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生锈的贝壳
萨尔梅 - 厄运纪元3081年冬
当夜幕降临时， 埃德哈特已经再次醒来。他从来不需要太多睡眠。总是在艾拉之后很久才入睡，又和她同时醒来。她的声音曾是他的晨钟，她的温暖曾是他的一缕朝阳。如今他在寂静与寒冷中醒来。
他咕哝着穿上衬衫和裤子，背上一道伤口的缝线裂开了，血渗进了布料。他去看安雅时她正在睡觉。来自厄尔姆的那个人已经尽力了，但他的手艺只有安雅的一半娴熟，而且伤员多得让他不知所措。血屋里有其他帮手，但大多更习惯照料猪羊而非人类。为了能让弗莱斯·布赖尔活着 继续呼吸，他几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在治疗艺术方面，没有哪个女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他用手指抚过右臂上粗壮的肠线缝合处，然后套上长外套和靴子。他将手臂穿过武器带的环扣，把战锤挂在背后的皮环上。
埃德哈特离开小屋，大步穿过城市，城墙上悬挂着灯笼，卫兵来回巡逻。在埃德哈特和其他人的建议下，达伦制定了值班和战斗轮换制度，让城市守卫能得到休息。虽然达伦自己经常放弃休息的夜晚。埃德哈特没法责备他，因为他自己也差不多。他记不清上次睡得这么少是什么时候了。
两声尖锐的号角会让守卫知道乌拉克斯人正在冲击城墙。三声则意味着要叫醒轮休的人。理论上这是个好计划，但知道乌拉克斯人攻城、战斗激烈时，很少有人能再入睡。所以只要两声号角响起，整座城市就会醒来。
不久后，埃德哈特来到了"生锈贝壳"。这个地方比曾经的"镀金龙"还要古老，建于大约两百年前。岁月在这座建筑的腐朽地板和积满污垢的石墙上清晰可见——尽管埃德哈特怀疑拉什永远不会让"镀金龙"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刚来时屋顶严重漏雨，但几周前，一个从卡米林来的茅屋匠用几杯麦酒作为报酬修补了它。
埃德哈特在吧台找到了萨恩·皮姆和乔维尔·埃尔宁，他们像老母鸡一样喋喋不休，乔维尔的妻子在柜台另一边供应麦酒和炖菜。当西部村庄的难民涌入大门时，酒馆老板肖拉·霍尔顿发现自己的人手严重不足。 寻找某种能缓解痛苦的东西。随着"幽林"的消失——以及她儿子的离去——帕洛玛·埃尔宁急需找点事情来让自己手脚和头脑都忙碌起来。
乔维尔和萨恩拍着埃德哈特的背打招呼，立刻把他拉进一场关于哪种木材最适合做箭杆的讨论。这话题简直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麦酒?"帕洛玛·埃尔宁给了他一个同情的微笑，用抹布擦干手后随手搭在肩上。
"我倒宁愿说是蜂蜜酒。"
她认同地点点头，带着忧伤而温柔的幅度。"要是真有就好了。"
拉什和艾莉娅·哈维尔几乎是在洛里安士兵撤离"幽林"的同时消失的。起初他以为他们是去追瑞斯特了，但拉什绝不会不告而别。士兵们带走了他们，埃德哈特对此确信无疑。可等他意识到时，早已为时已晚。唯一困扰他的问题是 为什么。他们没带走萨恩或伊琳达·皮姆。这是个他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将一直折磨着他，直到赫拉娅最终赐予他安息。
帕洛玛将满满一大杯麦酒放在柜台上，像他每晚推门进来时那样，摆手拒绝了他递来的铜币。 "别让那些乌拉克人靠近我的酒馆，" 肖拉·霍尔顿曾说过， "你在这里就永远不用为酒钱发愁。"
萨恩·皮姆刚絮叨了不到十秒火鸡羽毛和鹅羽毛在制作箭羽时的优劣比较，埃德哈特就慢慢抽身退出了谈话，从吧台边溜走了。
一只手臂从涌动的人潮中突兀地举起。
达伦·维兰德坐在酒馆中央，尼玛拉、约林、桑农等众人围坐在长方形长桌旁。 平时跟随达伦行动的其他人想必正在值勤。
"感觉好些了吗，老家伙?"
"活像只小公鸡般精神。"埃德哈特咬牙忍下膝盖的刺痛，在达伦对面的长凳落座，约林挪动身子给他腾出位置。
"落锤。"约林将他的大酒杯与埃德哈特的相碰，啤酒在杯间晃荡飞溅。埃德哈特曾与约林和阿尔默并肩作战无数个夜晚，这对搭档坚如钢铁。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遇见矮人。早在出生前矮人族就退隐群山，如今他却与他们共饮拼杀。"愿你的炉火永不熄灭，利刃永不卷刃。"
"你也一样，矮人大师。"
"除了你没人这么叫我，落锤。"
"在俺们村这是尊称。"
"那好，就叫我落锤大师吧。膝盖还疼?"他朝埃德哈特无意识揉搓的膝盖示意。
埃德哈特点头，用力按压："只有停下时才疼。只要身子还热乎，就没事。"
"我懂那种感觉。"约林将左腿裤管拉到膝盖上方，露出一块硬币大小的扭曲无毛疤痕。"贝尔杜尔大火时中的箭。直接贯穿了前后。疼得跟狗娘养的一样。"他举起酒杯指向达伦。"要不是这个山羊养的，我早就是第二城墙上的又一具尸体了。"
厄德哈特观察着达伦，约林正讲述阿尔默和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在洛瑞安军队涌过第二城墙时，拖着他穿过城市登上"疾风号"的。在一连串离奇事件中，与一群参与过贝尔杜尔陷落之战的战士围坐一桌尤其显得诡异——那座传说中的伟大城市焚毁之战。 即便是厄德哈特幼时也听过贝尔杜尔的故事，那座人类最后的堡垒，完全不受洛瑞安控制的净土。
达伦·维兰德全程挂着不自在的笑容，双手捧着酒杯，却似乎从未饮过一口。
"不喜欢麦酒?"厄德哈特隔着桌子低语，趁约林继续讲故事时，他朝达伦的酒杯点了点头。"你连杯底都没喝完。"
达伦挑了挑眉，低头看着杯中深色液体，露出半个微笑，浅酌了一小口。
"你就不能停下吗?"
"停下什么?"达伦望着已经从长凳上站起，正用手比划斧头劈砍动作的约林。
"等待。等待下一次袭击，等待下一次必须见血的时刻。人生不该只有睡觉和杀戮。"
"不。没有。现在没有，在乌拉克人随时可能夜袭城墙的情况下更没有。如果我父亲在这里，他大概会直接睡在城墙上，抱着他的剑。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合眼。"
"但他不在这里，而你不是他。人只能做自己，无法成为别人。"埃德哈特长叹一声，抚摸着胡须。"你还年轻，达伦。你经历过多少个夏天?二十个?二十二个?"
"这将是我的第二十四个。"他不情愿地抿了一口麦酒。
"再坚硬的钢铁承受太多重量也会断裂。让自己喘口气。让自己休息。你值得拥有一个安稳的夜晚。"
达伦缓缓点头，然后挺直腰背环视酒馆。"这里的男女老少中，有这么多人都... "连剑都没握过，"他说着，再次向埃德哈特靠近。"而现在他们要面对乌拉克斯人?现在他们必须站在城墙上，或站在泥泞的土地上，眼睁睁看着朋友被刺穿、致残、开膛、斩首。埃德哈特，我很多事情都不擅长。我不会唱歌，不会做饭——做出来的东西不是烧焦就是难吃得要命，我不会跳舞，不会酿酒，不会锻造，还有其他很多事情都做不来。但我能生存。会打猎觅食，会缝合伤口或缝制衣服，会追踪，会钓鱼。但最重要的是——我能战斗。我的剑术比这城里任何人都强，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父亲教过我，而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伟大的剑客，最勇猛的战士。我哥哥埃里克正带着军队赶来，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撑到他来之前保住萨尔梅的命。如果我能日日夜夜站在城墙上，给这些人勇气坚持战斗，那我就这么做。因为我确实做不了多少其他事。"
"好吧，你不会孤军奋战。"埃德哈特用酒杯轻碰达伦的杯子，简短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说话时带着两倍于他年龄的阅历之心，以及两倍于埃德哈特见识的头脑。
埃德哈特一直为林间地的年轻男女们感到骄傲，为他们被养育的方式而自豪。他始终认为这些年轻人的成长不仅体现了村庄的风貌，也反映了他自身的价值。作为一位长老，引导他们、教授他们人生真谛是他的职责。正因如此，他非常期待与艾森·维兰德见面的那一天。因为能培养出如此正直品格的儿子的父亲，正是埃德哈特渴望结识的人。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埃德哈特又喝下三大杯麦酒，达伦喝了一杯，他们看着酒馆逐渐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秃顶蓄着灰黑胡须的矮个子男人挤过人群，目光死死盯着达伦。
埃德哈特绷紧神经，看着那人推开一桌正在喝酒的黑红皮甲洛瑞安士兵。他在座位上调整姿势，将一条腿从长凳上放下，随时准备起身。
"达伦·维兰德。"当那个穿着棕色长裙和围裙的女侍经过时，男人张开双臂。
达伦从与尼玛拉和桑农关于在城门建造塔楼的谈话中抬起头。迟疑片刻后，他张大嘴巴歪着头站起身来。"达达?达达·瓦斯提翁?"
直到这时埃德哈特才认出这个男人。他曾在米尔镇经营货运生意，往北方运送货物。上次见面时他的身材要更魁梧些。
达达伸出手："没人用别的名字叫过我。见到你真好，孩子。"
达伦抓住那人的前臂将他拉近，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呢?在城里待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不过我从米尔敦逃离那些野兽时扭伤了脚，一直没好利索。你父亲和兄弟呢?"
"还——活着。"达伦转向埃德哈特，指了指达达。"埃德哈特·哈默史密斯，达达·瓦斯蒂翁。达达曾为我们在北方的'朋友们''出口'武器和补给。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认识他了。埃德哈特是——"
"啊，我认得埃德哈特·哈默史密斯。"达达向埃德哈特点头致意。"认识好些年了。见到你安好真高兴。艾拉呢?"
埃德哈特摇了摇头。
达达点点头，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埃德哈特的前臂。"她是个好女人。"
"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埃德哈特纠正道。他示意达达加入他们的餐桌，急于转换话题。"你以前为叛军走私?"
"确实。把物资运往北方，安提夸岛和洛达尔山脉之间的一个地方。瓦尔斯·布赖尔的武器，还有其他需要的物资。"
"瓦尔斯·布赖尔?"达伦眯起眼睛，目光在达达和埃德哈特之间来回移动。"卡伦·布赖尔的父亲?"
"你认识卡伦?那是个好小伙。"达达突然笑了起来。"他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批发货的武器。你记得的，埃德哈特。就在'试炼'之后。卡伦和另外几个——叫什么名字来着?斯坦·平?还有哈维尔...拉什家的孩子?"
"丹恩和里斯特。"
"就是他们。狩猎的胜利者。带回了乌拉克的头!从未见过这样的战利品。"
达伦开始大笑。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一滴不剩，然后用手捋了捋头发，笑声仍在喉间滚动。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这个世界太小了。卡伦的父亲..."
"瓦尔斯是个该死的好朋友。"埃德哈特咬紧牙关，对瓦尔斯的回忆在心中翻涌。他们从小就形影不离，他非常想念这位朋友。他非常想念很多人。
"是啊。"达达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表示赞同，"而且还是个该死的好人。比我强，比你们都强，这是肯定的!"他说着笑了起来，啜饮着麦酒。"直到那些洛里安的杂种冷血地杀了他。"达达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眼中燃烧着真实的怒火。埃德哈特所认识的达达·瓦斯蒂恩向来冷静克制，此刻却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当我听说发生了什么...操他妈的。让他们都下地狱去吧。该死的洛里安渣滓。"
"你有话要说?"一个穿着红黑皮甲的男人站在达达身后，挺着胸膛，眼中带着醉意。
"操，"达伦低声咒骂。
"洛里安渣滓，"达达又说了一遍。
"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当着我的面说这话。"
刹那间，达达已站起身来，与那个洛里安人鼻尖相抵。就在同一瞬间，又有六名身着红黑服饰的男女从人群中窜出，如饿犬般围了上来。
"蠢货。丑得要死。烧成灰才顺眼。洛里安人。渣滓。"达达刻意加重每个音节。"你杀了我朋友。在他家乡的街头杀了他，还杀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他们八成他妈的自找的。"
达伦猛地起身，双手分别按住两人将他们隔开。"现在不是时候。你们回去喝你们的酒，我们继续喝我们的。麦酒既是朋友也是敌人。"
"去你妈的休想。"达达拍开达伦的手，但年轻人死死按住他，瞪着他的眼睛将他推了回去。萨农在达伦身旁站起，咬紧了牙关。
埃德哈特站起身来，强忍着没把背后的战锤取下。
"我们南下到你们这狗屁南方为你们这帮杂种流血卖命。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根本不想待在这儿。却要跟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屎袋子困在一起。"那人猛推达伦胸膛，其他洛里安人也都围了上来。
"别再这么干。"
"不然怎样?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领主队长'是吧?"洛里安人讥笑着摇头，"我脚上靴子都比你年长。多曼执政官凭什么听你这种货色发号施令?"
那人又推了达伦胸口一把，但这次达伦纹丝不动，目光如炬。
"你喝醉了。我们已经因为乌拉克人损失了太多战士。转身离开吧，明早我们还能当个笑话来说。"
"你说话倒像个真汉子，知道吗?我都听到了。你们所有人。偷偷给北方叛军运送武器。我该去找多曼总督，把你们这些叛徒都吊死。"
达伦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冷硬。尼玛拉和阿尔默从长凳上站起来，手按在腰间悬挂的战斧上。桌上的其他矮人和贝尔杜亚人也同样戒备起来。达伦向前倾身："罗里安，你好像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埃德哈特正要伸手按住达伦的肩膀，这时那个罗里安人最后推了年轻人一把，整个局面瞬间失控。
达伦抓住那人的手指向后掰断，白骨刺穿皮肉。罗里安人刚发出半声惨叫，达伦的右手已经扣住他的后脑，将整张脸狠狠砸向桌面，力道大得连几个啤酒杯都被震翻。那人像袋土豆般瘫软在地。
第二个罗里安人紧跟着扑来，但达伦眨眼间又放倒一个。一记迅捷的喉部直拳接上肘击面门，狠得连埃德哈特都不禁皱眉。
第三个还没靠近达伦就被尼玛拉撂倒，与此同时，萨农、约林和达达·瓦斯蒂安已经与其他几人混战成一团。
埃德哈特考虑过加入战斗，但发现旁观更有趣。他见过能与达伦剑术匹敌的只有瓦尔斯·布莱尔，但这年轻人的拳头同样致命。
人群迅速散开围成圆圈，更多洛里安人醉醺醺地嚎叫着冲进来。
有人挥拳击向达伦头部，达伦转身使其背对自己，让那条胳膊滑过肩膀。他双手扣住洛里安人手腕向下猛拽。 咔嚓 伴随着非人的骨折声，那人的手臂以诡异角度折断。
埃德哈特意识到问题在于洛里安人只是酒後斗殴。但达伦受训的并非打架。每个动作都精准高效，既残忍又具毁灭性。这人受训是为了杀人。
又一记拳头袭向达伦太阳穴，他扭身仰头，在女子踉跄失衡时双手夹住其脸颊向前推，让她脸撞上迎面而来的拳头。飞溅的鲜血分不清是碎牙划破指节，还是断齿刺入手掌。
号角声响起时一切都静止了。一声，又一声。酒馆瞬间鸦雀无声。直到第三声号角响起，人们胸膛起伏，汗珠滚落。
达伦转身咆哮着下令。他揪起引发斗殴的洛里安人，将其拖起来。
那人手指像朝四面八方分叉的树枝，鲜血顺着手腕直流。
"让你的人马全部上城墙。"那人的脑袋耷拉着，但达伦把它抬了起来。"如果我听说你们中有任何人怯战，日出时分我亲自砍下他的脑袋。而 我 会亲手执刑。明白吗?"
那人点点头，完好的那只手握着被打断的手腕。
达伦抓住埃德哈特的肩膀："准备好再守一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