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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束缚与破碎Ⅳ:帝国与尘埃> 第十八章 抉择铸就吾辈

第十八章 抉择铸就吾辈

  厄运纪元3081年冬·贝罗纳

  特鲁西尔嘶鸣 当瑞斯特用硬毛刷划过马匹的侧腹时。在他前往焦土之地期间,特鲁西尔在帝国马厩受到了精心照料,但遗弃它的内疚仍不时啃噬着瑞斯特的心。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动物爱好者,但这匹马正在改变这一点。瑞斯特为这匹马总共积攒了六把刷子和梳子,仔细想来,这比他一生中拥有的任何其他物品的变体都要多。

  上次在焦土之地前最后一次停驻贝罗纳时,他随身携带的书籍中有一本名为 《论马与人,及为何前者优于后者》, 作者奥尔加·乌尼米。书名有些冗长,所以他在心里简称为《论马与人》。

  这本书详细阐述了保持马匹良好养护的重要性,并概述了每种刷子的具体用途。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显得过分讲究,但瑞斯特却欣赏这种精确性。每件工具都有其用途和定位,每件都是为达成特定目的而独特打造的。不仅如此,他还享受这种例行程序,这种有条不紊的重复。而特鲁西尔的毛发如丝绸般柔软这个事实,更增添了这份愉悦。

  "嘘——"他轻声说道,一边用空着的手拇指抚过马匹的脸颊,一边继续刷拭。"听说在向东行军前,我们能获准在城里休整一昼夜。我会给你带苹果回来。"

  马匹轻声嘶鸣,左右摇晃着脑袋,前蹄不停地刨地。

  "还有胡萝卜,是的。"瑞斯特一边用空着的手再次轻抚特鲁西尔的脸颊,一边刷去马肩上那块特别顽固的干泥块。

  "我不喜欢胡萝卜。给我带点糕点和奶酪来。"声音从身后传来,尖细而带着嘲弄。

  瑞斯特微笑着,微微转头看见妮拉走近,莉娜在她身旁。他不认为马儿若能说话,会发出哪怕稍微类似那个声音的语调,但他已经学乖了,什么都没说。

  "如果特鲁西尔不想要糕点,那就给我。还有奶酪。"妮拉用手轻碰了碰瑞斯特的肩膀,然后亲昵地挠了挠特鲁西尔的口鼻。"如果我们合作,就能弄到糕点 和 苹果。薇雅拉会和你分享的。公平交易?"

  瑞斯特后退一步,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塔恩·皮姆曾经告诉过他,一个人对待动物的方式最能判断其内心。即使是害怕动物的人,也能表现出温柔。

  "你和马说话时它们会回答你吗?"莉娜双臂交叉,绿色长袍刚好及不到脚踝。战斗期间她不在伊尔纳恩。她、哈尔马克兄弟和其他领事们与许多治疗师、医护员和学徒一起留在北方约十英里外的后方营地。

  "除非你会说马语,"瑞斯特笑着说。

  "这是个笑话吗,瑞斯特?你讲笑话有进步了。托明会..."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托明 应该 会喜欢这个的。"

  瑞斯特对莱娜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他感觉即使知道该说什么,那些话也无济于事。言语很美好,但在面对失去时往往苍白无力。

  一个手肘戳了戳他的肋骨,他转头看见尼拉站在身旁,正朝莱娜那边偏头示意。莱娜已经沉默下来,此刻正望着远处的城市发呆。

  他又走神了。

  "托明 会 喜欢的。"尼拉挽住莱娜的手臂,然后抚摸着特鲁西尔的鼻梁。"事实上,我觉得特鲁西尔和托明长得特别像。"

  莱娜轻轻笑出声,把尼拉的手臂往自己肋部搂得更紧了些,然后挠了挠特鲁西尔的下巴。

  "干嘛愁眉苦脸的?"她低声说,然后和尼拉一起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别费心去理解,小子。"瑞斯特没注意到马格纳斯走近。"女人是另一种生物。她们更聪明、更强壮,还像蚊子吸血一样以我们的困惑为食。要是有人说不是这样,那他准在撒谎。"

  瑞斯特抬头看见加拉蒙和马格纳斯,后者试图把手臂交叉在胸前,结果发现另一只手臂已经不在了没法支撑,只好皱起眉头。

  马格纳斯看着瑞斯特耸耸肩。"就像我说的,还是感觉它在那儿。总之你们几个,收拾好东西赶紧 滚进城去。今晚你们和第四军团都获得休整。第十八和第七军团将负责守夜,明早向东进军。"他脸上明显浮现出恼怒的神情。"塔雅·坦布雷尔命令第一和第四军团在贝罗纳多驻留一段时间。"

  当妮拉和莉娜走向帐篷时,加拉蒙抓住了里斯特的手臂。"没你的事。我们另有安排。"

  破败的帐篷 和匆忙搭建的木棚屋在贝罗纳白色城墙外蔓延,像雾气的触须般延绵数英里。劣质烟囱喷吐着黑烟,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跺脚声和争吵声充斥着空气。

  居住在这座城市外围临时搭建区的人们——数量必定以万计——看起来和在伊尔纳恩战斗过的士兵一样伤痕累累。其中一些人本应出现在分诊帐篷里。

  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走过,右腿残肢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帐篷间的街道,整张脸布满疤痕和水泡,眼睛部位只剩下纠结的肉团,看起来是她两个女儿在为她引路。

  里斯特本可以在脑海中继续罗列这些伤情,但他可能会在那里站上数月。直接找出那些看起来没受伤的人反而更快。无论他们处于何种状态,无论还剩下什么肢体,每个人看起来都精疲力竭,皮肤上覆满污垢,眼睛深陷。

  帝国士兵和骑兵以八人一组沿着宽阔的主街行进,腰间佩剑,人群在他们面前分开。起初,里斯特觉得这种武力的展示 太过头了,但他观察得越久就越明白:贝罗纳就像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药桶。

  这些人失去了一切,大多数人已跋涉数百甚至数千英里。他们疲惫不堪、支离破碎、饥肠辘辘、痛苦万分。短短两百英尺内,他就数出至少六场斗殴。一名男子向骑手投掷石块,转眼间就被淹没在一片黑红相间的皮甲浪潮中。

  "若你曾疑惑我们为何而战,"加拉蒙倾身低语,"眼前景象便是部分答案。精灵摧毁东海岸诸城已逾数月,难民仍不断涌入,他们的人生被夷为平地,至亲只能在焚尸堆中燃烧。"

  一个男人撞上里斯特的肩膀,连连道歉,用手帕捂着嘴。他双眼充血流泪,眼睑结满黄色痂皮。深色溃烂从手帕后方龟裂蔓延。

  里斯特曾在 《战争艺术》中读过关于疾病与肮脏的论述。整章整章都在讲述不费一兵一卒让城市陷落的方法。其逻辑无懈可击——当足够多的敌人被迫挤在基础设施无法承载的狭小空间时,崩溃随之而来。空间消失,粮食消耗速度远超生产速度,瘟疫开始蔓延。最终大军压境时,城市早已自行瓦解,更像坟场而非堡垒。

  苏玛拉·图赞笔下的描述曾充满诗意,以智取胜而非蛮力,不损一兵一卒夺取城池的妙计。但眼前场景毫无诗意与精妙,只有野蛮、残忍与恐怖。

  两个男人拖着辆铺着稻草的手推车经过,车上躺着个女人。他们都盯着地面,双手抓着木制把手处血迹斑斑,布满裂口。

  那女人已经死了。她的双腿自膝盖以下全碎了,绷带和夹板都没能固定住断骨。若非里斯特上过战场,光看外表可能还认不出她已经死了。但他现在很清楚死人是什么模样——皮肤惨白,胸口不再起伏,身体完全静止。

  "要是乌拉克人或精灵发动进攻,这些人都会被屠杀..."

  加拉蒙没有回答。这并非疑问句。结果显而易见。如果城门已经关闭,说明贝罗纳城即将人满为患。要是守卫开门放这些人进城,就等于宣判了死刑。诚然他们能暂时躲过乌拉克人或精灵的刀剑,但疫病会像野火般蔓延,几周内就会饿殍遍野,尸骨成山。

  里斯特不羡慕要做这个抉择的人。开城门等于让全城人慢性死亡,闭门不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城墙下送命。

  "南方也是这般景象吗?"里斯特盯着帐篷边那个静止不动的男人。棚屋缝隙间漏下的阳光与淡红月光交织在他身上,双手双脚连同眼口都布满深黑色污痕。 痨病。

  "据我所知没有,"加拉蒙回答,"虽然有些地方情况比其他地方更糟,但乌拉克人似乎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了北方。"加拉蒙看着里斯特,慢慢理解了他问题背后的真正含义。他的嘴角绷成一条严肃的直线,犹豫片刻才继续道:"我没收到来自格莱德或其他村庄的消息。没有新信件,也没有新报告。"

  里斯特回望着加拉蒙,随后将目光转向那些从棚屋门口窥探的面孔——肮脏而凌乱的人们。

  他的心在绞痛。

  自从离开伊尔纳恩后,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能再次听见母亲那过度热情的声音,或是听父亲花上几个小时讲解不同花朵的花粉如何影响蜂蜜的味道,进而影响蜜酒的风味。

  "有几支军队驻扎在西伊利安纳拉,"加拉蒙继续说道,"我相信你父母一定平安无事。由于乌拉克人和精灵的阻隔,来自南方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在北方继续战斗,相信南方的部队也是如此。"

  "就算我想回去,他们也不会允许,对吧?"里斯特知道答案,但他想亲耳听人说出来。他需要从加拉蒙口中听到这句话。

  加拉蒙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除非接到命令。否则你会被当作逃兵处理。"

  逃兵会被处决。这是他从《奥尔杜罗·阿兰塔的 帝国锻造》中知道的,但 战争的艺术 他也曾建议处决常备军中的任何逃兵。他明白这个原则:如果士兵可以毫无后果地放弃职责,一支军队在初次遭遇困境时就会迅速崩溃瓦解。这种全面的报复威胁正是防止社会崩溃的关键。父母们实践着这一原则,以确保孩子走在正道上。而这往往是阻止盗窃或谋杀的唯一威慑——这个事实本身就发人深省。对于社会的道德框架而言,这是个健全的原则。但理解它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它。

  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发现一个事实:书面文字与现实事物存在距离。这是一种专注于冷酷坚硬逻辑的方式,完全不顾及行为中的人性因素。逻辑一直是里斯特所珍视的东西。它至关重要且无可辩驳。但最近的经历正玷污他对逻辑的热爱。

  "里斯特?"加拉蒙向前倾身,迎上里斯特的视线。

  里斯特对他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点了点头。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上百名长矛兵分成两个方阵排列在贝罗纳主城门两侧,他们背部挺直,目光警惕。数名瓦孙迪黑棘战士随时待命,居高临下地监视着任何胆敢靠近城门的难民。上方的城垛上,弓箭手严阵以待。

  第一和第四军团的士兵穿过集结的卫兵队伍进入城市,他们头顶上方是森然耸立的铁闸门尖刺。

  "我们要去哪?"瑞斯特挤过拥挤的街道时问道。尿液的恶臭与本该是新鲜面包的甜香混在一起,呕吐物的刺鼻气味冲淡了薰衣草和迷迭香的芬芳——瑞斯特确信这些气息在战前本该是美好的。

  "你现在才问这个?"

  "我想换个话题。"当瑞斯特和加拉蒙刚离开营地时,他并没有问这个问题。那时似乎并不重要。无论加拉蒙要带他去哪,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选择余地。虽然他获得了正式骑士资格,但加拉蒙仍是执政官,仍是他的导师。况且,他信任这个人。

  加拉蒙闻言大笑起来,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当加拉蒙带领着 瑞斯特穿过贝罗纳的街道,经过城市中心的巨大城堡时,瑞斯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带往何处。

  一座高塔矗立在城市东北角。由白色石材雕凿而成,高度是周围建筑的三倍,低垂的云雾遮蔽了塔尖。宽阔的桥梁和走道从塔基向外延伸,仿佛这座高塔就是贝罗纳城墙内所有生命的中心点。就连阿尔纳斯拉的宫殿都不像这座高塔这样让瑞斯特屏息。塔身宽达数百英尺,石面上刻满符文标记,红黑相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拱形开口处延伸出阳台和平台,以令人眩晕的高度俯瞰整座城市。

  但比起肉眼所见,当他越靠近那座高塔,空气中就越是剧烈地波动着"星火"的能量。在阿尔纳斯拉时,莫腾皇帝曾说过,贝罗纳——就像首都一样——是少数能让世界本质与"星火"之力产生共鸣的城市之一,只有那些能感知它的人才能体会。

  瑞斯特在阿尔纳斯拉待得太久了,以至于这种感觉在他脑海中已沦为背景噪音,如同潺潺流水或酒馆里的喧闹。初入贝罗纳城门时也是如此,但随着每一步向高塔靠近,那股嗡鸣愈发强烈深沉,最终化作实体般的存在——耳中奔涌的轰鸣,血液里燃烧的悸动。相比之下,阿尔纳斯拉的感觉不过是一缕细流,微不足道的点滴。

  他停下脚步,用手指按压太阳穴。此刻的感觉已强烈到在耳中咆哮,思绪也随之混沌。

  "会适应的。"加拉蒙将手搭在瑞斯特背上,引着他绕过两个为发霉面包争吵的妇人。

  "这叫人怎么..."他紧捏鼻梁,几乎要把骨头压断,"简直...震耳欲聋。"

  "并非所有'星火'驾驭者都能像你我这般深切感知,绝大多数人根本毫无感觉。你对'星火'比旁人更敏感。随着力量增长,这份敏感也会增强。过滤它需要时间。给自己找个分心的事。专注呼吸。缓吸,慢呼。感受肺部和胸膛的起伏。"

  瑞斯特按照指示行事,闭目凝神,通过鼻孔吸入空气。他短暂地闭上眼睛,继续向前走,加拉蒙的手搭在他背上。

  人群不断碰撞着他,或撞到肩膀,或擦过腿部。他听到模糊的抱怨声和斥责声。他置之不理。别无选择。那嗡鸣声已强烈到吞噬一切,如暴风雨般在他脑海中肆虐。

  “德鲁伊,失落的魔法",加拉蒙在他耳边低语,"第211页。"

  "什么?"瑞斯特咕哝着,手又按回太阳穴,用手指按压着。

  "念给我听。告诉我第一行。"

  "我..."瑞斯特想要争辩,但所有理性思考都离他而去。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在脑海中描绘那本书,快速翻阅书页,停在211页。"根据安格米兰·斯卡斯登、卡佳·兰迪拉、因迪南·穆迪布等人的研究合集,以及其他公认不太可靠的资料来源,我整理出了一份包含129位德鲁伊神的名单。某些更古老的文献暗示实际数量可能更多,但大部分书页已经磨损脆弱,墨迹模糊难以辨认。有些内容被转录下来,但我对这些记录的信任程度,就如同相信一只瞎眼山羊的准确性。德鲁伊血脉似乎在末日纪元400年左右开始衰微,许多神明也随之消失。到了末日纪元1000年,有记载的神明数量骤降至不超过15位,而在荣耀时代末期,关于 德鲁伊的历史几乎消失殆尽。关于德鲁伊神祇的唯一记载包括:雄鹿德瓦林、巨熊比约娜、猎鹰维斯尼尔、野狼芬瑞尔,以及山猫凯甘。”

  瑞斯特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才大声朗读了整整三段文字。但那声音在他脑海中已变得模糊,火花般的颤鸣逐渐消退,他的脉搏也慢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人群从他身边涌过,加拉蒙正对他微笑。

  "好些了吗?"

  "好多了。"瑞斯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他的脑袋仍隐隐作痛,后脑勺传来微弱的嗡鸣,但至少能正常思考了。"谢谢。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即使在阿尔纳斯拉也没有。"

  "那是因为阿尔纳斯拉没有高塔和里面的法师们。我第一次来贝罗纳时,蜷缩在城市西区'跳跃鲑鱼'附近的角落里,"加拉蒙边说边领着他在熙攘的街道上前行,沿途尽是叫卖各种商品的商贩。"我在那条小巷躺了好几个小时,路人从我身上跨过,就像跨过一只染病的老鼠。同期入门的学徒中,有些人只感到空气中有如针刺,另一些人则觉得皮肤发痒。大多数人根本毫无感觉。等你适应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改变...蜕变。要是你经历过伊尔纳恩陷落前的能量,诸神在上,那座城市的空气简直像在呼吸闪电。那真是独特而美妙的体验。"

  瑞斯特权衡着下一个问题,在脑海中反复思索,片刻过去。"我听过皮尼尔兄弟的讲座,读过八本关于解放的不同书籍——尽管这个词仍然感觉很奇怪——但老实说,这一切都感觉...是精心挑选的。太简单了,太非黑即白了。我喜欢黑白分明。我喜欢数字和规则。但如果过去一年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人性如同 石头般灰暗,又似泥浆般浑浊。为什么 你 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实际上发生了什么?"

  这是瑞斯特长久以来想问的问题。他本希望在奥尔杜罗·阿兰塔的 《帝国的锻造》中找到更诚实的答案,但在他看来,原版显然在这个人被派往死岩堡采矿后被销毁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编辑的版本。只有三个人是瑞斯特愿意相信能告诉他真相的。阿妮拉已经死了,马格努斯则倾向于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那就只剩下加拉蒙了。

  加拉蒙的脚步踉跄了一下,他侧过身,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一个长着浓密胡须、胸膛如公牛般宽阔、腹部臃肿下垂的巨人。加拉蒙摊开手掌道歉,那人却耸起肩膀,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高大。

  直到那人再次打量加拉蒙,瞥见瑞斯特,目光落在瑞斯特腰间剑柄上的狮头装饰时,他才退后一步继续赶路。

  "你永远都学不会什么叫含蓄,对吧?"加拉蒙边拍打着自己的衣服边说。当他们靠近高塔时,他示意里斯特跟上。"这个话题需要的时间远超我们现有的,但我认为你应该知道。简而言之,我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无法再认同我加入的那个'秩序'与它后来的样子。"

  从贝罗纳主城门走到环绕高塔基座的围墙,里斯特确信这段时间足够他从林地走到磨坊镇大半路程。火花之力在他脑海深处缓缓沸腾,不断威胁着要将他吞噬。他在脑海中翻阅着 《失落的德鲁伊魔法》 的书页,以此集中精神。

  穿过围墙大门后,里斯特和加拉蒙进入一个环绕整个塔基的宽阔庭院。庭院入口处的白石地面上镶嵌着黑色玛瑙制成的圆环标志,金杆上悬挂着印有圆环徽记的黑白旗帜。

  围墙内侧排列着许多建筑,数百名法师、搬运工、守卫和塔楼工作人员在其间穿梭。庭院里聚集着各等级各派系的法师——穿绿袍的执政官、着灰袍的讲师、银边法袍的大法师和工艺大师。成群结队的学徒、侍僧和见习生走来走去,他们的褐色斗篷与各自派系的代表色混杂在一起。

  拥挤的人群让里斯特意识到自己在阿尔纳斯拉的经历有多么特殊。

  加拉蒙领着瑞斯特穿过庭院,一路上向其他几位法师点头致意。他们从塔基处高耸的拱门通过,那门廊比镀金龙旅馆的屋顶还要高,两扇巨大的金门构成门框。

  塔楼的接待厅通向一个如繁华村庄般生机勃勃的宏伟厅堂。数百英尺高的天花板上装饰着精美雕刻的镶板,上面刻着瑞斯特从未见过的面孔。

  织有金线的华丽红毯铺在白色石板上,各式挂毯、油画和马赛克镶嵌画装点着四壁。他驻足观看右侧弧形内墙上那幅完全用黄金打造的巨型战争浮雕,画面至少延伸了五十英尺——巨龙在空中翱翔,披甲战士在地面厮杀,乌拉克斯人撕碎所有移动的物体。

  他此生从未见过这般奢华景象,就连帝国皇宫也难以企及。

  瑞斯特张着嘴呆呆跟随加拉蒙穿过前厅,登上东北侧的螺旋楼梯。楼梯右侧墙壁排列着十英尺高的壁龛,每个凹槽里都立着青铜、黄金、大理石等各种材质雕刻的塑像。瑞斯特甚至发现两尊用整块黑曜石雕成的塑像,漆黑如夜,随着光线流转闪烁微光。

  他们花了将近一小时穿梭于蜿蜒的走廊和阶梯。每层楼都与前一层同样繁忙壮观——法师们在房间之间穿梭,鎏金红毯铺满地面,墙壁装饰着艺术品和工艺品。就连门把手都是纯金打造的。

  加拉蒙在一扇鎏金大门前停下,门面上镌刻着圆环会的徽记。在其他任何地方,这扇门都标志着最富丽堂皇宅邸的主厅入口,但在高塔之中,它却和其他门一样朴素无华——简直可以说简朴至极。

  门后的房间光线昏暗,窗帘遮蔽着高窗,兽脂蜡烛在石墙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两名男子站在房间中央低声交谈。甚至没等瑞斯特看清他们的面容,仅凭他们黑色斗篷上红金相间的镶边,以及周身荡漾的魔力涟漪,他就认出这二人正是安德拉尔·图兰与费恩·莫特姆。

  站在这个地方,与这两位大人物共处一室,这简直荒谬得可笑。拉斯与艾莉娅·哈维尔之子瑞斯特·哈维尔,此刻竟站在魔法师圆环会的高塔里,与帝国战斗法师团大导师及洛里亚皇帝比肩而立。这感觉就像丹恩那些荒诞故事般难以置信。

  "啊,加拉蒙。来得正好。"费恩·莫特姆依旧带着瑞斯特初见时那种漫不经心的魅力。 他眼中仍是那种专注的神情,那种摄人的气势。"来点葡萄酒?"

  加拉蒙摇头致意,向费恩和大导师问好。"图兰大导师,这位是瑞斯特·哈维尔,帝国战斗法师团的兄弟。"

  年长的男人又向前迈了一步,烛光柔和地照亮他皮肤上深深的皱纹。如此明显的衰老意味着这位大法师已近暮年——但这段岁月究竟有多长?里斯特曾听人说图兰已经历九百多个春秋。根据他在多种记载中读到的内容,法师的寿命长短如同普通人的寿命一样参差不齐。有人活过四百个夏天,也有人活到八百岁。但确实存在一些法师活过千岁的例子。里斯特很难想象亲眼目睹如此漫长时光从身边流逝会是怎样的感受。

  在阿伦恩之井旁的石室里经历意志试炼时,里斯特并未真正意识到安德拉尔·图兰的身材如此高大。虽然身形瘦削骨感,但他比里斯特还要高出几英寸。

  安德拉尔凝视着里斯特,仔细打量着他。大法师冰冷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情绪。

  "我记得你,"他声音嘶哑地说道,没有了风之力和灵之力线缆的放大效果,此刻听起来远没有那么不可战胜。"你的意志试炼...很有意思。"

  里斯特不禁思索这个男人为何这么说,为何选择"有意思"这个词。这个词里隐含的微妙意味没有逃过里斯特的注意,这种微妙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猜想:大法师看到了里斯特所看到的。

  "死灵帝王向我讲述过你的功绩。"安德拉尔看向手持酒杯、双臂交叉的费恩。"他认为你具有独特的潜力。伽拉蒙尊者也是这么认为。而我...尚未被说服。"

  范恩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从身旁的桌上拿起第二杯酒。"总是这么严肃啊,安迪拉。即使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在你...'年轻'的时候。"他把酒杯递给瑞斯特。"来杯酒吗,哈维尔兄弟?恐怕你会需要它。"

  "呃...好的。"瑞斯特看向加拉蒙,后者好奇地扬起了眉毛。"我是说,不用了。谢谢。"他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酒杯。"好的。"

  瑞斯特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已经相当喜欢上葡萄酒了,并且想到如果告诉马格纳斯自己拒绝了洛里亚皇帝的敬酒,对方会怎么说。

  "哈维尔兄弟。"范恩指向几英尺外环绕着一张矮桌的三张黑色皮沙发,然后慵懒地倒在一个靠垫上。他向后仰靠,翘起二郎腿,右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还记得我们在阿尔纳斯拉图书馆的谈话吗?"

  瑞斯特和加拉蒙在范恩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而大主教则坐在第三张沙发上。

  "记得,莫尔坦皇帝。"

  "请叫我范恩。你现在已经是正式兄弟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兄弟会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打破了我的记录。"

  瑞斯特尴尬地回望着,这让皇帝露出了笑容。

  "你还记得吗,瑞斯特,我们谈论过空气中那种震颤,那种有节奏的振动?你说在阿尔纳斯拉感受到过?在这里你也感觉到了吗?"

  仅仅是"嗡鸣"这个词的提及,就让瑞斯特的感官瞬间被淹没。低沉的嗡鸣在他耳中回响,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强忍住闭眼按压太阳穴的冲动。环视四周,他发现自己几乎能"看见"能量从三个男人身上脉动而出,就像 石块投入水中泛起的涟漪。集中精神后,他发现尽管安德拉尔·图兰身上也有能量流动,但这位老战团长与加拉蒙或费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说图兰是投入湖中的石子,加拉蒙和费恩就是巨石。

  瑞斯特再次在脑海中翻开书页,用文字安抚自己,那嗡鸣声逐渐消退。

  "你的反应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费恩啜饮着葡萄酒说,"我猜加拉蒙跟你说过他在贝罗纳的初次经历。在那之后数年,我像朵春花般新鲜地穿过主城门,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吗?"

  瑞斯特摇了摇头。

  "五分钟后我就吐在了石阶上。接着昏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那年我六岁。"皇帝大笑着向后靠进硬坐垫,又喝了一口,"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不常对人讲这个故事。但多数人无法理解,而你懂,对不对?"

  瑞斯特猛灌了一口此前滴酒未沾的葡萄酒。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味道——正是三姐妹战役前喝过的埃特鲁斯产葡萄酒。加拉蒙曾说费恩私藏了几桶。"我就像无法思考,"他抓挠着手臂说道。那种感觉让他浑身发颤。"...无法呼吸、无法聆听、无法感知。它直接...接管了一切。"

  "看你现在的状态,显然找到了集中注意力的方法——容我补充,比我当年快得多。是什么?"

  "书籍。"

  "书籍?"安德拉尔·图兰的声音里混杂着好奇与怀疑。

  "就是书籍,"瑞斯特确认道,"包括您写的那些—— 《控制论研究》 与 《火花:无限可能性 研究》。 当那种感觉过于强烈时,我就在脑海中默读书页。这能让我平静下来,重新聚焦。"

  "有意思。"宗主前倾身子晃着酒杯,"这么说你读过我的著作?"

  "各读过三遍。"

  "有何见解?"

  "《控制论研究》 第一百一十二页 在伊尔纳恩救了我的命。"

  身旁的加拉蒙向后靠去,露出微笑。

  "能问问为何召见我么?"瑞斯特话刚出口就抿紧了嘴唇。此刻与他同席的是宗主、皇帝和仲裁者。其中任何一人都能在瞬息间将他撕成碎片。他很清楚提问者不该是自己,可他向来憋不住问题。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欣赏直言不讳的人。我让加拉蒙先别告诉你,直到你来到这里。”皇帝缓缓点头,向安德拉尔·图兰示意。

  这位年长的原体抿了一口杯中物,然后将其放在矮桌上。“哈维尔兄弟,你听说过阿卡里安人吗?”

  里斯特在记忆中搜寻,翻动书页,阅读文字。他的思绪停留在第二百七十九页的... 《德鲁伊,失落的魔法》 –令人惊讶的是。“阿卡里安人是厄运纪元三百零七年成立的一支精英战斗法师教派。每个成员的力量都远超同侪,他们的能力通常涵盖了秩序法师会的所有元素亲和力。根据关键历史记载,创始成员共有九人。他们...”

  当里斯特发现安德拉尔·图兰正张大嘴盯着他时,他停了下来。他向右瞥见加拉蒙笑得合不拢嘴。

  莫特姆皇帝只是大笑,喝完了最后一点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用酒壶重新斟满。“你吸收信息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获准进入图书馆以来,你读了多少本书?”

  “一百二十七本。”

  “页数呢?”

  “四万九千零五十一页。”

  “这座塔底下的院子里有多少尊雕像?”

  “十三尊。”

  “你来这里时爬了多少级台阶?”

  “总数?还是按楼梯分段计算?”

  "这些废话到此为止。"安德拉尔摇头道,"你的记忆力令人印象深刻。但这保不住你的脑袋。在战场上,力量才是制胜关键。记住每次利刃刺穿你身体的位置,对你毫无益处。"他正襟危坐,"奥术使徒是传奇。他们是已知世界出现过的最强大的法师。解放战争前共有十二位,如今仅存三人。其一是名为维尔玛·塔利赛尔的女人——愿厄菲阿尔提尔灼烧她的灵魂;其次是皇帝费恩·莫尔顿,史上最年轻的入选者;最后是仲裁者加拉蒙·卡利尼姆。"

  现在轮到里斯特目瞪口呆了。加拉蒙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

  "成为奥术使徒意味着掌控火花本源,与其合而为一,理解它的流动与变化。"费恩前倾身体,"奥术使徒不是锻造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就像凡人穷尽一生锻炼也移不动山岳,没有足够天赋的法师永远成不了奥术使徒。在阿尔纳斯拉图书馆时我告诉过你,加拉蒙坚称你有潜力成为传奇英雄,成为被后世传颂数个世纪的法师——一位奥术使徒。如今" "精灵不断深入我国腹地,叛军在埃菲利亚各地制造混乱,是时候验证这个论断的真伪了。是时候弄清你究竟是谁。"

  里斯特张嘴欲言,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从费恩移向加拉蒙,又转向安德拉尔。

  "如果你选择踏上这条路,"费恩继续说道,"我要让你明白,这将是你短暂人生中所做过的最困难的事。你会感受到超乎想象的痛苦。你会日以继夜地训练。你会将自己的灵魂逼至极限,然后超越极限。你的骨骼会疼痛难忍,你的灵魂会如同烈火灼烧。这不是一个可以轻率做出的决定。你必须知道,走上这条路的人极少能成为阿卡里安。我能感受到你体内的力量,但这类力量就像树根一样。不挖掘出来,我们永远不知道它扎得有多深。"

  "那些失败的人会怎样?"

  "许多人耗尽自己,有些人会死...死得很痛苦。"加拉蒙挺直身子。他的表情阴沉下来,目光冰冷而坚硬。"听我说,里斯特,你不必这样做。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就像对妮拉一样,里斯特已经逐渐理解了加拉蒙的行为方式和语气。那人的声音里浸透着真实的恐惧。

  "如果这值得一说的话,"安德拉尔·图兰懒洋洋地用手指沿着酒杯边缘滑动,"我认为你活不下来。光是测试环节就能淘汰绝大多数候选者。这就是为什么被选中的人如此之少..."

  "如果我成功了呢?"里斯特将目光转向费恩·莫特姆。

  那人向里斯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火花驾驭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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