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永恒
毁灭纪元3081年冬·菲尔宁山脉以西
里斯特坐在 直径近百英尺的陨坑中，坑底距地面约六英尺。从岩缝间滋生的苔藓与零星植被判断，这陨坑远比里斯特年长。他不知是何物造就此坑，但必是庞然巨物。
"专注，里斯特。"加拉蒙盘坐对面，双臂搭膝。两位法师周身萦绕着编织的魔法丝线，空气里震颤着火花律动。
引导是将尽可能多的火花之力刻意引入体内并持续汲取更多能量的过程。逼迫自己突破极限，然后超越极限。这并非特别安全的举动。对投石可及范围内的任何事物也同样危险——这正是他们坐在陨石坑中的原因。
"你心不在焉。"
"我在思考这个陨石坑的成因。你知道吗?"
"瑞斯特，我需要你集中精神。试图获得阿卡里安称号而丧命的人远比放弃者多得多。如果你不进行引导，不逼自己突破极限并了解自身力量，你会在试炼中丧命。而如果你现在分心强求，火花之力将从你的血管中焚尽。"
"抱歉，师兄。"瑞斯特挪了挪身子，坐在岩石上让他的屁股发麻。他用舌头舔了舔牙齿。"这有什么意义?"
加拉蒙翻了个白眼叹气道："什么的意义?"
他的语气透着那种耐心耗尽时特有的腔调。
"我明白引导的意义。明白在受控环境中谨慎测试极限的价值——"
"火花无法被控制，瑞斯特。我们只是导体，是操纵者。但火花是原始而狂野的力量。我们不控制它，我们引导它。这个环境既不安全也不受控。以你正在调用的这种力量，稍一分神就可能导致死亡。你必须敬畏火花。"
瑞斯特抿紧嘴唇，点了点头。事实上，自从妮拉说她爱他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那一刻是他生命中绝无仅有的特殊时刻。而当他有时间思考——让思绪沉淀、心神安定下来——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告诉卡伦和丹。他有太多话要对他们说。太多...在他的一生中，任何事都只有在 真实 告诉丹和卡伦之后才有意义。他叹了口气。"我明白突破极限的意义。但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与亚卡瑞安人决斗，就为赢得一个头衔?"
"你不必接受，不过现在我觉得如果你拒绝的话，费恩不会太高兴。"加拉蒙发出与瑞斯特相呼应的叹息。"你体内蕴藏着力量，瑞斯特。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这份力量 究竟有多深厚，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但亚卡瑞安的头衔可是传奇中的存在。费恩给你机会承担这个重担，是在给予你莫大的荣耀。你问为什么要冒死赢得一个简单的头衔?"
瑞斯特耸了耸肩。"似乎没必要。"
加拉蒙闻言笑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 你 应该接受。这是你必须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 我 我做到了。我这么做是为了成为超越自我的存在。一部分出于抱负，一部分出于傲慢，一部分出于渴望。我这么做是为了在肉体腐朽后仍被世人铭记。为了能与史上最强大的法师们齐名。为了让加拉蒙·卡里尼姆这个名字载入《奥法全书》。若对你说其他理由，那都是谎言。无论承认与否，所有生命都以各自方式追求永恒，渴望在离世前留下印记。对我来说，成为奥术师便是其中一环。我已成为某个延续千年伟业的一部分。我不会虚伪地告诉你，看着你走上同样道路不会让我倍感骄傲。尽管你可能难以相信，但世间确实存在超越逻辑的事物。那些深埋心底、亟待回应的渴望。瑞斯特，你必须扪心自问的是： 你的 永恒印记是什么?你想在这个世界留下怎样的痕迹?
瑞斯特只是沉默回望。这个问题他从未思考过。
"闭上双眼，聆听我的声音。"
瑞斯特依言而行，体内魔力流开始涌动。
"深吸气，让黑暗将你包围。在意识中观察元素脉络。"
瑞斯特沉浸在绝对黑暗中，阿尔嫩之井般的虚无感如液体般冲刷着他的意识。但在那片黑暗里，光明骤然迸现。
火之元素最先在他脑海中苏醒，泛着深红色的光芒，在黑暗中如蛇般蜿蜒盘绕。灵随之而来，泛着淡淡的白光，让瑞斯特想起被朝阳照射的晨云。当这两股能量彼此缠绕时，水与土如同被点燃的引火物般苏醒。水元素呈现明亮的蓝色，而土元素则在棕与绿之间不断变幻流动。最后成形的是风元素。它本身不发光，但周围的空间因它而泛起涟漪，其他元素的光芒在其影响下似乎发生了扭曲。
"召唤它们。"加拉蒙的声音在瑞斯特脑海中回荡，仿佛来自无底深渊。
就像之前每次加拉蒙带他进行引导时那样，瑞斯特牵引着每道元素的细丝——每根都不比米粒粗——将它们引入体内。
这些细丝如蜿蜒的溪流般移动，在虚空中打转，光芒在曲折处闪烁。在他意识的黑暗中，这些细丝在他周围编织出一幅挂毯。
"现在汲取更多。"
瑞斯特依言而行，从火花中汲取更深层的能量，让每根细丝都变得更粗壮，能量在他血管中脉动。
"我会告诉你何时停止。"
瑞斯特深吸一口气，继续加大汲取力度。随着火花在他血管中燃烧，精神消耗带来的刺痛感在他脑海深处蔓延。
他的下巴开始颤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肤。
"很好，瑞斯特。慢一点。"
瑞斯特能感觉到加拉蒙正用灵之丝线探查他意识的边缘。
"再来。"
瑞斯特倒抽一口冷气，随之而来的力量洪流沿着丝线奔涌，在他的血管中燃烧。闪电的噼啪声掠过他的皮肤。
"停下，"加拉蒙低声说。
"不，我还能深入。"
"瑞斯特，" "停下。".”
加拉蒙的声音逐渐消失，被火花之力的轰鸣淹没。瑞斯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烧，但这感觉令人心痒难耐，令人沉醉。火花之力 渴求着 他更深入地汲取，更用力地抽取。它在召唤他，而他回应了这召唤。
加拉蒙的话语唤醒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
"什么是你的永恒?你想在这个世界留下怎样的印记?"
瑞斯特从未特别擅长过什么。他爱读书，但这算得上技能吗?他不这么认为。尤其当看到丹恩狩猎和使弓的本领，或是他无所畏惧的样子时。更不用说卡伦使剑的身手，总能说出恰当言辞的本事，或是他那种似乎 无所不能 的能耐。除了弓箭，卡伦专注的任何事都能做得极为出色。在他们成长过程中，这其实让瑞斯特相当沮丧。瑞斯特从来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通过火花之力，他找到了那件事，那件他真正擅长的事。
这是属于他的。
火花之力就是他的永恒，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印记。如果能汲取足够的力量，他就能在这场战争中真正发挥作用。他可以成为阿卡里安。他可以因某些有价值的事被人铭记。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变得重要。他渴望变得重要。
瑞斯特继续放开自己，越来越用力地汲取力量，直到缠绕在他周围的能量线变得如他前臂般粗壮，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波动燃烧。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感觉，意识逐渐抽离，迷失在火花之中。
那些能量线在黑暗中继续旋转，变得如同元素本身那样粗壮，形成一个色彩斑斓的光球，像暴风般在他周身呼啸。疼痛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灼热感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仅凭意志就能重塑这个世界。
然后刹那间，一切都消失了。他猛地睁开双眼，肺部贪婪地寻求着空气。他向前瘫倒，骨头和关节深处传来阵阵剧痛。他颤抖着，身体的温度被抽离。他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虚弱。
加拉蒙就坐在他面前，和之前一样，皱着眉头。
瑞斯特的视线变得模糊，世界陷入黑暗。
当瑞斯特醒来时， 他被裹在一床厚实的羊毛毯子里，西边的洛达尔山脉正沐浴在落日余晖中，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山脊。
加拉蒙坐在他对面，正从一个金属小酒壶里喝酒，一手拿着本书： 《生与死的本质》，莫娜·希卡特 著. 瑞斯特知道这本书名。他曾在皇帝的房间里见过这本书。但这本是新的，最近才抄写装订的。
瑞斯特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仍然虚弱，骨头里还残留着轻微的颤抖。"你...你做了什么?我睡了多久?"
"在你害死我们两个之前，我及时设下了防护。"加拉蒙从书本上抬起视线，抿着薄唇审视着里斯特。他将一条黑钢书签夹入书页，合上书本，倾身向前递出水壶。"你昏迷了几个小时。行军路途漫长，我可不想把你背回营地。自我们初次相遇以来，你倒是长了不少肌肉。"
里斯特闷哼着接过水壶，左肘撑地半躺。一闻气味他就知道是威士忌——这味道他永生难忘。他猛灌一口，暖流立即传遍全身，随后将水壶递了回去。
"你太鲁莽了，简直蠢不可及，"加拉蒙抿着嘴说道，"要是我不在场阻止，你" "必" "死无疑。"
里斯特眯眼盯着加拉蒙，忽然注意到对方身后龟裂大地上焦黑的痕迹。弹坑周围，岩层上布满崭新的裂痕。
这位执政官喝了口威士忌，向篝火凑近些："你必须谨慎行事。星火就像毒品，令人陶醉狂喜，若不加约束，更会凶残地腐化人心，因为" "所有" "力量都会腐化。我清楚初次突破认知极限时的感受，当星火" "真正" "涌入血管的瞬间。抵达那个境界后，克制诱惑比放纵更显强大。星火渴望被使用，它会吞噬你和沿途的一切来达成目的。明白吗?"
里斯特用尽全力才勉强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他将毯子裹得更紧，享受着篝火带来的温暖。他盯着跳动的火焰。"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仿佛我的血管在燃烧，连灵魂都在灼烧...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宛若神明。"
"当你的眼球从眼眶里烧出来时，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像神明了。像你这样深度汲取能量，恐怕救世主会直接把你接回老家。"
里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面前摇曳的火焰长叹。换作平时，死亡的念头会让他毛骨悚然，但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朦胧迷雾。"至少会死得很快。"
加拉蒙大笑起来。"如果你因为过度汲取星火而死，我可以向你保证两件事。第一，这将是你生命中最痛苦、最可怕的经历。第二，过程绝不会快。"
里斯特从火焰上抬起视线，加拉蒙往前坐了坐，将膝盖抱在胸前。
"在我见证过的数百年里，亲眼见过三十七名法师因像你这样试图掌控力量时过度汲取星火而丧命。其中二十四人是在为阿卡里安试炼做准备时进行能量引导致死的。"
"其他人呢?"
加拉蒙瞥了眼火焰。"其他人那样做是万不得已，试图扭转已经败北的战局。'秩序'陨落后的那些年，是自'血战'以来最黑暗的岁月。"他又凝视了火焰片刻，才将目光转回里斯特身上。"当'星火'杀人时，它会从内部煮沸你的血液。你的皮肤会被烤熟，起泡爆裂，最后从骨头上剥落。有些法师几分钟内就会死去，但我见过有人撑了好几个小时...我想象不出比这更惨的死法。"
想到这种死法，里斯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必须明白，当你试图突破目前追求的极限时，所冒的风险有多深。"
里斯特缓缓点头。
"话虽如此，我为你骄傲。你引导的那种力量...能掌控这种力量的人寥寥无几。"他停顿片刻，对里斯特露出赞许的温和笑容。"我们该回去了。晚饭应该准备好了，塔雅还要讨论作战计划。"
他们任由篝火继续燃烧，爬出陨石坑。在坑壁南侧约三百英尺的岩坡下， 绣着黑狮的猩红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帐篷的篷顶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在一切之上，矗立着菲尔宁山脉的巍峨群峰。根据情报，叛军在山中建立了据点。
"叛军"这个词——在他脑海里依然显得陌生。里斯特对山上任何一个男女都没有杀意。他在贝罗纳杀死的人至今仍在梦中纠缠着他。
"如果下一道命令是南下进军，你会怎么做?"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低语。 "到那时你会怎么做?"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让瑞斯特对自己的家园拔刀相向。没有。
"但你要怎么做?" 那个声音低语道。
科伦·瓦尔玛站立着 在悬崖边缘，血月的光芒染红了它触及的一切。当她俯视下方数百盏灯笼时，她深深地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她一直都知道洛里安人终会到来。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尤其是在乌拉克人和精灵还在威胁他们城市的时候。
"贝罗纳的袭击。"法尔文双手交叉在背后，凝视着黑夜。"他们认为是我们干的。"
"嗯。"自从听说贝罗纳遇袭后，科伦和其他人竭尽全力想要查明幕后黑手。但他们所有的情报网都一无所获。无论策划者是谁，都煞费苦心地将罪名嫁祸给他们。仅这一点就足以成为追查真凶的理由。
但首先，他们得应对一支军队。
"四万人，"法尔文说。"侦察兵报告说，大元帅安德拉尔·图兰亲自随军出征，同行的还有洛里安最高指挥官和黑卫队。"
无论在哪一夜，这样的兵力对比都不乐观。
法尔文转向科伦，直视她的双眼。这位精灵无需开口。科伦明白那个凝视中的问题。"我们收到龙卫队的消息了吗?"
法尔温摇了摇头。"我们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莱娜和卡拉克斯在哈肯骑道附近歼灭了一支乌拉克部队。自从林纳利安的精灵占领卡塔甘后，沃拉努尔和塞莱瑞恩就一直监视着埃尔肯里姆。赫利奥斯最后被目击向北飞行，但那已是两天前的事了。由于报告延误，很难确定他的具体位置。"
"让安甘族联系阿拉维尔的埃森。告诉他我们需要龙骑士，而且现在就需要。我们还有一天左右时间。即使占据优势，塔雅·坦布雷尔也会花时间侦察山区。她不是那种在无需匆忙时贸然行动的人。如果我们能在这里击溃这支洛瑞安军队，通往焦土之地和阿拉维尔的道路就会畅通。但凭我们自己是做不到的。"
"我会办妥此事。"精灵准备离开，但犹豫了片刻。他们目光交汇，但最终无言，法尔温转身去寻找安甘族人。
独自一人时，科伦长叹一声。大约两周前，埃森就要求她和法尔温前往阿拉维尔。他们本打算启程，但精灵和肆虐的乌拉克人造成了太多混乱。科伦和法尔温是北方反抗军的核心。他们不能就这样抛下塔尔赫姆及周边地区的所有人。这不是龙骑士的行事之道。
"永远记住，成为龙骑士不仅是一种特权。 你必须不断崛起，才能带动他人一同崛起。你必须成为他们仰望的灯塔。"
她师父临终的遗言，是科伦奉行数百年的信条。这些人为了起义奉献了一切——他们的家园、生命与未来。他们将信任托付给科伦，而她绝不能在他们最需要指引时弃之不顾。尤其不能缺席对叛徒的审判。那些决议，不该用奉献一切之人的性命来换取。
科伦凝望着赤红之月。那轮在她世界陨落之夜就高悬天穹的月亮，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旧主的夜晚。
她脑海深处响起隆隆低鸣。
很快。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