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收复
厄尔肯里姆以东精灵营地——毁灭纪3081年冬
萨拉拉沉默不语 当她穿过寂静的营地时,柱顶的灯笼照亮了黑夜。猩红的帐篷在她四周林立,绣着金色雄鹿的旗帜在微风中飘扬。这是已逝国度卢尼希尔的家徽,如今重生为努米利昂的标记——所有自由精灵的象征。
每个经过的精灵都弯腰行礼,同时将手放在胸前,轻声道出:"德拉莱德"。
她点头回应这些问候,脚步从未停歇,也未曾驻足。表面上看她平静如水,面容坚毅。她知道这一点,因为她花了数百年时间完善这种姿态。作为德拉莱德,她是族人仰望的希望灯塔。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她是他们永恒的依靠。这很累人,但必不可少。
与她外在表现的平静相反,她的内心一片混乱。她能感受到维尔米尔的心跳,他的肺叶充盈着空气,利爪深深陷入身下柔软的泥土。
这条龙与贝里斯和尼马克斯一起蜷缩在营地边缘,但他的意识与她同在。当他拼命试图缓解她的痛苦时,温暖通过契约涌来,但她将他推开。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活着的埃尔托尔,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凝视的重量...这比她预想的要耗费更多心力。
两名卫兵在她私人帐篷入口处立正站岗。他们都穿着金红相间的盔甲,双手紧握长柄大刀的刀柄。
当她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时,他们虽然提出异议,但还是顺从了。
帐篷本身呈长方形,宽度大于长度,可容纳三到四人居住。一盏小油灯放在她床铺旁靠近帐篷后部的位置,右手边的小桌上还放着另外两盏。
当身后的帐帘一合上,萨拉娜就踉跄了一下,双腿不听使唤地发软,胸口仿佛被掏空后又塞满了石头。
她跪倒在入口处的地毯上,颤抖的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发间。诸神诅咒他竟如此对她。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为再次见到旧主的那天做好了准备,想好了要说的话,计划好了要做的事。 做但她多么天真,竟以为任何准备都足够应对。有些伤口深得永远无法愈合。
万德里安女王的声音在萨拉娜身后响起:"纳维尔。"
指挥官。
萨拉娜用钢护手的冰冷金属抹去眼泪,挣扎着站起来。她挺直脊背,握拳抵胸:"米亚纳里。莱尔·萨因——"
"无需道歉,萨拉娜。"万德里安·露尼希尔女王站在帐篷入口处,一袭金线刺绣的深红长裙垂至膝下。万德里安具备精灵应有的一切特质。她优雅美丽,坚若钢铁又强似钻石。手臂线条精瘦有力,白发如雪。
万德里安抬起手凝视萨拉娜的双眼。她绕着萨拉娜走动时裙裾轻摆,最终停在桌边。看到蜡烛旁的玻璃瓶时,她挑起了一边眉毛。
在摧毁人类城市伊斯特洛克并开启"光复之战"后,范德瑞恩将这瓶酒赠予了萨拉娜。葡萄采自努米利恩西部的藤蔓,这些是仅存能追溯血统至凯尔杜因沃土的葡萄藤。在莱纳利翁浓密的树冠下,葡萄难以生长。这瓶酒堪称稀世珍品,是往昔风味的遗存。
"我一直在等待,"萨拉娜说着朝酒瓶偏了偏头,脱下手甲用手掌根部揉了揉眼睛,"等我们赢得这场战争。等我们夺回被窃取的一切。"
"我们已经等待了四百年,萨拉娜。"范德瑞恩引动火花,用纤细的气流包裹瓶塞将其提起,"我觉得够久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女王将两个木杯滑过桌面,斟满酒后将其一递给萨拉娜。
范德瑞恩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液,仰首深嗅时高挺的鼻梁微微颤动。她摇头浅笑,抿了口酒。女王发出悠长的愉悦叹息:"多么奇妙,如此..."她凝视着帐篷顶篷沉思片刻,继续道,"...轻浮之物竟能提醒你为何而战。"她凝视着 玻璃杯。"不过,我想葡萄酒并非轻浮之物。它是历史与文化,是时光与艰辛。我们在凯尔杜因的祖先们不知疲倦地在葡萄园劳作,拒绝使用火花之力,坚守古老的方式。这葡萄酒是他们的遗产,是我们保存在玻璃中的传统...本质上,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生活方式..." 凡德里恩抬起目光,点头示意萨拉拉女王希望她饮下。"原谅我,我跑题了。"
萨拉拉依言而行,轻晃酒杯嗅闻香气。有人说他们能从酒中辨别出各种气味——樱桃、桃子、栗子、橡木。萨拉拉觉得这些人都是在胡说八道。她只闻到葡萄酒的味道。香甜,果味,令人愉悦。仅此而已。然而口感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她或许分辨不出那些细微差别,或许不懂得欣赏其中的精妙,但这酒让她想起了家乡。它醇厚,浓郁,温暖。
"我们必须允许自己拥有这些小确幸,萨拉拉。"凡德里恩朝她手中的酒杯示意。"我们现在处于战争时期。永远不知道赫拉娅何时会选择召唤我们投入她的怀抱。不要为了期待可能发生的事而压抑这些享受。拥抱它们,让它们填满你的渴望。让它们成为你的动力。我们不能坐等命运展开。我们必须亲手锻造命运。"凡德里恩走回桌边,低头看着萨拉拉钉在那里的地图,红色墨水标记着努米利翁已经收复的土地。女王的声音变得冰冷。"你去见了埃尔托尔·戴萨纳。"
这不是一个问题。
"是的,米亚纳里。"
"我猜你这么做必有缘由,为何不先与我商议?"范德琳的目光从地图移向萨拉娜,细细打量着她。"那条幼龙和它的驭龙者。埃尔托亚说了什么?"
"他证实了那些传闻。一条新龙破壳而出。我们必须..."
萨拉娜见范德琳抬手示意,便噤了声。
"我们必须按计划行事,萨拉娜。我以荣誉起誓,定会竭力查明此事,但我们必须坚守立场。"
"Du haryn myia vrai, Myia'nari." 感恩戴德,我的女王.
范德琳抿了口酒,颔首道:"能否容我问个私密问题?"
萨拉娜点头。女王本不必请示。范德琳给予萨拉娜超乎礼数的尊重。
"重逢的感受如何?你的心绪怎样?"
萨拉娜仰头痛饮,鼻息深长。"四分五裂,"她呼着气说道。双臂交叠,怔怔望着帐篷壁上一块暗红的空白帆布。"我无法将记忆中的埃尔托亚与那个将我们生生撕裂的恶魔重合。这次相见反而更痛苦——因为他根本不像恶魔。"萨拉娜转向范德琳,毫不掩饰情绪。"真的不像,范德琳。他看起来还是那个导师,那个挚友。还是那个倾囊相授的精灵,教会我荣誉真谛,指引我成为驭龙者。他塑造了如今的我。"
"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超乎想象的可能性。"凡德林走到萨拉娜身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没有不可腐蚀的灵魂。善恶之分不过是人类为了以最简单形式理解对错概念而创造的词汇。但这些词汇本身毫无意义。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无法将对错简化为如此基础的形式,这不过是理论上的空谈。"
凡德林将茶杯放回桌上,重新斟满自己的杯子,也为萨拉娜添上。"埃尔托亚·戴萨纳并非邪恶。他不是 怪物,不是恶魔,也不是神明。他只是个精灵,一名德莱德战士。仅此而已。他既能行善也能作恶,既会正确也会犯错。但正是通过他的行为,以及追随者的所作所为,导致我们无数同胞丧生。他曾是你的导师,却也是摧毁你所爱一切的屠夫。他背叛了我们,背叛了你。他追捕屠杀的德莱德战士,数量多到难以计数。"女王轻声叹息。"来吧,有些东西你必须亲眼看看。"
萨拉娜跟随 凡德林走出帐篷,女王的光辉护卫立即在两侧列队护送他们穿过营地。护卫始终只有六人,不多不少。每位护卫都穿着安瑟林钢锻造的光滑板甲,鎏金点缀。可动式肩甲顶端装饰着冲锋的雄鹿,胸甲上则镌刻着太阳图案。与军中其他将士不同,他们铠甲上的衬布不是深红色,而是金边白底。
他们都是努米利昂最伟大的战士,剑刃大师,火花艺术家。即便是萨拉拉本人,要想突破他们的钢铁防线也会倍感艰难。
"阿拉伊斯·阿纳尔,德莱德。"他们的指挥官奥尔迈尔·莫里丹向萨拉拉点头致意。这位高挑精瘦的精灵有着修长结实的手臂和锐利的眼神,在萨拉拉刚出生时就已经历上百场战役。一个活着的传奇。
萨拉拉回以同样的礼节,微微鞠躬。在她心中,能获得与莫里丹同等尊敬的人寥寥无几。她的父亲就是用这位精灵的故事将她抚养长大的。
一路走来,经过的精灵都没有鞠躬致意。对即将带领他们走出黑暗的领袖来说,鞠躬远远不够。每个精灵都单膝悬跪,膝盖离地仅一寸之遥, 握剑的手置于剑柄之上。这是他们在范德林禁止跪拜后形成的礼仪,象征着时刻准备为她而战。
行至营地某处,帐篷的颜色由深红金黄变为素雅的米白,标识着从人类铁矿中获救的精灵聚居区。矿井攻陷后她一直没来探望,愧疚感至今折磨着她。她实在无法面对人类对她同胞的摧残。
驻守此处的卫兵不着盔甲,不持武器。深红束腰外衣披在肩头,亚麻长裤垂落凉鞋之上。范德林停下与其中一人交谈,随后示意莫里丹:"在此等候。"
"米亚纳里。"莫里丹和日辉守卫们呈一字排开。
"把你的剑交给奥尔迈尔,"万达伦对萨拉娜说,向前走去并示意她跟上。
萨拉娜依令而行。
"你的血管里流着阿奇隆的血脉,萨拉娜,"当萨拉娜跟上时,万达伦说道。女王唇边的微笑带着悲伤与同情。"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战士。但你仍会像其他人一样流血,仍会感受到心碎的痛楚。"
萨拉娜边走边低头看着地面,既是为了避开万达伦的目光,也是为了注意脚步。
"感受你的悲伤,"万达伦继续道。"让它流过你的全身。但也要感受你的 愤怒."万达伦的声音提高,喉咙里发出低吼。"感受对我们同胞所做之事的愤怒。感受对 埃尔托尔·戴萨纳 对我们同胞所作所为的狂怒, 他的 同胞。感受那团烈火。"
万达伦将手放在萨拉娜的肩甲上,声音变得柔和。"抬起你的目光,萨拉娜。不要移开视线。"
在他们面前,帐篷分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空地,数百名巴尔德尔排列在边缘,他们白色的光芒黯淡。当她集中注意力时,她能感受到空气中火星的嗡鸣,看到灵魂、空气和火焰的丝线在那些盘腿而坐的法师周围旋转。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移向万达伦带她来此的目的所在。
"他们被岩石四面围困如此之久,以至于拒绝睡在帐篷里,唯恐被困其中。"凡德琳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忧虑,声音的颤抖中带着愤怒。"这些石柱给了他们慰藉,庇护他们远离黑暗。"
萨拉拉环顾四周,只见精灵们或躺在泥土中,或三五成群蜷缩着。他们挤得如此紧密,就像看着一个蚁群。每人都穿着埃瑟希尔最精美的蛛丝织物——那些蓝黄绿红的华服鲜艳夺目。他们明明刚用温水沐浴过,头发梳得齐整,皮肤擦得干净。他们受到的是王室般的待遇,却仍蜷缩在泥土里,仿佛连自己的影子都会来加害他们。
愤怒在萨拉拉胸口闷烧,她咬紧了牙关。
"除了矿井,除了黑暗与石壁,绝望与痛苦,他们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生来就带着镣铐与枷锁。被带到地面只是为了让其知晓光明——知晓那些永远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凡德琳说话时,萨拉拉感觉到她正汲取着"火花"中的大地与精魂之力。"我们的人民世代为奴,生来就相信自己与地里的泥土无异。"凡德琳从帐篷带出的酒杯突然裂开粉碎,葡萄酒如鲜血般溅落。她颤抖的手仍握着杯子的残片。女王的长袍翻飞扬起,气流如丝线般环绕着她。力量如浪潮般从她身上涌出, 如同心脏般跳动。她看向萨拉娜。"瓦尔马歇尔卢林负责他们的融合工作。他让布拉吉尔给他们讲述过去的故事,展示我们的习俗与文化,教导他们荣誉之道和武器使用,教育他们如何选择瓦鲁尔及其意义。但有时这些还不够。"
凡德瑞恩长叹一声,然后把手放在萨拉娜的脸颊上,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我对你的要求有多高。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认为你能胜任,就不会对你提出这些要求。"
"以我的荣誉起誓,我的女王,我属于您。无论您要求什么,我都会完成。"
凡德瑞恩温柔地笑了,拇指轻抚过萨拉娜的脸颊,然后转身望向营地中数百名蜷缩在一起的精灵。"向他们展示他们是安全的。给他们一个相信的理由,就像你为我们所有人所做的那样。但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施加在他们身上的黑暗必将得到惩罚。埃尔托尔·达萨纳不再是你曾经认识的主人。那个精灵已经死了。他只是残留的躯壳。我需要知道你愿意做必须做的事。"
萨拉娜望着那些被解救的精灵,心中怜悯与愤怒交织。她单膝微屈,右手按在剑柄上。"他将血债血偿。以我的荣誉起誓。"
他必将以血偿还。以我荣誉起誓。
"起来。"万德里恩拽着萨拉拉的胳膊将她扶起。"虽然感谢你的礼节性下跪,但我希望你能教这些精灵如何站立,而非如何跪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洛瑞安人很快就会袭击我们。等他们看到我们在等待厄菲阿尔提尔之月亏缺的时候。"
"您为何如此确定?"
"因为这是我会采取的策略,而费恩·莫特姆虽有多重身份,但绝非蠢货。那轮月亮给他的法师们带来了优势,这种优势会随着血月西沉而消失。事实上,我很好奇他们为何至今仍未进攻。"
"我们的侦察兵报告有大批洛瑞安士兵在艾肯瑞姆集结,其中不少来自斯维达西亚。或许他们正在整军。"
万德里恩闻言瞳孔骤缩。她沉重地点了点头:"所以他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地方。让侦察部队加大力度。截获情报,清除巡逻队。尽可能多抓活口。我要知道洛瑞安人在哪儿睡觉,在哪儿排泄,唱什么歌。我要知道费恩·莫特姆早餐吃什么。萨拉拉,情报决定战争胜负。"
"我会将命令传达给将军们。关于这次袭击呢?我们该如何准备?"
万德里恩的手指划过地图:"你可曾读过" "《战争艺术》," "苏马拉·图赞所著?"
萨拉拉摇了摇头。
"她是战争时代的人类战术家。在战争艺术方面有着非凡的头脑。如果说人类懂得什么,那就是毁灭与死亡。"范德林交叉双臂。"苏马拉提出,赢得战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摧毁对手的战争能力。我们首先夺取了石海附近的矿场,现在必须继续这条道路。"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通过矿场,我们夺取了他们的铁矿。接下来,必须夺取他们的粮食、黄金和通讯能力。我们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切断血液供应,肢体就会死亡。切断足够多的肢体,身体就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