠叨的女人一点教训。但这教训过了头,克里斯托弗发现自己的剑沾满鲜血,欠下巨额债务,再无可能归还那头牲畜。他的父亲拒绝伸出援手,借此事与儿子划清界限。国王陛下更是冷眼旁观,即便他们是表亲。克里斯托弗踏上了前往曼赞特的路途,自蜜蜂伏击事件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真实的恐惧。就在这时,教会介入了他的人生。他们消除了一笔债务,却又添上新的枷锁。
"希望这一切现在已成为过去,新的机遇正在等待。但教会有规矩,"主教告诉他,"除非凭自己的能力获得,否则任何人都不能被授予职位。你必须靠自己争取。我已为我们的主诺维伦救赎了你。赢得这场较量——在不牵连自己的情况下杀死妮莎·杜尔加斯——教会就会支持你,并要求文森特封你为杜尔加斯伯爵。若失败,我就当不认识你。"
"我的计划会成功的。"
"你前三次都没成功,"主教说。他的话语中带着愤怒的语调,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轻蔑而失望的恼怒。虽然帕内尔确实年纪不小了,约莫五十多岁,但作为主教还算年轻。大多数高阶神职人员都出奇地长寿,这更让人相信他们确实受到诺维伦的眷顾。
"教会从无败绩。我花费了数年——数十年——在这里和马拉农的其他省份塑造舆论、运筹帷幄。我耐心地扭转了这个王国的发展轨迹,为诺弗兰继承者的回归铺平道路。若你成功,将成为这未来的一部分。现在告诉我,谁将射出那支弩箭?"
"诺克斯已物色好人选。谢尔文·格拉米,来自沿海几英里外莱伊村的渔网匠。虽不聪慧,但眼力精准且双手稳健。"
"你确信他能完成任务吗?"
"我们练习过了,"克里斯托弗说。"十发九中都是致命伤,而且他动作很快。能在三十秒内瞄准发射一箭。如果失手,在尝试逃跑前还能再补一箭。他跑不远的——诺克斯会在抓捕时解决他。"
"要是诺克斯失手,刺客被活捉了呢?他会供出什么?"
"他会说是罗伊斯·梅尔本雇的他,就是最初策划这场暗杀的人。可能还会声称杀死杜尔加斯夫人是因为她是个恶魔。"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是本地人,狂热相信鬼怪、食尸鬼、精灵和女巫这些传说。胡诌这种疯话会让他的话更没人信。"
"很好。"帕内尔点点头,伸手按住帽子防止被风吹走。"我们将看看诺瓦伦大人是否认为你配得上权力,克里斯托弗。因为他的审判才是真正的考验。你要么成为伯爵,要么沦为流浪汉,要么被捕,要么死去。"他转身穿过草海离去。
克里斯托弗在原地多停留了一会儿,望着悬崖边缘,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诺瓦伦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杜尔加斯城堡的庭院——通常不过是一片被摇摇欲坠的石墙环绕的草坪、院子和花园——如今已焕然一新。所有能搬走的物件都被移走了:熏制房、鸡舍、园丁的小屋、铁匠的铁砧和工作台,以及大部分杜鹃花丛。这些东西究竟被搬去了哪里,克里斯托弗全然不知。木匠们用新伐的木材搭建了一座明亮的舞台,此刻正装饰着蓝白相间的彩旗和飘带。
舞台上摆放了几把椅子,在未完工的浅色木地板上显得格格不入。大厅中央放置着从宴会厅搬来的那把大椅子——已故伯爵用餐时常坐的位置。今天国王将坐在那里。一把更小巧精致的椅子摆在大椅右侧,这是为尊贵的尼萨·杜尔加斯女士准备的座位。国王左侧的另一把椅子则留给帕内尔主教。即便是文森特国王,也不敢在如此公开的场合冷落教会。
更多座椅面朝舞台排列,中间留出一条过道。座次安排彰显着宾客的尊卑等级。克里斯托弗被安排在过道旁最后一排就座,但这总比没有座位强。
韦尔斯已向他简要交代过仪式细节,作为内务大臣,韦尔斯负责典礼的方方面面。当然,他并非最终决策者。即便杜尔加斯夫人在国王面前也无权置喙。
随着时间迫近,克里斯托弗开始担忧帕内尔主教能否施压国王册封他为伯爵。
文森特为何不把封地赐予吉尔伯特爵士?他可是马拉农最骁勇的骑士。或者国王大可选个猎友,比如林德男爵。见鬼,要我说干脆把爵位封给我父亲算了。
克里斯托弗不知道帕内尔会用什么手段来影响国王的决定,但这不关他的事,至少现在还不关他的事。想到这里,他让自己久久地凝视着院子对面的方向,望向那面精心布置——且极具战略意义——装饰的城墙。城垛上方悬挂着一对巨大的纹章旗帜。在国王的旗帜和杜尔加斯的旗帜之间,隐藏着一架巨大的弩炮,还有一个疯狂的、没有头发、连一个指甲都没有的男人。克里斯托弗既看不到他也看不到那件武器,但他知道两者都在那里——这是他送给新宣誓效忠的女伯爵的礼物。
整个上午,杜尔加斯的人们陆续到来。他从三楼的窗户看到了他们。他们乘着农用马车、平板马车和骑马而来,但大多数人是步行抵达的。穿着最鲜艳华服的大批人群发出的喧嚣声盖过了海浪。他们在城堡围墙外搭起小型营地,欢笑、呼喊、歌唱、跳舞。
当威尔斯发出信号,大门终于打开时,克里斯托弗正站在门廊上。
汗流浃背的人群涌入庭院,由于缺乏正规警力,国王的亲兵在此充当守卫。他们张开双臂高声呼喊,将汹涌的人潮引导至远端围墙,指挥围观者排成整齐队列,直至整个庭院座无虚席。那些姗姗来迟者被挡在墙外,却仍为能亲临现场而兴奋不已。对他们而言,这节日堪比年度集市——不,更胜一筹,毕竟这等盛事一生仅此一次。至少他们是这么期待的。
现场必有数千之众。男人们戴着五颜六色的遮阳兜帽;女人们怀抱着婴儿,在推搡摇晃间竭力安抚哭闹;孩子们睁大双眼不断指指点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期待的欢笑。他们渴求一场好戏,而他们必将得偿所愿。
号角声响起。
"该我们了,大人。"一个头顶秃了大半、其余头发全白的男子说道。他是国王的书记官,克里斯托弗记得他可能叫罗班克或罗班特。
他们一同走出。韦尔斯把这场仪式安排得像婚礼——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如此。尼莎即将向她的领主宣誓效忠,而作为回报,他将授予她达加斯领地的管理权。两人就此结下契约关系——就像婚姻一样,只不过她对领主的束缚,远不及领主对她的束缚来得牢固。
当克里斯托弗和书记员穿过人群走向座位时,他瞥见一个黑色兜帽在橙黄蓝红棕的海洋中格外扎眼。如同鲨鱼的鳍,那黑影切开人群,逆着涌向舞台的人潮,朝远处悬挂纹章旗帜的墙面移动。
克里斯托弗僵在原地,试图追踪那个令他想起——但这不可能。罗伊斯·梅尔伯恩此刻应该被关在曼赞特那个有去无回的恐怖地牢里。
"福克斯大人?"书记员扯着克里斯托弗的胳膊问道,"我们得一起入场。出什么事了吗?"
克里斯托弗扫视着推搡欢呼的市民,却再难觅那个幽灵般的踪迹。
我只是有点紧张。
他摇摇头回答说:"不,不。一切都很好。我只是被这盛大的场面和辉煌的气势震撼到了。我们继续吧,我的好伙计。"
两人继续走向他们的座位,但仍站立着。在国王就座前,任何人都不允许坐下。接着进来的是国王的贴身侍从,然后是唯一被赐座的另一位女子。国王称她为艾欧娜,但克里斯托弗听说她的真名是贝茜。她是陛下的情妇。克里斯托弗很惊讶她竟然能获得一席之地,不过老贝茜确实比之前任何一位宫廷情妇都坚持得更久。据他估算,她在龙床上已近七个月光景了。
接着走来的是侍从和骑士们,达坦爵士与雅各布斯爵士,他们的纹章华丽地展示在正式的罩袍上。又一声号角响起,帕内尔主教登上了舞台,显得颇为庄重威严。
号角再次鸣响,杜尔加斯夫人离开了她的城堡。她独自走出,一见到她的身影,人群顿时寂静无声,克里斯托弗甚至能听见她登上台阶时长长的蓝色礼服在台阶上发出的沙沙声。她走到自己的座椅前,用左脚跟为轴转身面向人群。就在此时,又有三名号手加入第一位号手的行列,四位号手齐声宣告国王的来临。
舞台前的人群,包括那些被赐座的人,在铜管乐声中纷纷跪下。人们低头致敬,号手们也跪了下来,此刻只有鸟鸣声、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以及远处海浪的喧嚣陪伴着文森特国王走向舞台中央。
"杜尔加斯的人民,"他说道,"比德尔·杜尔加斯伯爵大人已经离世。我为他的逝去感到悲痛,并向马里博尔和诺夫隆祈祷,愿他的灵魂安息。今天我在此任命他的继承人——他的女儿——妮莎·杜尔加斯女士。"
国王就座后,人群如释重负般弹跳起来,爆发出欢呼声。
克里斯托弗和其他被赐座的人一起,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就座。他探出身去,与杜尔加斯女士四目相对。他朝她微笑,她也回以微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试图说服自己,但其实心里并不相信。
比起兜帽带来的不适,杜尔加斯夫人脸上的微笑更让他不安。她从未对他笑过,这笑容意味着什么,他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