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真我之心
阿拉维尔——毁灭纪元3081年冬
法尔达屏住呼吸, 闭目承受环绕周身的刺骨寒水。他十指紧扣岩池边缘稳住身形,小瀑布的轰鸣如万马践踏颅顶,却莫名带来慰藉。
在脑海的想象中,他看见那个男孩——如今已是个男人——站在走廊里。即便穿着那套锃亮的铠甲,静立如雕像般纹丝不动,卡伦·布莱尔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那是双无法阻止愤怒与悲伤交织的眼睛。凝视这双眼睛时,法尔达内心涌起一种久违的情绪:羞耻。那种撕心裂肺、吞噬灵魂的羞耻。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近乎一种解脱,仿佛是个信号,提醒他仍是人类,仍然活着,提醒他 的心脏尚未完全枯萎,灵魂——残存的部分——并非全然黑暗空洞。这份羞耻并非源于杀害卡伦的母亲。尽管那行为本身并非全无负担,但羞耻感源自他对此从未有过片刻反思。
那份失去显然吞噬了卡伦·布莱尔每个清醒的时刻,而法尔达却真正遗忘了这件事,直到那个年轻人提醒他的夜晚。即便在埃拉面前,这件事也几乎没在他清醒时浮现过。
"他杀了妈妈。" 卡伦的话语在法尔达脑中不断回响,他屏住呼吸潜入池底,肺部灼烧般疼痛。 "他放火烧了她..."
如此直白的陈述,像刀片般切入法尔达心脏柔软的黑色血肉。
"他放火烧了她..."
在差不多两年前那一刻,法尔达几乎没考虑过这个行为。他并不为此感到愉快,但别无选择。卡伦企图刺杀帝国审判官,当法尔达介入时,卡伦的母亲横加阻拦。杀一儆百是必要的。行为总有后果。这本就是世界的法则。
弗蕾丝·布莱尔并非战争中的第一个牺牲的母亲,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她的死亡是这场叛乱的必然结果。
然而此刻,当法尔达将自己沉入水底时,他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不再是两年前那个男人了。内心某处已经悄然转变——这要感谢埃拉。埃拉,那个被他以帝国之名杀害的女人的另一个孩子,那只是他无数杀戮中的一个。如今她对他恨之入骨,而这仇恨完全源于他自身的所作所为。
自新谷陨落,灵魂破碎,欢愉尽失,骨血里只剩麻木后,法尔达 彻底迷失了。他仅是具凭习惯移动的空壳。
但在鹰巢城的那刻,当埃拉凝视着他,那双化作熔金的眼眸,嗓音里浸透的纯粹恨意...那个瞬间让他顿悟了酝酿数百年的真相。
一个他心知肚明却始终漠然的真相。
他已成为自己誓要消灭的怪物。甚至更为可怖。他的双手沾染着最浓重的血腥。十万亡魂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就是死亡,是失去与屠杀的化身。他是具现化的黑暗。
法尔达肺部的灼烧感愈发剧烈,炙烤着胸腔直窜咽喉。他更加用力地扣住石池边缘,迫使自己继续沉在水底。
艾拉重新给予了他生活的目标,给了他为之奋斗的理由,活下去的意义。她让他感受到了情感——这曾是他认为绝无可能的。每次注视她,他都会看到哈娜和瓦莉安的身影。他辜负了她们,如今又辜负了她。历史重演,循环未破。
法尔达双手颤抖,喉咙发紧,肺部渴求着呼吸。
他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如此漫长却鲜有欢愉的一生。充满失败、失去与错误抉择的一生。诸神在上,那些选择糟糕得连他自己如今都难以理解。当阿尔维拉拒绝他时,当议会否决他时,他就该更强势地争取。他本该将整个地方夷为平地...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服从命令。或许哈娜、瓦莉安和哈卡尔那些人的死并非直接死于他手,却因他的不作为而死,这没什么区别。
那个选择让他失去了一切。如果他更强大些,更优秀些,世界就会不同。
凝视着卡伦眼中的黑暗后,法尔达唯一确定的是:没有他的世界会更好。这里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予的了。
双手的颤抖平息了,肺部的灼烧感扩散开来,视线逐渐模糊。他向后靠去,让突出的岩石支撑住身体。
然后,片刻间,平静席卷了他,肺部的灼烧感似乎消退了,一股暖流涌入血管。
脑海深处传来咆哮声,那是数个世纪未曾感受过的触碰,是被剥夺已久的完整感。
他向世间所有神明起誓,就在那一刻,希尼娅拉的心再次触碰到了他,她那破碎的半片共魂将他包裹,世界渐渐淡去。他的头无力地垂落。心跳逐渐放缓。
他已准备好。
但就在安宁拥抱他的瞬间,希尼娅拉的咆哮却愈发震耳。那吼声如雷霆般愤怒不屈。所有曾触动他心神的记忆在体内循环往复。每场征战,每个被他拯救或夺取的生命。所有善与恶,所有甜蜜与苦涩,希尼娅拉再次咆哮。一次又一次。怒火吞噬了他,那是巨龙的愤怒。
有双手抓住法尔达,将他拽出水面。周遭水流迸裂,尘世的喧嚣猛然灌入耳中。他咳嗽呛水,向前栽倒,喘息颤抖着寻求空气。眼前依旧昏暗模糊,视野边缘迸溅着光点。那双将他拖出水面的手,此刻又拽着他翻过岩池边缘,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右颊,视觉陡然恢复,神智骤然清醒。又一记耳光袭来,他抬手护住脸庞。
"你究竟在干什么?"法尔达认得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他缓缓放下双手,看见提瓦尔居高临下瞪着他,她的脸庞与发丝都在滴水,双眼通红充血,胸口剧烈起伏。几名守卫围站在旁,无人上前相助,无人流露关切。
"你在干什么,法尔达?"她抓着他手腕的双手在颤抖,声音同样发颤。"你究竟在干什么?"
约莫一小时后, 法尔达坐在悬崖边一块低矮的岩脊上。这处观景台显然是用火花之力开凿而成,为当初居住在此地的人提供俯瞰山谷的视野——如今这里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身体前倾,小臂搭在膝盖上,凛冽的寒风撕扯着他裸露的胸膛与后背。
"她不肯让我过去,"他仰望着染红夜空的赤月低语道。
"谁?"
他与蒂瓦尔已沉默对坐许久,但她周身散发的怒意早已说明一切。
法尔达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舌尖扫过上门牙。他知道她会说什么。"希尼亚拉。"
蒂瓦尔猛地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没等她开口,法尔达抢先说道,"但她确实在那里。当时我几乎能触到彼岸,希尼亚拉就在彼端等我。近在咫尺。"
蒂瓦尔沉默不语,目光垂向自己的双脚。
"她拒绝让我渡过去。"
"为什么?"蒂瓦尔再次望向法尔达。
"我不知道...她只是——"
"不,"蒂瓦尔摇头,"为什么?”
法尔达深吸一口气,再度仰望血月。"这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蒂瓦尔。我在这个世界的时日已尽。我活得太久,久到变成了自己曾经誓要斩杀的那种怪物。而我竟耗费如此漫长的光阴才明白这一点。"
"就这样?面对自己的堕落然后坦然接受?"
"我还能怎样?做过的事永远无法挽回。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弥补...我累了,而她在等我。"
"那我呢?"
"你怎么样?"
"你以为只有你做过可怕的事吗?"蒂瓦尔动了动身子,转向法尔达。"知道我杀过多少德莱德吗?三十七个。三十七个本该如同手足的同胞。"她咬紧牙关,喉咙的肌肉绷紧。"而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借口。我的灵魂伴侣心跳犹在。希娜亚拉带走了你的爱、你的欢乐和你的同理心...她把一切都带走了。如果我失去了阿凡迪尔,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但绝不会是你那样的事。"
法尔达明白她指的是他在水池边的企图。"我怎么处理自己的生命与你何干?你有什么资格强留我在此?我已背弃朋友,背离族人。为摧毁教团如今的腐化模样,我背叛了曾经奋战的一切。我付出了" "一切""。我的鲜血,我的荣誉,我的价值。我交付出半缕魂魄。所有挚爱皆已成空。此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曾几何时,"蒂瓦尔轻叹道,"你和艾尔托尔都像我不曾拥有的" "兄长。后来你们失去了哈娜和瓦莉安,要我说我们反而更亲近了。若是她们在世,此刻会说什么?"
"她们会因我的所作所为,因我堕落至此而鄙弃我——"
"懦夫?"
法尔达眯起眼睛。"你认为我的尝试是怯懦?"
“不。”蒂瓦尔迅速摇头否认。“一点也不。那不是懦夫的行为。那是一个疲惫之人的行为,一个看不到前路、无力继续承担重负之人的行为,但这并非懦弱。你的懦弱不在于那个选择,而在于你现在不愿站出来,不愿做出选择——不是因为这样做会受到赞扬,也不是因为别人会因此对你刮目相看,而是因为你知道这是正确的。这是你教会我的。”蒂瓦尔眼中闪烁着泪光。“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我永远无法弥补犯下的过错。永远无法洗净灵魂的污点。永远无法成为梦想中的英雄。但我可以成为别的什么。”蒂瓦尔站起身,望向悬崖之外。“做出正确选择永远为时不晚。永远。当科伦和法尔文抵达这座城市,他们将进行审判。如果他们判决我活着,我将流尽最后一滴血来对抗我们创造的黑暗。因为这是正确的事。我将为埃菲利亚人民献出生命。不是那些高居王座或城堡雉堞之上的人,而是那些只渴望生活、和平与爱的普通人。因为这始终是我努力在做、一心想要做的事。我会指引卡伦·布莱尔,教导他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因为他体内蕴藏着伟大。他拥有英雄之心。我知道这点,因为他唤醒了我的良知。如果他们因我的所作所为判我死刑,我也会接受。因为正确之事重于个人私欲。”
提瓦尔从悬崖边退开,缓缓走向通往主室的岩洞入口。"你的眼睛现在睁开了,法尔达。你的懦弱在于拒绝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却还要坚持立场。我认识的那个人绝不会预见危险将至就抛下我们独自面对。我知道你很痛苦,若你直面真实的自己,认定此刻正是与希尼亚拉团聚的时机,我会站在你身旁助你安息。但若你选择挺身而出,再次为正义而战,我也同样会与你并肩。你我都无法得到救赎,这本就不可能。但你仍能为这世界行善,正因如此希尼亚拉才不许你跨越。她知道你是比抛下我们更好的人,她知道那个教会我仁慈之道的男人不该这样离开人世。无论你作何选择,都别独自承受。我永远在这里。"
提瓦尔的脚步声在通道中渐渐远去,法尔达静默独坐。
这是他们被俘以来首次交谈。她离开自己的房间后,基本只睡在阿凡迪尔身旁。
法尔达俯身站起,走到悬崖边缘向下俯瞰。断崖高度逾千尺,血月与夕阳交辉下,唯见树冠如涛。
狂风怒号,在他凝望深渊时撕扯着他的衣袍。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枚随身携带数百年的厚重金币。拇指摩挲过磨损的皇冠图案和金属表面的凹痕,然后翻转硬币,另一面也同样抚触。
生存还是毁灭。最终安息或是最后一战。
法尔达深吸一口气,将金币弹向空中。
他凝视着金币的轨迹,看它在红黄光晕中闪烁。当金币开始下坠时,他转身离去。
他始终没听见落地声。要坠到谷底还得许久。
行走间,他恍惚又听见心底传来希妮亚拉的咆哮,心脏漏跳一拍,寒毛直竖。
最后一战了,亲爱的。若他们允许的话。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