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水平星辰
法伊尔的秘密在于认识到：我们在生时认为真实的事物，在死后皆为虚妄;而我们活在阳光下时称之为虚幻编造的东西，在黑暗中却成了一切。 — THE BOOK OF BRIN
莫娅如同端坐在巨大王座上一般，悠闲地倚在城垛间的射击孔里，双腿悬垂在米迪恩宏伟城墙外沿。"射击孔"、"城垛"、"城墙"——在贝尔格里克伦格里安要塞的日子里，莫娅的词汇表里新增了这些建筑术语，还有一系列令人头晕目眩的矮人咒骂。"臭屎"和"阴囊"这类词听过几次就很容易理解——而她确实经常听到这些。"你这个小讨厌鬼"稍微难懂些，但她猜这是在说某人很烦人。有很长一段时间，莫娅完全不明白"滚去煮你的脑袋吧"是什么意思。她喜欢这个发音，希望这是句特别恶毒的咒骂可以加入她的常用语库。最后询问后，她失望地发现这只是"滚开"的意思。不过莫娅还是经常使用这句话，至少听起来很恶毒这个附加好处也不错。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她问碧翠丝。
这位小公主坚持要莫娅陪她来城垛。但到了之后，她们只是呆望着基尔科斯平原。
"急着回我父亲的大厅是吗?"碧翠丝站在相邻的射击孔前向外眺望。以她的身高，不用弯腰就能把下巴搁在石墙上。
莫雅懒得理会那个伪装成问题的嘲弄。她转身屈膝，将膝盖抵在一个城垛上，后背靠着另一个。她坐在令人眩晕的高度，但对高处只有蔑视。仍被罪恶感折磨的莫雅，曾考虑跳入深渊。与那个高度相比，把脚悬在米迪恩城墙外，就像在齐膝深的池塘里游泳一样毫无畏惧。要不是因为仍牵绊着她的特克钦，她可能已经跳了。尽管伤势严重，莫雅觉得这位加兰特人伤愈的速度异常缓慢，她怀疑是比阿特丽斯搞的鬼。 小公主——莫雅给她的嘲弄称呼——似乎很在意莫雅的停留。至于原因，莫雅毫无头绪。战后，莫雅拒绝原谅比阿特丽斯的背叛。无论小公主如何解释，莫雅都这么认为。她明知悲剧会发生，却袖手旁观，甚至连警告都没有。
"你不喜欢这里，对吧，莫雅?"比阿特丽斯问道。矮人的声音轻柔温和，带着莫雅不喜欢的安抚感，像是谎言。
"这么多坚硬的石头和仇恨——有什么不喜欢的?"
"想象一下没有负罪感的样子。如果你完成了使命，死而复生，活了几十年然后死去，这里还会这么糟糕吗?"
"没这种可能。"
比阿特丽斯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她经常这样，莫雅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厌恶这个习惯。这是小公主表达的方式： 哈，哈!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但我不告诉你。
"但如果这是真的，"比阿特丽斯追问，"会很糟糕吗?你和特克钦在这里一起生活?"
"不，"莫娅回答，"如果只有我和特克钦，如果其他人都能离开，如果佩尔塞福涅能赢得战争——那根本不算糟糕。"
"你需要记住这一点。"
"为什么?"
比阿特丽斯将小手搭在城垛上，像是在做垂直俯卧撑。她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即将面临艰难时刻。你会感觉......"她放弃了倚靠石墙的姿势，转而双臂交叠搭在城齿上，就像倚着窗台准备枕臂入睡。
"我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想说你容易自我厌恶，但...确实如此。让莫娅憎恨莫娅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当那种情绪来临时，你会变得很丑陋。你总是无意中伤害身边的人。然后你会更加厌恶自己，事情就这样恶性循环。特克钦不会在意，他很坚强，他的理解力远超你的想象。但其他人呢?你的言行会给某些人造成持久伤害。等她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对你们双方都将是个可怕的悲剧。"
"我们在说谁?"
比阿特丽斯微笑道："你还没见过她，而且几年内也不会见到——但你们俩会非常相像，这会让你们都很沮丧。"她抬起头，下巴抵在交叠的双臂上，眺望着尼弗雷尔。"你看，世界即将改变。它将与你出生时大不相同，而那时与我出生时也没多大差别。多少世代以来，一切都保持不变。但剧变即将来临。你和其他人已经引发了一场无法阻挡的山崩，地貌将因此改变。太多变化正在路上：文字、工业与工程、贸易、探索、超乎你想象的发明、王国与帝国。"
"什么是帝国?"
"一个由众多王国组成的庞大帝国。"比阿特丽斯皱起眉头。"孕育它所需的剧变难以言表。我已预见即将发生的一切，却仍难以完全理解。世界将变得截然不同，但本质上一切又都相同。从初始就存在着一条延续的脉络——推动世界前进的无形之手，以及与之对抗的另一股力量。我们正是这场史诗斗争的一部分。未来，许多人会将这场冲突称为善与恶的对决，但以我的视角纵观全局，却难以分辨孰善孰恶。顺便说，预见未来还有另一个难题。人们总以为很简单——看到坏事要发生，阻止它就是了。但会产生连锁反应。阻止一个小恶，可能会在未来催生更大的恶。你明白这会让事情变得棘手，但这还不是全部。甚至算不上最困难的部分。"
"那什么才是?"
"当你看到全貌时，色彩就会交融：善与恶，明与暗，上与下。它们会随着时间和地点而翻转。比如现在你不太喜欢我。你讨厌待在这里，你心中对是非对错、想要与不想要都有明确的判断。但等我下次见到你时，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对世界有更好的理解。现在的莫娅和未来的莫娅会在许多事情上激烈争执。如果一个人身上都能发生这种转变，想象一下在千万人眼中、跨越数千年时光看到的那些变迁吧。谁对谁错?这不仅取决于你是谁，还取决于时间和地点。万物时刻在变——包括你自己。没有什么是可信赖的。这既是技巧也是猜谜游戏，而目标本身会隐藏或变换面目，甚至完全颠倒。"
碧翠丝苦涩地笑了。"而我只是这一切的旁观者。好吧，基本上是这样——球踢给了我，我就踢回去。但我实际上并没有参与游戏。我承受不了。"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但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每一天存在的意义——让故事更接近终点的又一步。我们只是旁观者。然而，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我们只是沙粒，但没有我们，就没有海滩，没有最后的立足之地。所以从非常现实的角度来说，我们是后人相互对峙、判断是非对错、决定胜负归属及其奖赏的立足点。"
"你似乎告诉了我很多，"莫娅说，"你平时可没这么健谈。"
比阿特丽斯歪着头微笑："我羡慕你，莫娅。你所参与的这一切，你即将看到的景象。你在这场盛大宴会上占据了中心席位。"
"好吧，现在你真的让我担心了。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在我身上?"
"不——是美妙的事。"比阿特丽斯指向城墙的垛口外。
莫娅看到城墙外有动静。在平原上，她看见一道光芒。它像流星般划过，但它并非坠落。那道光芒从左向右疾驰而过。仅仅出现了几秒钟，这景象却震撼人心，让莫娅热泪盈眶。"布琳。"
光芒消失很久后，莫娅才擦干眼泪。"谢谢你，"莫娅对比阿特丽斯说。这一切终于都说得通了。小公主带她上来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这次旅程并非彻底失败。布琳会脱险的。也许她已经学到了能够拯救珀耳塞福涅和军队的方法。愧疚感并未消失，但负担减轻了。"知道她能脱险确实有帮助。她救了苏瑞吗?"
比阿特丽斯冲她咧嘴一笑。
"什么?其他事情你都告诉我了。这个就不能说吗?"
矮人保持沉默。
"你可真是个讨厌的小东西，不是吗?你干嘛不滚一边去，你这个烦人的小玩意儿。"
莫娅确信自己用家乡话对小公主喷出了一连串难听的辱骂，但比阿特丽斯不为所动。她继续咧嘴笑着，不仅如此——她笑得更灿烂了。那个笑容充满力量且紧绷，就像一个人迫不及待要说出某个秘密时的表情。
最终，她屈服了。"你的事还没完。"
莫亚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回去，莫亚。"
"回去?怎么回去?"
"布琳有钥匙，"比阿特丽斯说。
莫亚望向昏暗的景色，布琳离开后这里显得更加阴沉。"我猜到了，但她已经不在了。"
"多点信任吧，莫亚。我会把剑交给雷恩。你去叫醒特克钦。告诉他我说是时候了。"
"你们两个一直在密谋对付我!我" "就" "觉得他恢复得太慢了。"
"我们不能冒险让你做出跳进深渊这样的蠢事。他们需要你——世界也需要你。"比阿特丽斯笑了。"不，莫亚，你的事还没完。在回到我身边之前——在获得最终安息之前——你还有很长的苦难之路要走。而且时间不多了。你现在是在赛跑。女王看到了布琳，就像我们一样。她需要花点时间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会像你刚才那样错误地假设——钥匙又一次从她手中溜走了。她会焦虑、尖叫，吓坏周围的人。但最终她会明白两件事。"
"哪两件事?"
"那道如此明亮的光芒，只要还有希望，就绝不会抛弃所爱之人。"
"第二件呢?"
"在这个地方，光明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