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猎杀猎人
尼西安列——毁灭纪元3081年冬
树枝的断裂声 与树叶的沙沙声惊醒了艾拉。她在栖身的粗树枝上挪动身子,白色雾气从身下缓缓飘散。几缕蛛网般的微光透过头顶树冠,苍白而病态。尼西安列没有昼夜之分,只有这永恒的幽冥暮色。
又一声脆响让她从二十多英尺高的树干上探出身去。
下方灌木的枝叶在风中慵懒摇曳,拖曳出缕缕白雾。一只松鼠泛着同样的灵光,在落叶间窜跃,跳过断枝与岩石。艾拉重新靠回树干,短暂闭目。若尼西安列的睡眠 法则与现实世界相同,那么塔姆津找到她已有五日。他们即将抵达暗影林。
自从遇见比约娜·安甘和那个怨灵后,塔姆辛就逼着她们以令人精疲力竭的速度赶路。她们再没遇到过其他比约娜族人,但现在艾拉发现到处都是怨灵。绝大多数都不像袭击她的那个。它们并不"饥饿",正如塔姆辛所说。它们只是迷失了,无止境地游荡,心智全无。这反而更令人心酸。
短暂的寂静后,下方又传来窸窣声,生物在灌木丛中移动,鸟儿拍打翅膀齐声鸣唱,直到人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有发现吗?"这是个年轻而疲惫的男声。他在二十英尺外,也许三十英尺。他的心跳得像兔子一样快,汗水散发着陈旧刺鼻的气味。这是艾拉在这个地方学到的新鲜事:人们依然会出汗。起初,那个男人的心跳声让她不安。随后她感觉到脑海深处潜伏的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痕迹很难辨认。但他们确实经过这里。"第二个声音近得多,只有几英尺远。声音更苍老,更冷硬。尽管呼吸粗重,他的脉搏却很缓慢。她体内的狼对这个人保持着警惕。
"你觉得是谁找到了碎片?"
"无关紧要。不是我们的人。"
"但如果是比约娜族人呢?如果——"
"冷静点,雏鹰。注意观察和聆听。让你的感官敏锐起来。"
那个年轻的声音没有开口,但艾拉能嗅到他气息的变化。愤怒与挫败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她血液中的狼性顿时昂首,毛发竖立。这冲动驱使她从树枝跃下,先解决年长者,再追踪那个幼崽。他们在狩猎她。她必须以牙还牙。
不。 塔姆辛告诫过她,若有东西追来就逃跑。她对这片地域知之甚少。有太多可能出错的情况。只要保持不动不出声,他们就会经过,她对此确信无疑。她向后靠去,脚抵住树枝,试图将身体更紧贴树干。树枝发出细微的呻吟作为回应,树叶沙沙作响,几乎微不可闻。
"看啊,雏鹰。耐心是种美德。"
艾拉的毛发陡然竖起,她从树枝上探身望去,发现一个灰发男人正从附近树下仰视着她。
她猛地缩回,紧贴树干,脉搏狂跳。
振翅声随风传来。一只鹰隼落在对面的树枝上,脑袋左右转动,眼睛紧盯着艾拉。这猛禽的羽冠呈铁锈色,翅膀带着黑白条纹。它凝视片刻,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调起伏。
艾拉尽可能后仰却不坠落,但那生物已从枝头扑来,利爪伸展,身后拖曳着白光。
她体内的狼性接管了身体,艾拉挥出手臂。指甲骤然伸长硬化,利爪撕开鹰隼的翅膀直插胸腔,中空的骨骼应声碎裂。
这一击将鹰隼撕成两半,它无力地撞上树枝,随后如石块般坠落,羽毛在身后飘散。下方传来一声嚎叫。
但当鹰隼坠落时,埃拉失去平衡从栖木滑落。她胡乱抓挠,利爪在树皮上犁出深沟。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能稳住,但爪子突然打滑,她开始坠落。
一根粗枝撞得她肺中空气尽泄。她旋转着,刺目光线与暗影在视野中交织。她又撞上另一根树枝,最后重重砸在地面。
埃拉仰躺着,眼前金星乱冒,喘息如牛。肺部灼烧般疼痛,全身血脉偾张。她几乎无法动弹,但体内狼魂厉声嗥叫,命令她站起来。
她强撑着起身,无视全身的剧痛嘶鸣。模糊的说话声幽幽飘来。
"卡达尔,别!"
某物猛击埃拉胸口,将她从坚硬地面弹起。手指攥紧她衣领,随后有人跨跪在她身上。
"你杀了他。"埃拉视线依然模糊,但上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格外锐利。琥珀色眼眸透过血雾闪着寒光。"我会慢慢折磨你。"
埃拉释放了狼魂。熟悉的猩红迷雾笼罩视野,未及思考,她的利爪已刺入跨跪者颈部。
她能感受到对方试图尖叫的震颤,但只有泛着白光的血沫从他唇间涌出。她将他拖得更近,利爪撕开皮肉,随后獠牙咬碎喉管,将血肉碎块啐进泥土。
那人瘫倒在艾拉身旁,白色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
她再次望向那人的眼睛,眩晕感已然消退。这是两人中较年轻的那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最多不过十四岁。她胃部一阵绞痛但仍强自镇定。没有时间容她多想。她能感觉到那个年长者的心跳,脉搏正逐渐加快,跳动声愈发清晰。
艾拉向后爬行,努力甩开眼前的金星。年长者只是站在那里,盯着男孩的尸体。他没有 出声,寸步未移,但艾拉能嗅到从他身上蒸腾而出的悲愤交加。
她踉跄着站起,抓抱住粗糙的树干。突然的体位变化让她再度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随着时间推移,坠落的肾上腺素消退后,更多疼痛开始啃噬她的骨头。
空气中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气味不同了。
年长者的目光骤然锁住艾拉,瞳孔扩张,脑袋歪向一侧。艾拉毛发倒竖,体内只迸发一个本能信号: 逃.
艾拉在灌木丛中夺路狂奔,半是冲刺半是蹒跚,双腿像闹脾气的孩子般不听使唤,坠落的震颤仍未消退。她翻越倒下的树木,撕开茂密枝叶,始终不敢低头,全凭本能指引方向。
野性占据了上风。
她不必回头就知道那人正在追赶。她能听见他的每个动作, 感知 他的狂怒。若在平日,她定会转身迎战,但此刻狼性却拒绝反抗。无论这男人是谁,他亲眼目睹艾拉将那少年撕成碎片,却仍如猛兽追捕逃窜的母鹿般穷追不舍。某种气息告诉她,此人远比她更危险。
一声尖啸从艾拉左侧迸发。她急转身体,堪堪避开俯冲而来的鹰隼,那双利爪已然张开。这生物在空中急旋,倏忽消失在两棵树之间。未等艾拉稳住身形,那鹰隼又从高空俯冲而下,发出刺耳鸣叫。
她终究不够迅捷。猛禽的利爪箍住她前臂,深深刺入皮肉。她惨叫着翻滚倒地,在泥地上弹跳着,最终伴随着 咔嚓.
骨裂声停下。鹰爪如剃刀般收紧,艾拉再次惨叫。这畜生用喙撕开她的衣衫,从肩头扯下一条皮肉。艾拉挥动自由的那只手臂,将利爪刺入鸟身,榨尽全身力气紧握。骨骼断裂声响起,但猛禽的利爪仍在剐蹭她的手臂。
血色迷雾吞噬了艾拉,她将鹰隼猛砸向树干,利爪碾碎那中空的骨架,幽灵般的白雾从残骸中升腾。她反复摔打着,直到那禽鸟只剩碎骨与染着白血的羽毛。
艾拉仰面瘫倒,全身抽痛,前臂与肩头的伤口汩汩流出银白色血液。她用手肘向后爬行,但须臾间那老男人已跨坐在她身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脑袋歪向一侧,还有三只鹰隼栖息在他上方的树枝上。男子留着灰白长发,身形瘦削,皮肤布满岁月痕迹。他的眼睛呈现不自然的黄色,瞳孔大如煤炭般漆黑。当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时,汗珠从鼻尖滴落。"芬里尔啊...你们这些狗东西从来都不容易死。"
"你..."艾拉咽了咽口水,试图湿润干燥的喉咙。"你是谁?"
"不重要,丫头。死人不配知道答案。"
"我不明白。"艾拉痛苦地皱眉,手指紧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为什么?"
男人嗤笑一声,汗珠从鼻尖滴落在艾拉脖子上。他抬起脚,狠狠踩在艾拉腿上。随着皮肉如刀割般绽开,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艾拉拼命向前扑去。她绝不能躺着等死。她挥动右手朝男人的 腿部击去,却被对方一拳砸在脸上。她的脑袋猛地后仰,视线模糊,眼睑沉重下垂。
"我们做任何事需要理由吗,丫头?"男人用平静的语调说着,仿佛这只是他扼杀的又一个普通日子,又一条平凡生命。
艾拉昏昏沉沉地把头歪向左侧,看见他赤着双脚。那裸露的脚掌皮肤从人类肉体逐渐变成皱褶的皮革状,泛着病态的黄色。脚趾弯曲蜷缩,长长的黑色趾甲深深扎进泥土里。
"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但我做这事并非出于愉悦。"艾拉透过低垂的眼睑,脑袋嗡嗡作响,看见那个男人弯腰抱起一块大石头。"战争就是战争。"
"求求你,"艾拉艰难地低语,舌尖尝到血腥味。"你没必要这样。"
"我必须..."男人的声调变了,音调拔高。他的脉搏加快,气息中带着一丝恐惧。
当石头落在几英尺外的地面上时,艾拉瑟缩了一下。这时她才注意到空气中另一种气味,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
这气味莫名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低沉的咆哮过后是树枝断裂声、树叶沙沙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切归于寂静,艾拉在意识边缘游离,天旋地转。
她不知道在泥土里躺了多久,才勉强拖着身体靠向树干。左臂深深的伤口仍在渗出白色血液,腿上也差不多。被鹰爪撕开的肩部伤口抽痛着,脑袋嗡嗡作响,鼻子像是第三次骨折了。要列举身体哪个部位不疼,恐怕比列举受伤处更容易些。
她闷哼一声,后背抵着树干挺直,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然后用爪子 从衬衫上撕下布条包扎伤口。有太多无解的问题萦绕心头:尼西阿内尔的伤口会感染吗?失血会致命吗?这里的植物花卉与人世相同吗?有同样的疗效吗?这个世界的伤会在另一个世界显现吗?
想到最后那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她将其抛入脑海深处并封锁起来。纠结于此对她毫无益处。母亲总教导她要专注于力所能及之事,而非沉溺于不可控的变数。
"先止血。处理能处理的伤口。其余的事,兵来将挡。" 艾拉忆起母亲在乔兰·布洛克坠马摔断股骨后说的这番话。当时人人都说乔兰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更别提后来竟能重新行走。 "若总为未至之事忧心忡忡,反倒容易忽略眼前危机。恐惧与慌乱,艾拉,这些才是真正的杀手。"
艾拉闷哼着将亚麻布条紧紧缠在手臂伤口上,白浊血液仍在渗出。
她呆坐的时间仿佛有一小时之久——也可能仅半小时或长达两小时——直到空气中飘来熟悉的气息,随后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让你逃跑的。"塔姆辛从树影斑驳的林中现身,那双生动的蓝眼睛在白光下闪烁,瞳孔已收缩成细缝。
"我跑了。没用。"
"至少你还活着。"塔姆辛跪在艾拉面前检查她临时包扎的伤口。
"可没你的功劳。"
"你是个大姑娘了。不需要我牵着手照顾。能走吗?"
"不确定。"
"试试就知道。"塔姆辛搂住艾拉的后腰将她拽起,过程中收获连串痛呼。
当艾拉左腿承重时,一阵剧痛猛然窜过小腿。
"这样就行了,"塔姆辛说着后退一步观察着埃拉。"在这里伤口愈合得很快,只要不是致命伤。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行动,几小时后你就会没事的。"
"会感染吗?"
塔姆辛摇摇头。她转过身,让埃拉靠着附近的树休息。女人跪在地上检查爪痕,注意到泥土上沾着的白色血液。她抬起头:"另一个呢?"
"我不确定。我没看清...我以为他要杀了我,但后来好像有别的东西过来把他赶走了。你怎么知道有两只?"
"好吧,"塔姆辛说着,用手搓了搓泥土,"除了土壤里的爪印,我在那边血泊里发现的那只太年轻了。维特尼尔绝不会派一只雏鹰单独出来狩猎。尤其是追捕碎片的任务。他们应该知道还有其他人在附近徘徊。"
"一只雏鹰?那个年长的人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塔姆辛站起身。"这是维特尼尔氏族对他们幼崽的称呼。那些还没长出羽毛的雏鸟。"
"维特尼尔,"埃拉重复道。"那只鹰。"
"嗯。"
"为什么要杀我?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是谁。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他们能得到什么,而是别人会失去什么。就像我说的,我们的人分裂成了许多派系。有些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战,有些人固守旧的方式,还有一些人寻求更好的未来。很可能他们是在寻找" "看看你是不是维瑟尼尔的孩子。当他们发现你不是时,好吧......"
"但我们不是同一条血脉,你却没有试图杀我。为什么?"
"不代表我不想。"塔姆辛微笑道。"阿玛特凯想建立一个我们并肩而立的未来。维什尼尔则不然。"塔姆辛将手搭在艾拉肩上。"别总想着那个男孩。这场战争中死去的年轻灵魂太多了,还会有更年轻的生命逝去。维什尼尔猎人从不是容易对付的猎物,无论年龄大小。来吧,今天我们得加快速度。能让维什尼尔猎人闻风而逃的东西不多,而我来的路上没发现任何尸体。这意味着那个猎人和吓跑他的东西很可能都还在这片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