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眼
克里斯托弗·福克斯将提灯挂在马厩天花板垂下的黄铜钩上。被灯光惊醒的苍蝇与飞蛾争夺着世上最愚蠢的头衔,它们不断撞击着灯罩,为无法自焚而懊恼。诺克斯曾反对使用提灯,但克里斯托弗可不想在黑漆漆的谷仓里谈生意。
就算深更半夜,任谁看见内务大臣、郡治安官、佩恩牧师和国王表弟在亮着灯的马厩闲聊,都不会觉得有何异常。但若这伙人在暗处——无论何处——被人撞见, 那 就值得怀疑了。
"如何?你怎么想?"克里斯托弗询问内务大臣威尔斯。
索伯特·威尔斯双臂交叠而立,那张长脸比平日更显憔悴。"我在想,我还是觉得不安。"
"你还需要什么保证?"佩恩问道。"教会是我们坚强的后盾,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国王的表亲。"
"这一切感觉...我不知道...不太对劲,"威尔斯说。
"教会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们就是是非对错的仲裁者,"牧师向他保证道。
威尔斯眉头紧锁,用震惊的目光盯着佩恩。"你不该因为我是杜尔加斯本地人就觉得我愚蠢。"
"是,是,当然,但是——"
"没人觉得你蠢,"克里斯托弗在佩恩搞砸前插话道。"如果我们真那么想,就不会试着招募你了。你" 是 野心勃勃。一个谦逊知足的人不会从渔夫之子晋升为城堡总管。我们赞赏您的成就,但您缺乏贵族血统,已经达到了能力的极限。您在达尔加斯这里已经登顶了。这个穷乡僻壤再没有更高的位置可攀。几个世纪以来这里毫无变化,只要达尔加斯家族延续下去,就永远不会改变。
飞蛾不断扑向提灯的轻叩声、嗡嗡声和拍翅声让克里斯托弗心神不宁,使他联想到更邪恶的昆虫。六岁那年,他曾被一对大黄蜂留下心理阴影。虽然没被蜇伤,却被困在玫瑰花丛后,吓得不敢动弹。夜幕降临,克里斯托弗仍因害怕它们在暗处潜伏而不敢移动。. 当他的兄弟最终把克里斯托弗拖回家时,父亲因他的懦弱而痛打了他一顿。这份羞辱和随之而来的嘲弄驱使克里斯托弗学习剑与盾。但尽管他在宫廷真剑比试中表现尚可,蜜蜂的嗡嗡声仍会让他脊背发凉。
他紧张地瞥了一眼灯笼。 那些只是苍蝇! 他告诉自己,但仍交叉双臂以掩饰颤抖的双手。
这可不是开创伟业的好开端。
他安慰自己说没人会记得这个场景。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的开端都不甚理想,但后来都 被修正 在回忆中。诺夫隆真的曾站在那座著名的山丘上,挑战那些飞行的猛兽吗?而后,他真的发表了那篇关于自由与勇气的雄辩演说吗?大主教真的拥抱了格伦摩根,而管家真的满怀感激地跪下,甘愿接受较低的爵位吗?克里斯托弗实在难以想象权力斗争会如此和谐。
当人们回顾无地者克里斯托弗·福克斯如何成为杜尔加斯的克里斯托弗·福克斯伯爵时,没人会记得这一切始于一座马厩。在未来,这个夜晚从未发生过。
"我曾效忠于比德尔——效忠于" "杜尔加斯的" "伯爵"
"我相信你是忠诚的。但比德尔已经死了。你真觉得妮莎·杜尔加斯能继承她父亲的衣钵吗?"
威尔斯叹了口气。"她不愿听我的——也不听任何人的。自以为无所不知。"
"如果你支持我,威尔斯,"克里斯托弗对他说,"我们就能一起改变达尔加斯。让它变得强大。这里资源丰富但尚未开发。我要征税、招募军队,诺克斯会负责训练他们。尼弗伦教会的影响力将扩大。他们会帮我拓展达尔加斯的疆域,而我需要忠诚的领主。到时候你会有" "自己的" "城堡。"
"我不会杀她,"威尔斯宣布道。
"没人要求你这么做。"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刺客会想出什么主意。"威尔斯用肥胖的手指指着他,"如果他们建议收买内务大臣去刺杀那个女孩呢?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绝不会那么做。"
"我们不会要求你那么做。"克里斯托弗猜测,内务大臣的担忧与其说是厌恶流血,不如说是害怕被抓。
“我不信任他们,”诺克斯插嘴说道。他双臂交叉,向后靠在马厩上。
克里斯托弗简直想捅他一刀。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说服威尔斯加入,现在可不是表达疑虑的时候。 什么事都得我自己来。 “嗯,这很正常。他们都是些流氓、刺客和小偷。如果他们值得信任,那才该让我们担心呢。”
“其中那个大块头——我见过,”警长继续说道,“我以前见过他。但想不起在哪儿了。”
“所以呢?”
诺克斯皱着眉头。"听着,他们还要搞多久?"他的语气充满不悦;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阴沉,不过诺克斯向来都是这副模样。这家伙是个恶棍,是伯爵招募的北方士兵,原本想要个强硬公正的帮手。结果他只得到了公正——除了金钱之外对一切都公正。诺克斯对 黄金 佃户特别偏心。
"我怎么知道?"克里斯托弗说,"你觉得我经常干这种事吗?"
"鬼才知道你整天在搞什么名堂。"
"哈,瞧,这就是我们的区别,"克里斯托弗说,"因为我非常清楚你在干什么,诺克斯。绝对的一事无成。作为郡治安官,你倒是个绝佳的日晷。"
其实克里斯托弗自己也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他母亲过去总爱这么说。 克里斯,你今天就干了这些?当个搬柴火的,你倒是能当个不错的日晷。我让你整理我的礼服;当个贴身男仆,你也能当个不错的日晷。
他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日晷有意见。它们从不打扰任何人,安安静静,独善其身,无论什么天气都能完成使命。他母亲就是看不到它们的价值。至于他父亲,他对日晷倒没意见——只对他儿子有意见。
克里斯托弗怀疑诺克斯对日晷缺点的了解并不比自己多,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诺克斯的皱眉变成了冷笑。他低声嘟囔了句侮辱的话,声音轻得听不清,但那轻蔑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个男人是个凶暴的恶霸。没有几分狠劲的人当不上警长,而诺克斯正在试探他。要么克里斯托弗迫使警长乖乖就范,要么局面就会反转。他需要让威尔斯明白谁才是掌权者。况且,诺克斯在克里斯托弗面前太过放松了。不管是不是危险暴徒,有些界限必须守住。眼下他不得不与这个野蛮人合作,但事后诺克斯很可能会露出投机者的本性,野心勃勃之徒总会干些蠢事,比如敲诈勒索。
给乌鸦一具腐尸,它只会索要更多, 他想。 诺克斯就像那些蜜蜂,必须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克里斯托弗鼓起勇气。他友善地笑着,开始转身离开,随后突然用力一推,将警长撞向马厩门,发出哐当巨响,惊得德比马嘶鸣不已。克里斯托弗拔出了佩剑。
诺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克里斯托弗将剑尖抵在警长皮甲护颈的皮革领上。"除非你打算立刻离开达尔加斯,否则最好管住你的嘴。我是国王的表亲——在梅汉城这或许不算什么,但意味着我可以杀了你而无需收拾残局。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诺克斯迟疑了。若此刻不展现些骨气,他就不是克里斯托弗认知中的那个硬汉了。但警长并不愚蠢。经过几番心跳的间隔,他终于点了点头。
"很好。"克里斯托弗收回刀刃,带着极大的满足感注意到诺克斯皮领上留下的小缺口。从今往后,这将成为他们双方的警示。
克里斯托弗啪的一声将剑插回剑鞘,试图表现出毫不在意、心跳平稳的模样。他刚刚冒了巨大的风险并赢得了胜利。此刻不是显露忧虑的时候。
"我能问个问题吗?"威尔斯问道。
男子声音中的犹豫让克里斯托弗感到愉悦。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方表现出了应有的敬畏。
"当然可以,张伯伦。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画家怎么办?"
"舍伍德·斯托?他怎么了?"
"他和杜尔加斯夫人每天早晨都会面已经持续数月了,而且他有个——有个不太好的名声,不是吗?要是这个舍伍德真的,呃,你懂的?"
克里斯托弗对威尔斯感到困惑不解。这个费尽心机爬上内务大臣位置的男人,对诸多事情却过分敏感。要不是帕内尔主教坚持要收买他,以便有个内应帮忙掩盖行踪,克里斯托弗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怀胎十月才能生下孩子,即便他是 你明知故问的 她。我有耐心,但也没 那么 有耐心。"
"但孕妇会越来越深居简出。"威尔斯搓着双手,"她们足不出户,在产婆的严密看护下待在寝宫里。这样可能就杀不了她了。要是你雇的那些无赖觉得这是个美差,他们可能会磨洋工。你现在还给他们发着津贴吧?"
"我才没 继续付钱 "什么都别告诉他们,"克里斯托弗说。"等他们交代完我们需要的情报,我就把他们发配到曼赞特去。"
"什么?"诺克斯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克里斯托弗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杀人太浪费了。安布罗斯·摩尔可是出高价买——"
"但活人会说话,"警长插嘴道。
"没错,正是这样,"威尔斯惊恐地说。"要是国王找他们谈话..."
"你真以为文森特会专程跑去盐矿,就为了跟两个刺客聊天?"克里斯托弗的耐心正在消磨殆尽,他很难掩饰自己的烦躁。
"不会,"威尔斯承认,"但万一他派治安官去呢?或者他们逃出来怎么办?"
"从来没人能从曼赞特逃出来,"克里斯托弗回答。
"那治安官呢?我可不想冒这个险,"威尔斯皱着眉头嘀咕道。
"如果他们死了,就没人能跟他们说话了,"诺克斯说。"永远不能。"
"听着。"克里斯托弗叹了口气。他讨厌那些迟钝胆小的人;这些人永远无法理解要成就伟业必须迈出的大胆步伐。"我已经安排好了。"
诺克斯身体一僵。"取消安排。我们需要的是能用来顶罪的尸体,不是会走路说话的活人。"
"那我们要怎么解释两具尸体 在 "尼萨死了?"克里斯托弗问道。"死人可干不了这事。还是说你想等到她被杀之后?那会带来新问题。首先,他们会在完成任务后立刻要求付款——顺带一提,这笔钱我现在可没有。其次,他们事后不会久留。你得追踪他们,还得祈祷在你找到之前他们别乱说话。按我的计划,只要他们一提供情报我们就能立即收网。没人需要知道 他们是什么 时候被送去曼赞特的。重要的是在正式调查开始前将他们逮捕并执行正义。但尸体腐烂得很快,特别是在这种气候下,所以你必须在 尼萨死后 立即处决他们。"
"让我来操心他们两人何时、何地以及如何结束。我会完成我这边的任务,"诺克斯厉声说道。
威尔斯点头表示同意。"我观察诺克斯多年,在这类事情上我信任他。我并不是在反对您,福克斯勋爵,但如果我的意见还有分量的话,我更希望看到那两个窃贼死掉而不是被关起来。"
克里斯托弗用手抹了把脸,再次叹气。"好吧,好吧,随你们。就按你们的方式处理。"
"那舍伍德呢?"威尔斯问道。
克里斯托弗抬起手,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相信我。斯托在尼莎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
"其他贵族小姐也曾屈服于——"
"问题不在于他不够高贵而她高贵。关键在于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她——诺维恩才知道是什么——冷得像冰封湖面上的寒霜。重点是,他毫无进展,而且也不太可能有进展。但若这能让你更安心些,我可以为无尽画布的舍伍德制定计划,确保一切都能尽快处理妥当。"
内务大臣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游移。
现在是克里斯托弗下钩的时候了。"你看,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而展现出这种潜力的人必将成就伟业。那么,内务大臣,你怎么说?我们可以认为你加入了吗?你愿意继续攀升,拓展你的视野吗?"
他死死盯着威尔斯。所有人都盯着他。总管的目光又一次快速扫视四周。
克里斯托弗将手搭在剑柄上,轻柔地提醒着威尔斯可能已经陷得太深了。当然,他还没到那步田地。这仍将是一桩各执一词的案子,但他对诺克斯的小小示威注定会带来好处。
"好吧。"威尔斯点头道。"你们想" "要" "我做什么?"
"暂时什么都不用做。我们等着看那些" "顾问" "怎么说。"
"那舍伍德呢?"
克里斯托弗只是微微一笑。
舍伍德将一块早餐饼干塞进嘴里。他用牙齿叼着饼干,把画换到左手,右手打开了书房门。又一个美好的马拉尼翁清晨,阳光如矛般刺穿地板,掠过书桌,爬上墙壁。晨光总带着某种魔力——暮色也是如此。舍伍德偏爱黎明与黄昏。童话里说这些 交界时刻, 这既非完全白昼也非完全黑夜的时段,正是凡间与奇幻世界大门洞开的时刻。这些被施了魔法的分钟里,既会发生美妙之事,也会降临恐怖之物。舍伍德本不信奉迷信、神话或传说,但他不得不承认 交界时刻 令人着迷。光线总是更加金黄,它的角度投下戏剧性的阴影,一切都因色彩而生动起来。那个早晨本该是美妙的,但舍伍德迎来的却是可怕的景象。
起初,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个奇怪的东西以扭曲而不自然的姿势躺着。
和往常一样,舍伍德来得很早。一向守时的杜尔加斯夫人还要半小时才会到。他本打算一边给颜料上油,一边吃完最后的早餐。他没留多少时间做准备。他在床上赖了很久,正遭受轻度抑郁症的侵袭。这种忧郁情绪时常袭来,多数时候转瞬即逝,很容易熬过去。但偶尔会毫无预兆地刮起飓风,世界变得黑暗,大雨以难以想象的磅礴之势倾泻而下。
在那个时期,溺水而亡几乎是确定无疑的——甚至常常被人渴求。前一天还觉得不错的事物,当抑郁飓风来袭时便变得难以忍受,任何快乐的记忆都被当作幻觉而摒弃。他毫无价值;他的作品糟糕透顶,他的人生可悲地失败了,显然埃兰没有他呼吸空气会更好。虽然这些袭击毫无预警或诱因,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能被激发。鉴于他那天早晨已经开始经历零星小雨,私人书房地板上的东西很可能引发雷霆暴雨。
有那么一瞬间,舍伍德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人,一具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尸体。随即他意识到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碎裂的木料。他正望着自己的画架,它已化作一具被肢解的雕塑,呈现出肆意破坏后的惨状。更糟的是他的颜料。瓶子被摔得粉碎,在墙上留下鲜艳的色彩喷溅,地板上散落着玻璃碎片。窗边炸开的赭黄色颜料像第二个太阳;朱红色的泼洒让墙壁仿佛在渗血;棕褐色的扇形喷溅沾染了木地板。
舍伍德总是把他的工具留在书房里。那个房间从未被使用过,而且总是关着门。每天早晨把所有东西搬上楼再搬下来毫无意义。起初,他也把画布留在那里,但随着杜尔加斯夫人的画像逐渐成形,他变得疑神疑鬼。在完成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幅画。也许完成后也不行。
前一天晚上他带走了那幅画,把它放在床边睡了一整夜——整晚呼吸着油画颜料的气味,这是他绝望情绪抓住并称之为愚蠢的事情之一。他不再有那种感觉了;当一场盛宴摆在面前时,他的抑郁根本不在乎这些琐事。
这个画架原本属于亚德利,是他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而师父很可能又是从他的师父那里得来的。没人说得清这东西到底有多古老——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每一寸木料都沾满颜料,某些地方层层堆积,沉积着数十年的痕迹。固定横梁的螺丝早就开裂了;横梁和后腿同样如此。这总让画布框架摇摇晃晃,调色盘也从未如舍伍德期望的那般稳固——特别是当上面放着天青石颜料瓶时。他无数次咒骂过这个老物件,甚至考虑过找人重做一副新的。
但看到它摔在地上,碎成十几片带着锋利锯齿的碎片时,他感到一阵反胃。这是他学画时用的画架。这是他发现如何正确观察世界的平台。他带着它走遍各地,在船上和高山冬营里都与它同眠。它曾倚靠在墙边,见证他与不同阶层的女士共度良宵;他醉酒归来时,也不止一次对它倾诉过内心的恐惧。
与画架同样悲惨的是那些颜料。书房的墙上装饰着七十五枚、也许足有一百枚金坦尼。但没有蓝色爆裂颜料——他自己扔掉了那瓶"海之彼岸"。他仍希望能抓住那个人——罗伊斯·梅尔伯恩——要回颜料。如果梅尔伯恩还有点脑子,就该矢口否认知道这事,但外行很少懂得颜料的价值。那一小瓶抵得上十几个画架和墙上现有的所有东西。
当谢尔伍德看到被破坏的画笔时,他感到飓风正在聚集。每支笔都被折成两半,有些笔毛被硬生生拔出来,或是被如此暴力地碾碎以至于金属箍都裂开了。画作是安全的,但现在他毫无希望完成它,这又有什么用呢?
"发生了什么?"
舍伍德转身看见杜尔加斯夫人站在门口。
我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指着灾难现场摇头。
"这是谁干的?"她的声音因焦虑而提高。"你看见了吗,你当时在这里吗?"
他继续摇着头。他感觉想哭,害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他的脸已经发烫,视线变得模糊。他快速眨眼强忍住泪水。
"你!史蒂芬,"她朝门外喊道,"跑去把警长找来。然后通知城堡里的所有人到大礼堂集合。明白吗?所有人!"她的声音充满愤怒,近乎咆哮。
舍伍德拾起一个黄铜烛台托盘,弯腰尽可能多地扫起那些颜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他的声音颤抖,话语含糊不清。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了。"偷窃尚可理解,但是——我是说——这东西很值钱啊。为什么要毁掉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会找人重新画一幅的,"杜尔加斯夫人说。
"不可能的。时间、成本——这简直..."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清楚要花多少钱。光是想到全部损失,就像在问天有多高一样难以估量。
"没关系。你是我的客人。我认为这是我的过失。我负全责,我会把一切恢复原状。"她向前一步,鞋底碾碎了玻璃发出脆响。她僵在原地惊恐地环顾四周。"那幅画,它没被——"当她看到盖着布的画布安然靠在桌腿旁时,肩膀顿时松弛下来。"他们没碰它?"
"不在现场。我昨晚就把它带回自己房间了。"
她向他投去鼓励的微笑:"至少这个保住了,不是吗?"
"是啊——总算保住了这个。"
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他无法阻止她察看真相——只需两步上前掀开罩布。他确信她会这么做,但就在这时诺克斯警长和钱伯伦·威尔斯走了进来。
"我要知道是谁干的,"杜尔盖思夫人厉声道。
诺克斯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门上。"这可能有点困难。"
"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锁。任何人都能进到这里来。"
"那可能是城堡里的任何人,"威尔斯说道。
"不止是城堡,"诺克斯纠正道。"实际上昨晚谁都有可能进来。我把索姆和弗鲁因从城门调来守卫你的卧室门口。城墙上人手不足。你真的需要允许我招募更多守卫。不能再把头埋在沙子里逃避现实了。你的生命正受到威胁。"
"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想杀我。"
"但确实有人想。"
"杜尔加斯不需要常备军队。这是个关系紧密的社区,我不会允许你——或任何人——破坏这种氛围。"
"我只是要求增加几个守卫——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我需要知道是谁干的。查清楚。快去!"她转身面对总管。"我已经命令召集所有仆役。确保每个人都到场...一个不落。我稍后会跟他们谈话。我要查清此事,今天就要结果。"
"如您所愿,夫人。"
等他们离开后,她关上门,走到仍在努力收集颜料的舍伍德身旁。她从高架子上取下一个空杯子——那是只装饰用的啤酒杯,帮他一起收集。"发生这样的事,我非常抱歉,舍伍德。"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她。"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
"你以前从没叫过。"
她耸耸肩。"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好奇地望着他,眉头紧蹙,那对优雅的眉毛渐渐靠拢。他又能看见那种景象了——透过她的双眼看到的画面:窗外的影像,一个朦胧的影子,如同有人透过结霜的玻璃向外窥视。
舍伍德一生都在努力看穿人们为自己悬挂的面纱。他们用衣物掩盖真实:懦夫的虚张声势,勇者的谦逊,看护者的冷漠,以及虔诚者的罪恶。他剥开表层寻找本质。这些被掩埋的秘密正是他作品真挚感的钥匙。理解——看见——那些别人不能或拒绝看见的东西,让舍伍德得以在画布上展现出同样的内在真实,这正是他的肖像画如此栩栩如生的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大多数都简单易懂。
威尔斯几乎赤身裸体。这个男人是个贪得无厌的饕餮。诺克斯骨子里是头勉强被束缚的野兽。而福克斯则另当别论。某种冰冷的东西盘踞在他胸腔里,与其说是跳动不如说是抽搐。就算福克斯保证每天都会排尿,谢伍德也不会相信。
妮莎·杜尔加斯与他们截然不同,也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人。她确实藏着秘密,但埋藏之深超出了他的想象——深埋在泥土之下,砂砾之下,页岩与巨石之下。他能窥见的只有那些从她眼窗中一闪而过的阴影,像一双双贴着玻璃的凹陷小手,如同被困在空房子里的孤寂灵魂。
看着她此刻凝视他的眼神,那面容上的关切,瞬间拨云见日。他站在飓风的风眼里。周遭世界黑暗可怖地呼啸旋转,但他安然无恙。与她共处在这束阳光之下,一切都完美无缺。
信徒们常谈及神恩降临的圣洁时刻——当他们所崇拜的神明从日常事务中抽身,伸出一根手指触碰他们。这样的时刻能改变人生、造就先知、扭转国运。此刻的舍伍德感受到被触碰,灵魂深处乃至更深处都在震颤。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可能爱上了妮萨·杜尔加斯,但 爱 "爱"这个字已不足以形容他内心的全部情感。母亲爱孩子,丈夫爱妻子,但谢尔伍德所感受到的更近乎于一种崇拜。一个先知在碎玻璃和四溅的颜料中诞生了,虽然各国没有因此战栗,但他们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