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血中真相
尼西安尼尔 - 厄运纪元3081年冬
这个世界 在艾拉周围漂浮着不断变幻的白色云雾。灰色的阴影中浮现出各种形状:一道围栏,一扇门,一栋房子。但每当她伸手触碰,它们就如烟云般消散。
这里不是尼西安尼尔。这是梦境世界,自从她坠入灵魂之海后,已多次造访此地。并非每夜如此,但确实时有发生。这与现实世界的梦境不同,是梦中之梦,既真实又虚幻。就像每次踏入此地时那样,她又听见了母亲的呼唤。
"艾拉。" 弗蕾丝的声音回荡着,仿佛从悠长的隧道那端传来。 "能帮我拿个木勺吗?"
世界开始旋转扭曲,烟雾翻腾着被染上色彩。转眼间,艾拉已站在一间由粗壮 原木构筑的房间里,身后壁炉熊熊燃烧。这是她的家。她熟悉这里就像熟悉瑞特脸上的纹路,就像熟悉费尼尔眼中的琥珀斑点。这是她的家,确定无疑如同青草碧绿、天空湛蓝。
"木勺?"这句话不受控制地从艾拉嘴里溜出,她的嘴唇自行蠕动着。这正是五年前那个夜晚她说的话。那天晚上,父亲从"镀金龙"酒馆回来时腰间带着伤。这是她早已遗忘的记忆,被深埋心底的往事,其中谜团多过答案。
"用来敲你父亲的脑袋," 弗莱斯回答道。埃拉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却看不见她。她独自待在这个已不复存在的家里。
周围的房屋化作缕缕烟雾消散,盘旋后又重新凝聚成形。
"你能给我们讲讲卡西安·塔尔的故事吗?" 一个年轻的卡伦正往碗里舀炖菜,急匆匆地从她身边经过。那时的他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纯净。他曾经需要她。
当父亲烟雾般的身影逐渐成形时,埃拉的心跳停止了——他的手臂紧紧夹在身侧,呼吸异常平稳,仿佛在用尽全力维持这种状态。
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瓦尔斯曾说他在从镀金龙酒馆回来的路上滑倒了,但他在撒谎。她总能分辨出父亲什么时候在说谎。
世界再次变幻,烟雾如暴风般在她周围旋转。当烟雾重新沉降时,她又回到了家中,但不是厨房。她站在父母卧室门外,门缝里透出烛光。
妈妈和爸爸都坐在床上,但瓦尔斯没穿上衣,身侧有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肋骨流淌。这绝不可能是 摔伤造成的伤口,缝合技术拙劣得像五岁驴子的手艺。空气中弥漫着布林洛克树汁的刺鼻气味。父亲进门亲吻她额头时她就闻到了,只是起初没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
她看着母亲取出肠线,用灵巧的手重新缝合伤口,涂上厚厚的药膏。整个过程中,父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只是望着弗蕾丝,手搭在她的膝盖上,呼吸平稳。即使针头刺穿皮肤时,他也没有发出一丝抽气声或抖动。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个硬汉,一个在铁匠铺里磨练出来的钢铁般的人。但那晚,当她躲在门后看着母亲缝合他侧腹的伤口时,她看到了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他还是她的父亲,眼中仍带着那种关爱的神情,但同时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更冷酷的人。她知道他们对她和兄弟们隐瞒了更多事情。只是她永远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艾拉!"弗蕾丝的声音如雷般炸响,震动着空气,世界随之模糊扭曲。
艾拉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猛地将目光转向母亲。弗蕾丝已不在床上。此刻她站在艾拉面前,双眼从边缘到边缘都是纯白色。她的身体不再是烟雾状。它变得坚实、真实,但双眼仍散发着白光。
弗蕾丝伸出手,张开手指。"我的孩子。"
艾拉颤抖着伸出手,全身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的下巴打着颤,牙齿咯咯作响。当她的手触碰到母亲的手时,温暖从指尖流向指尖,艾拉顿时忘记了呼吸。"是...是你...你没有..."
弗蕾丝前倾身子,轻抚艾拉的脸颊,艾拉几乎要融化在她怀里。
"我以为失去你了,"她抽泣着说。
"我的女儿,"母亲再次说道,手指穿过埃拉的头发,"我很抱歉。"
埃拉向后仰去,泪水模糊了双眼。"为什么道歉?"
"为向你隐瞒一切。"弗蕾丝抹去埃拉脸颊的泪水,"为没告诉你真实的身份。我们本想保护你,让你远离黑暗。我们以为还有时间。"她的声音哽咽了,将埃拉搂得更紧,轻声重复道:"我们以为还有时间。她救了我,但是——"
第三个声音从四面八方炸响,震得世界颤动,再次化为烟雾。"埃拉!"
埃拉惊慌失措,用尽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你敢丢下我试试。"
那个声音再次轰鸣。"埃拉!"
"相信血脉。"弗蕾丝将空着的手覆在埃拉手上,"唯有血脉值得信赖。"
"什么?"埃拉感到有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妈妈,你什么意思?"
弗蕾丝只是微笑。"相信血脉,埃拉。我错了。再来找我。我会聆听你的声音。"
"埃拉!" 吼声震天,烟雾世界如暴风般旋转,随即粉碎。
埃拉猛地坐直身子,睁开眼睛。塔姆辛正俯身抓着她肩膀。
"你干了什么?"埃拉咆哮着推开塔姆辛,跳起身来。她伸出利爪般的双手,明显在发抖。"你。到底。干了。什么?"
塔姆辛后退几步,脚下升起白色雾气。她举起双手:"埃拉,你需要冷静。"
"你对我做了什么?"狼在埃拉脑海深处徘徊,龇牙咧嘴。"为什么要让我看到那些?"
"看到什么?埃拉,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叫醒我?"埃拉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为什么?”
"因为我们得继续赶路。"塔姆辛的指甲开始生长,变得弯曲锋利,手指变粗,上唇下方露出獠牙。"如果你现在不后退,我就让你永远躺下。这是最后的警告。"
埃拉咬紧牙关但站在原地没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叫醒你是因为我们离黑木林不到一天路程了,必须继续前进。我试过叫醒你,但你像布娃娃一样瘫软。我慌了,人在这种地方很容易迷失自我。"
当那个女人试图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埃拉猛地后退,但塔姆辛靠得更近,双手平按在埃拉前臂上,直视她的眼睛:"你看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觉得她还活着。"
坦纳·菲约恩站在 俯瞰阿鲁拉的高原边缘,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阿伦根茶。这是他喝过最难喝的饮品之一,但自从伊利亚·哈维尔开始康复后,她每天都煮一壶。没过多久,雅娜也开始效仿。这意味着大量茶水被浪费。他讨厌浪费。而大多数口味只要稍加坚持就能习惯。
他的吐息化作白雾升入晨空,在血月苍红的光芒中闪烁。那该死的月亮已经高悬天际两周有余,将每个白昼变得过于昏暗,每个夜晚又过于明亮。
某种程度上,他感到些许失望。上次血月升起时,整片大陆都染成了红色——至少传说是这么讲的。而现在他却坐在这里,啜饮着茶 汤,听着鸟鸣。茶水尝起来像马尿,但这份闲情依旧。不过他并非心存幻想。在阿拉维尔这里——被城墙、群山和一片嗜杀任何活物的森林所环绕——使他得以远离动乱。埃菲利亚其他地区的报告则大相径庭。整座整座的城市被抹去,焚为灰烬,数万人遭屠杀——数十万人。
世界正在燃烧。想到坦纳坐在这里喝茶,而那么多人正在浴血奋战,这念头撕扯着他的心。他从来不是个袖手旁观的人。这不是他的作风。漫长一天后坐在炉火边喝杯白兰地,那才叫惬意,但此刻截然不同。法尔文和科伦他们,仍在前线,仍身处战争中心。是他自己选择离开,选择跟艾拉走,但这不代表抛下同伴的愧疚就会消散。
他抿了口茶,当泥土般的余味漫上舌尖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一旦艾拉醒来——她一定会醒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就会结束。他们将再次投入战斗。那女孩是个斗士,骨子里就是个战士。她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她一定会回到他们身边。她必须回来。如果她不回来,坦纳不能完全确定雅娜会不会就此永远崩溃。
女人是奇怪的生物。他发现她们爱得慢,信任得慢,但一旦爱上了,就会用尽全力把自己束缚在这份爱里。而在他看来,这就应该是爱的样子。爱应该来之不易,应该用一个人的全部灵魂去捍卫。
坦纳又抿了一口茶,看着阿露拉开始苏醒,盆地中飘来轻柔的交谈声。没有艾拉的哥哥和其他人,这地方感觉空荡荡的,很安静。数千人变成了寥寥数人。大多数拉基纳人留了下来,还有伤病员,一些被德拉雷德军队 留下的守卫,以及照料巨龙的精灵们——他相信他们被称为德拉卡达尔。那时,只有少数人在小径上徘徊,照料着高原,大多是些被派来维持秩序的精灵。
坦纳转身缓步走过高原,向两个身着半身板甲、胸前绣着白龙图案的男子点头致意。他跨过门槛,闻到熟悉的泥土气息,阿伦根和艾莉亚·哈维尔还在他离开时的位置:她正在搅拌一壶泡着的茶,脖子偏向一侧,眼睛盯着某个不存在的东西。
那个女人或许已从贝罗南地牢的折磨中恢复了身体,但那里经历的恐怖仍如影随形。有时他觉得她头颅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甜美活泼到几乎让他头疼的女子,另一个则是在每个阴影里都看到恶魔的残缺灵魂。
"艾莉亚。"坦纳左手端着空杯子缓缓走近。她没有回应。"艾莉亚。"
艾莉亚继续搅拌着大锅,头部不断抽搐。
"艾莉亚,你还好吗?"
坦纳将手搭在艾莉亚肩上,她猛地躲开,手臂撞翻了锅子,滚烫的茶泼洒一地。
"不!"艾莉亚抓起锅子放在台面上。她抓起一叠叠得整整齐齐的抹布,扔向石地上蔓延的蒸汽茶渍。"不,不,不。"她越来越慌乱,最终双臂环抱自己,蹲坐在地死死抓着肩膀。"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了,"她眼中充满恐惧地哀求道,"求你別伤害我,我很抱歉。我什么都说。他总是在看书,他...他..."
"艾莉亚。"坦纳蹲下身与艾莉亚平视,跪坐着。他没再碰她——已经吸取了教训——只是移动头部直到她看向他的眼睛。"艾莉亚,只是茶水而已。"
她茫然地回望,双肩颤抖,手指在束腰外衣上掐出皱痕。
"你现在安全了,"他重复道。他将手放在自己胸前,贴在心口上。"你很安全。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
听到这些话,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轻轻点了点头,牙齿仍在打颤。
"来吧,我扶你站起来。"坦纳示意她起身,尽力露出温暖的微笑。他缓缓站起并伸出手,但没有强迫她。如果她愿意,自然会握住。
犹豫片刻后,艾莉亚终于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但目光仍紧盯着地上散乱的布料和蔓延的液体。她身形娇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骨架纤细脆弱。这个女人显然经历过炼狱。
"你没事吧?没伤到自己吧?"坦纳问道。
她摇摇头,视线依然低垂。
"你要不要去帮拉斯奇照看蜂箱?外面越来越暖和了。初冬正在悄悄来临。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
艾莉亚无言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柜台上的锅和地板的狼藉。
"我来收拾这里,重新煮一锅。你去吧。"
艾莉亚点点头。每当这种状况发生时,点头似乎就是她偏好的沟通方式。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又合上了。她试探性地抬起手,最终轻轻搭在他手臂上。"谢...谢谢你。"她的眼神 变得柔和。"对不起..."她回头看向那片狼藉,"我很抱歉。"
"永远不必道歉。"坦纳摇着头。"不必为这个道歉。永远不必。去吧。这里的一切交给我。"
当埃莉亚抓起外套走出屋子时,坦纳用抹布擦干洒出的茶水,然后把抹布扔进柜台旁的桶里。
确认房间已经足够整洁,确保埃莉亚回来时不会立刻开始打扫后,他爬上楼梯,沿着走廊走向艾拉的房间。
推开门时,门边花瓶里新鲜的紫色薰衣草散发出甜美气息钻入他的鼻腔。右手边传来轻柔的呜咽声,一个湿漉漉的鼻子顶进他手心。
"饿了?"坦纳一边明知故问,一边顺着法尼尔的鼻梁抚摸,轻挠这头狼松的脑袋侧面。这头狼松永远都在要吃的。
法尼尔的头顶高度与坦纳胸膛齐平,金色的眼眸带着敏锐的理解力注视着他。法尼尔用鼻子蹭着坦纳的手,对他的问题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作为回应。
"好吧。待会儿给你弄吃的。她去哪儿了?"坦纳指向房间角落——安格拉人阿妮拉通常盘腿而坐的地方。自从艾拉昏倒那天起,这个安格拉人几乎不吃不睡,所有清醒时间都盘腿闭眼坐着,做安格拉人那些神秘的事。埃森曾向坦纳解释过这些生物具备远距离交流的能力,但他始终不太明白原理。
"等等。"坦纳皱起眉头,视线从阿妮拉常坐的空位移向房门。"她们都去哪儿了?"
直到这时坦纳才意识到,不仅阿妮拉不在房间里,他在高原上也没看到任何一个安甘人。通常总有三四个安甘人在附近徘徊,从不会离屋子太远。最初只有迪安戈,他在近两周前的战斗前到来,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其他人也陆续出现了。
狼松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毛发竖起,嘴唇短暂地龇开露出獠牙,随后它缓步穿过房间,来到瘫在椅子上的雅娜身边。狼松叹了口气趴在地上,用头蹭着雅娜的腿。这生物体型如此庞大,即使趴着,它的背部也高达椅面。
看到雅娜瘫在椅子上昏睡,她的手搭在埃拉手上,坦纳脸上绽放出笑容。他走到椅子后面俯身,把下巴搁在雅娜肩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腹部。"我觉得上床睡觉可能是个好主意。"
雅娜咕哝着,微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
"嗯...别压着我,你这个大笨蛋。"她把脸颊贴在坦纳的手臂上,在肘部下方亲了一下,然后用手臂环住他的胳膊。"抱我。"
"抱你?"
"抱我。如果你真的爱——"
坦纳绕到椅子前,一只手臂托起雅娜的腿,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一把抱起。他微微屈膝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姿势,低头看着怀中睡眼惺忪回望他的女人,她嘴角挂着微笑。"遵命,我的女王。"
"你真是个白痴,"她笑着说,一面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而且你该少吃点精灵蛋糕了。"坦纳突然前倾,松开双臂假装挣扎,随后又将雅娜拉回怀中。
雅娜拍打坦纳的手臂,表情突然变得犀利而严肃。"注意分寸,小子。"
坦纳只是笑着,将她抱出房间穿过走廊,最后放在他们共享的床铺上。
"好好休息。"当雅娜拉开被单钻进被窝时,坦纳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我会照看她。你看见安妮拉去哪了吗?"
雅娜点点头,眼皮已经开始耷拉。
坦纳暗自笑了笑,然后返回埃拉的房间。法尼尔已经重新在埃拉床尾趴好。这匹狼獾像座毛皮堆成的小山,床架在他的重量下吱呀作响。
听到坦纳进门的声响,法尼尔抬起头,随即又放回前爪上。
坦纳在房间里走动,挠挠法尼尔的脖子,拿起雅娜喝剩的半杯凉透的阿伦根茶,又把皱巴巴的床单拉到埃拉锁骨上方。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的手背贴了贴埃拉的额头测体温。她的体温高得反常,但从第一晚起就一直这样。
年轻女子的眼球在眼皮下左右转动,仿佛正在脑海中遨游另一个世界。
他回想起和雅娜帮助这个女人逃离贝罗纳的那晚——她如何只穿着血迹斑斑的睡裙闯进他的办公室,手握长剑,身边跟着这匹狼獾。 "这不是我的血。" 坦纳摇摇头,强忍住笑意。当时的场面一点都不好笑,但很少有年轻女性会置身那种处境还如此不以为然。她骨子里就是个战士,坦纳 完全明白为何他的侄子会如此疯狂地爱上她。
坦纳留下法尼尔照看艾拉,拿着亚娜的空杯子下楼,又在火上烧开一壶水,给自己切了片面包配奶酪。想了想,他又给法尼尔切了一片奶酪塞进口袋。那只狼松最爱吃奶酪了。
水烧开后,他把它浇在桶里浸泡着茶叶的破布上,蒸汽袅袅升起。他打算让它们多泡会儿,再用肥皂清洗。坦纳重新装满水壶放回火上,扔进去几块阿伦根。埃莉娅习惯把根茎切得很碎,但他既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力气。
他往脸上泼了些水,然后从门边取来磨刀石、一小罐油和他的剑。这是最近一周左右他养成的习惯。他不是那种能轻易忍受连续几小时无所事事坐着发呆的人。所以他选择磨剑和刀,为必将再次使用它们的时刻做准备。当然,日复一日地打磨同样的武器,就像给鸡画嘴唇一样毫无意义。正因如此,现在步行范围内的每把剑都锋利得能像切奶酪一样划开皮革。
坦纳踏上楼梯,用肩膀推开艾拉卧室的门。他刚踏过门槛就意识到自己之前并没有把门留缝。
一个男人站在艾拉床边,灰白相间的短发垂不到肩膀,棕色的长袍拖到脚踝。
坦纳手中的磨刀石和油罐掉落在地,罐子摔得粉碎。同一瞬间他已拔剑出鞘,转身挡在门口。"离她远点。"
男人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这次我实在不想杀你。"
这次?
坦纳继续向房内移动,剑尖始终未垂。这个男人有些不对劲。"我也这么想。离开床边,坐到那张椅子上,我们可以谈谈。"
"反正我骨头也疼。"男人瘫坐在坦纳曾守候艾拉无数夜晚的那把椅子上。直到这时坦纳才注意到法尼尔仍然趴在艾拉床尾。这匹狼獾醒着,眼睛睁着,却只是安静地趴在那里,下巴搁在前爪上,目光锁定那个男人。
"你对他做了什么?"坦纳握紧剑柄,扎稳马步。男人看起来比坦纳年长两倍,皮肤皱巴巴地紧贴着骨头,却坐得笔直,高昂着下巴,脸上挂着年轻人才会有的笑容。
"我只是命令他服从。"男人翘起二郎腿,双手搭在膝上,灰蓝色的目光在坦纳和法尼尔之间游移。"不是吗?"
费尼尔没有动,但瞳孔骤然收缩。这里正在发生些别的事情。一些坦纳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似乎最近经常发生。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坦纳将剑换到左手,绕过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另一只手抚过费尼尔头顶粗糙的皮毛。狼松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也没发出任何不满的声音。
男人盯着艾拉,表情纹丝不动。"你可以叫我阿玛凯。我是...朋友,来看看我们亲爱的艾拉——顺便等另一位朋友,看来命运如此安排。你们会有很多朋友。他应该快到了,虽然我不会给他喝那杯茶。"
"茶?你疯了。"坦纳用剑指向门口。"站起来。滚出去。我改主意了。我们可以到外面谈你来的目的。"
阿玛凯不为所动,歪着头对坦纳露出满口牙齿的笑容。
当看到阿玛凯上下颚都长着两颗长长的尖牙时,坦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老人用舌头舔过其中一颗尖牙,笑容更加夸张。他挥了挥手,坦纳顿时痛苦地嚎叫起来,手指不受控制地从剑柄上剥离开来,当他试图抓紧时,小指的骨头应声断裂。
"抱歉。"男人摊开双手。"我本可以看到不必如此的未来——但在现在这个未来里必须这样。手指会愈合的。"
阿玛凯从椅子上起身,长袍随着动作向后飘动。
坦纳猛扑过去,企图将那人砸倒在地。但未等他触及目标,整个身体突然僵住,仿佛陷入无形的蛛网般凝固在半空。恐慌如蛇般在他体内游走,四肢完全不听使唤。
阿玛特凯俯身贴近艾拉,替她拂开脸上的一缕发丝。"我们行走的道路,"他心不在焉地说,"总是蜿蜒曲折,盘旋回转。常常难以分辨哪条才是我该走的路,哪条通向..."他突然侧耳倾听,"啊,终于来了。"他直起身子,束缚坦纳的无形枷锁随之消散。
坦纳重重摔在地上,手指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阿玛特凯蹲在他身旁,以少年般的敏捷将手肘撑在膝盖上。"别担心,这条道路的所有变数中你都能活下来。她也是,不过会头疼。我本试图避免这个局面。"
坦纳抬头看见雅娜手持双刀冲进房间。她嚎叫着扑向阿玛特凯。那人只是手腕轻抖,雅娜便横飞过整个房间撞上墙壁,钢刀当啷落地,身体扭曲着瘫成一团。
"雅娜!"坦纳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同样的无形束缚将他牢牢固定。他目光在雅娜与阿玛特凯之间来回扫视。"放开我!立刻!"
阿玛特凯摇了摇手指:"有时候就像管束顽童。老实待着。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我向你保证,这是唯一不流血的路径。"
走廊里传来另一个坦纳不认得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一点都不意外会在这里找到你?"
"因为你比看上去聪明。"阿玛特凯站起身,留下被某种魔法钉在地上的坦纳。
坦纳盯着房间对面的雅娜。她发出闷哼,胸口缓慢起伏。他试图扭动身体看清来者的脸,却仿佛被无形的项圈固定住。
"我把你的孩子带回家了,"阿玛特凯说。"她很快就会到。"
"我该感谢你吗?"陌生人声音里透着恼怒。
"这会是个令人愉快的改变。"
陌生人发出刺耳假笑。"你的族人杀了我的三个手下才把她带来。你以为我瞎到看不出你的把戏?你不是为我带她来的。你只是找不到办法阻止我见她。"
"我做了必须做的事。你要怪我吗?"
"若是前世,你不会犯这些错误。"一双沾满干湿泥土的深色皮靴进入坦纳视线。
"我只是换了个玩法。"
"这就是你的问题。你总把这当成游戏。"
"而你的问题是太不当游戏。"阿玛特凯声音变得尖锐而刻意。"你从来看不清棋子,看不懂棋盘。感情用事。"
"忠诚至上。"
更多脚步声响起。坦纳认得这个声音。他能听见爪子敲击石板的声响——是安妮拉和另一个安甘族人。他继续尝试抬头,想从地板上撑起身体,但无形的束缚丝毫未减。
"那么该如何选择?"阿玛特凯问道,"是流血还是忍耐?"
"你心里早已知晓答案,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此,"陌生人说着,靴子在地板上留下痕迹,他绕着阿玛特凯踱步,渐渐逼近艾拉。"现在放开受祝者,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前离开。"
利爪敲击石面的声响中,坦纳看见三对毛茸茸的兽足在室内移动,低沉的咆哮声此起彼伏。
"啊,受祝者...这就说得通了。我还以为自己的感知退步了呢。原来如此。"
法尼尔几乎瞬间从艾拉床榻上暴起扑出,狼獾的体重震得石地微颤。它头颅低垂至下颌擦地,坦纳看见它龇出森白獠牙,喉间发出的低沉嘶吼令人毛骨悚然——那是浸透杀戮的怒嚎。
然而法尼尔并未真正进攻。狼獾始终伏低身躯,龇牙低吼着,却未再逼近阿玛特凯。
"今日你树了个死敌,"陌生人说着向法尼尔靠近。
"明处的毒牙总比暗处的容易防范。"阿玛特凯朝门口走去,"我以为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你的碎片很快会抵达此处。她的血脉很强大。但若非塔姆辛及时找到她...我劝你记住这点。我们的时代即将重临。多亏我的布局,这场你深恶痛绝的游戏正在成形。只要选对道路,阴影将不再是我们的归宿。"
那个高耸的 黑森林的树影笼罩着艾拉,白雾随着风穿过枝桠翻腾飘散。林地朝两侧延伸至远方,望不见尽头。在密林深处,艾拉能感受到无数心脏的搏动,那节奏几乎震耳欲聋。
在尼西安奈尔的暮色中,这片林地看起来没那么阴森,但空气中仍有什么让她感到失衡——一种沉重,一种痛楚。
"那是什么?"艾拉凝视着林地发问,目光搜寻着深处,仿佛答案就藏在触手可及之处。
"这个地方...承载着记忆。"塔姆辛挪步站到艾拉身旁,"这里有比树木、河流和岩石更古老的生物,它们既存在于这个世界也存在于凡间,却又不属于任何一方。"
"阿尔迪斯玛。"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如果你见过这些生物,你自会认得。我只在这个世界遇见过" "它们,从未在凡间。"沉默片刻后,塔姆辛再次开口:"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
艾拉将目光从林地收回,紧盯着塔姆辛。这个女人的眼睛又变回了棕色,瞳孔是人类的样子。"什么叫只能到这里?我根本不知道找到身体后该做什么。"一阵恐慌袭来,"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带到这儿又丢下我有什么意义?"
"这根本算不上选择。"塔姆辛指向从林地中现身的五道身影。两头化作了巨鹿形态,移动时周身缭绕着白金相间的烟雾,鹿角如黑玉般乌亮。另外两头是艾拉见过最庞大的狼——甚至比费尼尔还要巨大——金色的眼眸中仿佛流淌着熔化的金属,闪烁着流动的光辉。
最后一个身影直立行走,全身覆盖暗灰色皮毛,四肢修长如柳枝般摆动。
"阿妮拉..."艾拉全身每个细胞都涌起如释重负的喜悦,双腿发颤,胸口起伏。那位安甘的面容,她金色的双眸。自打来到此地,艾拉第一次感到意识深处亮起一丝微弱的安心。她确实成功返回了—— 他们 成功返回了。
"我不受欢迎。"塔姆辛抱起双臂,目光在逼近的安甘与艾拉之间游移。"你沉睡时这点已表露无遗。"
"我沉睡时?"
"阿玛凯将不再是你穿越帷幕的引路人。"塔姆辛嘴角浮现的苦笑透着挫败。"现在换人了。"她沉重地吸气,突然给了艾拉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我们定会再见,我保证。我们的族群正站在悬崖边缘,艾拉。坠落,意味着 灭绝。飞翔,或能涅槃重生。"女子后退欠身。"很荣幸同行,姐妹。愿展翅之时,你能与我们并肩。"
塔姆辛正要离开,艾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我还没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感谢你拯救了我。"
"不,你没有。"塔姆辛对艾拉露出一个苦笑。
"谢谢你。没有你,我永远到不了这里。"
"是的,"塔姆辛再次说道,"你确实到不了。很快会再见的,艾拉·布莱尔。照顾好自己,抓紧你的守护者。这里有许多势力在运作,许多战争在肆虐,许多自负的人。归根结底,那些在棋盘上移动棋子的人并不在乎你是否能活着看到新的黎明。记住这一点,记住我们的旅程。我们不是敌人,我向你发誓。"
塔姆辛转身朝着他们来的方向离去。艾拉注视了她片刻,然后转身面向接近中的安甘人。当这些生物靠近时,两只她认出来自德瓦林氏族的安甘雄鹿围着她转圈,而阿妮拉和其他芬里尔安甘则停在她面前。
"断链者之女。"阿妮拉单膝跪地,垂下目光。"我们从未停止寻找。"
两只巨大的狼向前迈出一只爪子,低下了头。
"阿妮拉。"艾拉将跪着的阿妮拉扶起,双臂环抱住这个安甘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艾拉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膝盖发软、泪水夺眶而出。她认识阿妮拉的时间不长,但她内心深处曾以为自己永远回不来了,以为自己会在尼西安尼尔游荡直到身体枯萎、灵魂漂泊在精神之海。以为自己会变成一个幽魂。
安甘踉跄着后退一步,猝不及防。但片刻之后,安妮拉回抱了埃拉。"看到你的灵魂安然无恙,让我心头重担轻了几分。"
埃拉松开安妮拉时,深深吸了几口稳定情绪的空气。"我现在非常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当然。他在等你。请跟我们来。"
这段旅程 穿越暗黑森林的路程,是埃拉此生走过最漫长的路。早先见到安妮拉时的宽慰,随着每一步都在被疑虑侵蚀。如果失败了呢?如果她无法"重新系缚"自己呢?如果这就是终点——这就是结局?
她按下这些念头,转而专注于周遭世界。这并非难事。在这个世界里,暗黑森林是活生生的存在。那种生命力几乎令人窒息。上千种气味萦绕空气,声浪如墙般冲刷着她:心跳声、窸窣树叶、断裂枝桠、振翅之音。她按照塔姆辛教导的方法,专注于自己狂奔的心跳与呼吸,以此过滤周围的混乱。
渐渐地,她开始接纳更多声响,让周围五个安甘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让他们的气息涌入鼻腔。
这个练习让她平静下来。直到——她忽然察觉到空气中另有异样,某种让她寒毛倒竖的存在,某种令她血液中的狼性骤然觉醒的东西。
她猛然停住脚步,安甘也随之停下。在她右侧不到二十英尺处,数个高大身影逐渐成形。这些不是艾拉在战场上见过的那种由破碎树皮构成的七英尺高怪物——阿尔迪斯玛,但 确实 就是它们;她能感觉到。它们看起来几乎像人类,眼睛更锐利、棱角分明,瞳孔是鲜艳的 橙色。皮肤呈苍灰色,眉骨和脸颊上装饰着骨嵴,向后延伸成某种介于头发与犄角之间的东西。它们的手只有四根手指,修长纤细,末端长着尖爪。黑烟笼罩着它们,向四面八方飘散。阿尔迪斯玛没有心跳,没有气味。它们既空洞又充满痛苦与折磨。告诉她这些的并非它们异族面孔上的表情或眼中的神色,而是某种更 visceral(发自内脏的)、更 primal(原始的)的东西。这些生物不只是承受着痛苦,它们 就是 痛苦本身。
"它们不会靠近,"安妮拉顺着艾拉的视线说道。
"它们是什么?"
面对埃拉的疑问,其中一名德瓦林安甘突然化作一团螺旋升腾的烟雾,烟丝相互缠绕,重新塑形成更接近人类的形态,蹄足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她低头致意,仿佛初次向埃拉问好。"早在你们人族和我们族群抵达这片海岸之前,它们就以此形态存在。据它们自述的传说,早在远古血战时期——当精灵与约顿巨人在龙背上刀剑相向时,它们曾是这片土地的原始住民。一场大灾难降临其族,具体情形它们讳莫如深。它们被束缚于此地,困在诸界夹缝之间,既不得安息,也无法生存或死亡。千年前,受祝福的德瓦林与其族群立下契约。我们守护这片林地——它们的家园,作为回报,它们为被追猎的我们提供庇护。在盟约缔结前,我们许多天赋者已然牺牲,但如今德瓦林安甘的幸存者比其他任何部族都多。我们欠它们良多。"
"它们为何愿与你们缔结此约?"埃拉仍能感知到狼魂在意识深处逡巡,在阿尔迪斯玛尔注视下保持警觉。
"我族学者推测,若阿拉维尔毁灭,你们所称的'阿尔迪斯玛尔'将会从现世与凡间同时割裂,永堕虚空。观其守护这片土地的执着程度,我相信此说属实,因我想象不出其他结果。"
"碎链者之女,"未等埃拉回应,阿妮拉便说道,"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对心智碎片而言,时间永远最为紧要。"
"你此前见过这种情况?"
安甘点头。
"多次见过?"
“是的。”
“他们有多大的生还几率?”这个问题在埃拉脑海中盘旋已久,但她一直不愿说出口。
安妮拉凝视她片刻,开口道:“时间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