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失而复得之城
阿戈南沼泽地 - 末日纪元3081年冬
卡伦曾听过 关于阿戈南沼泽的传说，讲述大陷落之后数千具尸体沉在水底，巨龙骨骸从深处突起，幽灵与恶魔在这片广袤湿地上游荡。
如今当他亲身站在这片雾霭笼罩的湿地前，却不能说看到了传说中的景象。这里确实带着与厄尔姆森林相同的异世感，同样让他寒毛直竖。但这多半源于他脑海中萦绕的古老传说，而非此地本身。
沼泽地静得出奇，任何打破沉寂的细微声响都如刀锋般锐利。偶尔的鸟鸣声回荡不绝，但真正让卡伦无法入睡的是那些溅水声。每当他将要 坠入梦乡，周围某处就会传来水花声，将他猛然惊醒。醒来面对无边的空旷、寂静与黑暗。
正因如此，此刻他双手背在身后，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消散，独自凝视着夜色。
如同焦土之地的沙丘一般，这片沼泽似乎延伸至永恒。浸透的泥沼地带，覆盖着茂密湿滑的植被，像散落的绳索般在湿地中蜿蜒。高及卡伦下巴的草丛在风中轻轻摇曳。月光将厚重的雾霰染成深红色，雾气在数以千计的浑浊沼泽水洼上飘荡，这些水洼如麻点般散布在大地上。
他并不特别喜欢在沼泽过夜的主意。但次日黎明他们就要飞往伊尔纳恩，而这片沼泽是仅剩他们两人时最安全的休憩之所。瓦勒里斯数英里内观察到的唯一生命迹象只有小老鼠、野兔、蛇类和飞鸟。几英里外较大片的陆地上，这条龙曾看见几只长着诡异后弯犄角的鹿，但大体而言，只要他们不惊扰沼泽居民，这些生物也不会来打扰卡伦和瓦勒里斯。
卡伦用鼻腔吸入冰冷的空气，闭眼仰首。而后缓缓将气息呼出。
独处。
这个词曾经令他恐惧。但此刻却给予他安宁。
这是数月来他和瓦勒里斯第一次真正独处。延绵数百英里的沼泽里，没有任何生灵对他们有所求索。没有人将他们撕扯向不同方向，没有人指使他们行动的方式与时机，没有人用看待古代救世主或英雄的目光注视他们。
卡伦梦想着攀上瓦勒里斯的背脊远走高飞。就此离去。他们可以在瓦孙迪山脉休憩， 飞往南方纳尔沃纳，那里的城市由大理石和黄金筑成;或是去往阿尔丹，那里的土地无边无际延展至地平线。他让自己沉浸在这个美梦中片刻，而后亲手将其焚毁。
卡伦没有低头就睁开了眼睛。头顶繁星闪烁，同样诡异的粉色光芒玷污了星光。他将目光转向那道污染性光芒的来源。
血月正值最圆时刻。它和其他月亮一样有盈亏圆缺——至少人们是这么告诉他的。虽然圣殿骑士团在上个血月周期的第二十八天覆灭，这让卡伦明白月相变化根本无关紧要。
避居于阿拉维尔城墙内的日子里，他唯一亲历的血月影响就是城市保卫战，以及随后清剿洛瑞安残军的行动。那些在林间突袭他们的乌拉克族，与卡伦认知中的生物截然不同。更强大、更凶残——虽然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从他听闻的战报来看，血月对大陆其他地区的影响更为恐怖。整座整座的城市消失，被夷为平地，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灵魂就此湮灭。
而这段时间里，他和瓦列里斯只是枯坐在阿拉维尔，舔舐伤口，与精灵族玩弄文字游戏。这个念头令他怒火中烧。至少现在他们开始行动了。至少现在他们能改变些什么。首先，他们要看看伊尔纳恩有什么在等待;然后按计划争取艾莉安娜与图库尔·昂格的效忠誓言;最后，回去保卫家园。
当"家"这个词在卡伦脑海中萦绕不去时，瓦莱瑞斯降落在他的身后，潮湿的地面吸收了龙着陆时的冲击力。
巨龙将一只被吃掉一半的鹿尸扔进草丛，鲜血染红了它的鳞片，从龙吻不断滴落。
"家，"卡伦轻声呢喃着走向瓦莱瑞斯，巨龙用鼻尖推了推鹿尸，突然撕扯下一只鹿腿，肌腱与骨骼应声而断。
巨龙斜眼瞥了瞥卡伦，将头抵在他伸出的手掌上摩挲，继续大快朵颐。关于林间空地的记忆画面从卡伦传递给瓦莱瑞斯——那个卡伦长大的家，镀金龙酒馆，瓦尔的铁匠铺，月光集市。
浮现在卡伦唇边的笑容转瞬即逝。那个家已经不复存在。被如今肆虐大陆的乌拉克斯人焚为灰烬。
在从海姆那里得知真相前，他至少还能相信无论如何，无论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事物，他总能回家。父母或许不会在家迎接他，但家永远会是他的归处。这本应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然而并非如此。
林间空地消失了。父母双亡，瑞斯特很可能也遭遇不测。如今艾拉昏迷不醒地躺在阿拉维尔的一张床上，卡伦完全不知道她能否醒来。那些将他与世界相连的纽带似乎正在慢慢松脱。丹恩、海姆、艾莉亚、拉什、法尼尔——某种程度上或许还得算上瑟林——就是他过往人生仅存的联系了。
瓦列里斯停止了咀嚼，呼出一口带着灰烬与新鲜血液气味的温热气息。他把脸颊靠在卡伦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温暖通过联结涌来，让卡伦轻轻舒了口气，寒意从他的手指和脚趾退去。但伴随着温暖而来的，是浮现在卡伦脑海中的面孔：约维尔·埃尔宁、费林·科尔姆、艾拉和埃德哈特、萨恩和伊琳达...还有安雅·格里滕。
即使没有言语，他也清楚地明白瓦列里斯想表达什么：家园或许已不复存在——那些木材、石块和玻璃——但人们依然还在。
他想起母亲的话，那时他问她为什么从不想要回家。对她而言，家是伊利安纳南部某个叫卡里克隆的村庄。卡伦从未去过那里;在遇到埃里克他们之前，他几乎没离开过林地。
"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感觉。" 她曾这样说。 "家是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被爱着的。家是知道自己处在需要待的地方。我的家就是和你在一起，" 她用拇指轻抚他的脸颊说道。 "和你、海姆、艾拉还有你爸爸在一起。家就是当你放任心灵漫游时，它会去往的地方。"
卡伦轻轻叹息，前额抵着瓦列里斯的鳞片，那份温暖驱散了刺骨的寒气。他眼眶发胀，喉咙发紧。他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那些充满智慧的话语曾给予他多少慰藉。
想到法尔达在鹰巢城自由行走，想到杀害母亲的凶手仍在呼吸，而她长眠于赫拉娅的怀抱，这份悲伤化作了愤怒。
他用头轻顶瓦勒瑞斯的侧腹，手指抚过龙前肢突出的细小犄角。这些思绪将他引向黑暗的深渊。
当瓦勒瑞斯吞噬完最后一丝肌肉、骨骼与软骨后，卡伦在龙身旁铺开铺盖卷，看着巨龙收拢双翼将他笼罩。
那夜他做了鲜活的梦。那些梦境真实可触。如果艾拉真的醒来——不， 当 艾拉醒来时，他要问问她是否做过相同的梦。他会坐下来与妹妹长谈，直到太阳西沉又东升，再西沉。他再也不会将她的声音视为理所当然。
次日， 卡伦与瓦勒瑞斯连续飞行了数百里，穿越沼泽地带，将浓雾与诡异的寂静抛在身后。
他们保持在高空飞行，翱翔于云层之间，与天空融为一体，地面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标记他们的踪迹。但通过龙的眼睛，他们能从高处俯瞰大地上的一切来往。商队向东行进，朝着沼泽和沿海城市前进。毫无疑问，他们都来自阿尔戈纳。卡伦从未亲眼见过伊利安娜的首都，而现在他永远也见不到了。他听说那座城市无比庞大，格莱德城在它面前相形见绌——如果相信那些吟游诗人和旅行商人的话，甚至可能相差千倍。不过，现在卡伦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后，他明白所有的故事都既被夸大又被低估。
除了疲惫不堪的旅人在道路上艰难跋涉外，还有大批人马四处活动，他们打着各种颜色的旗帜、徽章和横幅。有些队伍不过五十人，而有些则多达数百人。正如塞林所说，随着帝国对伊利安娜的控制开始动摇，其他人正开始争夺他们能找到的任何权力碎片。
当一只动物死去时，大自然就会为争夺腐尸而开战。狼、狐狸、猫、狼松、熊，甚至鸟类和昆虫，都会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卡伦觉得现在的情况与此如出一辙。这头狮子受伤流血了，于是各派系开始围拢，既不敢在它蹒跚将死时直面它，又准备在它倒地后将其撕成碎片。如果他们最终让帝国臣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之后会怎样?这场战争是否只会引发更多的战争?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卡伦的脑海中萦绕。他不会向艾森或乔拉承认，但这就是为什么他理解必须让伊利安纳拉的各方势力都站到自己这边。 他们之前建立的组织架构越完善，之后引发的混乱就会越少。
当黑木林在下方掠过时，他仍在思考这些。火势现在已经停止，不再有黑烟翻滚升空。龙卫队在林地中烧出的通道就像森林肌体上的一道焦黑伤痕，从森林边缘一直延伸到阿拉维尔南门。主路周围还散布着更多因战斗和龙焰留下的焦黑斑块。
从如此高空俯瞰阿拉维尔城，且没有幻术遮掩，感觉很奇怪。这座城市所在的盆地非常广阔，周围山谷陡峭深邃，岩壁高耸与城墙相接。这不像凡人双手创造的产物，更像是神明的画笔勾勒而成。当他眯起眼睛，每座桥梁、塔楼和弧形平台都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完美融合。
卡伦不敢飞得太近，唯恐自己忍不住停下来。他讨厌把艾拉独自留在那里，尤其是她现在如此脆弱。虽然用"独自"来形容那些守护她的人并不公平。她并不孤单。他只是痛恨自己不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儿，漆黑的雷雨云滚滚而来，大雨如注，随后雷声轰鸣。瓦勒里斯带他们飞得更高，向上的冲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卡伦不得不抓住龙颈底部的一片鳞脊，身体前倾紧贴龙背。他将两人的意识连结在一起，完全沉浸在这种羁绊之中。
他们飞得越高，刺骨的寒意就越发凶猛，撕咬抽打着他们，但血液的温暖将寒冷拒之门外。冲破云层时炫目的白光填满视野，上方是澄澈的蓝天。这片无垠苍穹，疾风拂过身躯，此处便是幸福的所在，卡伦与瓦莱里奥斯本可以无忧无虑地翱翔数小时。
但最终乌云散去，黑森林的树木逐渐被龟裂大地和岩丘取代。
他们收拢双翼俯冲而下，狂风拍打着鳞甲与皮肤。自由坠落的快感让血液中迸发出无拘的野性。这是世间最纯粹的体验。彻底放手，对周遭万物完全失去掌控，心中却毫无惧意。
在距地面数百英尺处猛然展开双翼，疾速前冲时整个世界都在拉扯他们的身躯。
接近焦土边缘时卡伦收回思绪。骑士们曾说废土周边的屏障早已消亡，但瓦莱里奥斯每振翅一次，不安就随着心跳加剧。跨越边界那刻他自会知晓。
下方，龟裂大地与干涸河床渐变为绵延不绝的沙丘。夕阳低垂向赤月臣服，狂风卷起沙尘，为沙丘镀上跃动的橙红光晕。这景象不由分说地夺走了卡伦的呼吸。
凝望这片地貌，他不禁想起法尔明在洛达尔地下隧道里说过的话。 "在黑暗中，没有什么比一束光更重要的了。"
那一刻，这些话在卡伦心中引起了共鸣。焦土之地见证的死亡、恐怖和深沉黑暗比大陆上任何地方都要多。血月是埃菲阿尔提尔本人的先驱，预示着难以言说的屠杀与流血。然而，在这两种黑暗的交织中， 却能发现无与伦比的美丽瞬间。
法尔明会欣赏这番景色的。
卡伦不情愿地闭上眼睛。伊尔纳恩位于西北方，在无垠的沙漠中，迷失方向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知道那不会是他的命运。他耐心等待着，透过瓦勒里斯的眼睛看着巨龙翱翔，夜色慢慢降临，远处的山峦渐渐被阴影笼罩。
就在这寂静的时刻，他听到了。
咚。
当他第一次进入荒原时感受到的那个脉动再次召唤着他。这脉动在他的骨子里震颤，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咚.
就像那时一样，他现在知道是什么在召唤他了。
伊尔纳恩跳动的心脏。
他曾在许多梦境中漫步于燃烧的街道，看着巨龙从天空坠落，撞穿白色石砌的建筑。他站在那里，看着鲜血汇成的河流流过铺就的街道沟槽，惊恐地聆听着成千上万被活活烧死之人的尖叫。同样的心跳，同样的熟悉感渗透了这些梦境。
咚。
伊尔纳恩向他发出召唤。上次穿越荒原时他置之不理，但这次他决定回应这呼唤。他将前往伊尔纳恩。那个秩序崩塌之地。那个世界剧变之所。那个亡魂徘徊不去的幽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