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轮回
厄尔肯瑞姆——末日纪元3081年冬
雷鸣阵阵 滚过天际,闪电的光芒劈落在远处玛尔·多鲁尔山脉上,而埃尔托尔正站在俯瞰厄尔肯瑞姆的山丘顶端。
城市上空染着一层鲜艳的粉红色调,血月被浓密的黑云遮蔽。数百盏灯笼标记着环绕城市内区的两道城墙,还有更多灯笼散布在向外延伸的房屋建筑之间。但与向东向南延伸横贯大地的灯海相比,这些摇曳的火焰都黯然失色。
数周以来,已有近五万士兵从西部集结到厄尔肯瑞姆周边地区。另有二万人驻守商人隘口,还有五万人在卡塔甘。埃尔托尔本希望所有一百二十 两万大军驻守于埃尔肯里姆,但要在一个地方养活这么多张嘴几乎不可能,尤其在这片大陆正陷入肆虐的混乱之际。乌拉克人烧毁了青山以南的田野与谷仓,而西部诸城又遭精灵焚毁,粮食供应捉襟见肘。
事实上,帝国已支离破碎。南方的补给线已然中断,商旅不敢上路通行,若没有死岩堡的铁器供应,军队很快就要拿着木棍作战。
更糟的是,精灵们对局势了如指掌。焚毁尖塔城与霍姆城后,他们止步不前,隐匿在那道雾墙之后。
这正是埃尔托尔本人会采取的策略。洛瑞安军队被迫驻守得越久,补给就越匮乏,恐惧就越深入骨髓。若演变成消耗战,帝国将在精灵踏过废墟时自行崩溃凋零。唯一的转机是:精灵素来不以耐心著称。当荣誉与荣耀近在咫尺时,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这并非他们的天性。
埃尔托尔将凛冽的空气深深吸入肺中,抬头望向云隙间若隐若现的血月。自那个他牺牲一切的夜晚算起,已有四百年未见此月。
轻柔的脚步声引起埃尔托尔的注意。沃拉努尔翩然而至,蓝黑相间的长袍在身后翻飞。他微微颔首:"埃尔托尔。"
"兄弟。"埃尔托尔望向沃拉努尔,但这位精灵径自走过他身侧,驻足远眺地平线。"睡不着?"
"是我在逃避" "睡眠","他说道,双手在背后交握。
"我能否请教一个关乎内心的问题,老友?"与莱娜和佩伦诺——赫拉娅拥抱他——艾尔托亚已习惯了人类的处事方式,但与沃拉努尔相处时他仍秉持着精灵的传统。
沃拉努尔点点头,颈部肌肉绷紧。
艾尔托亚站到沃拉努尔身旁,两人一同眺望着埃尔肯里姆,那灯海与遥远的地平线。"你和塞莱瑞恩如何承受失去约尔蒙与伊尔基亚的痛苦?还有赫罗斯蒙达与埃里桑?"
"不太好。"沃拉努尔唇边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仿佛试图凝聚些许欢愉的假象,却只能看着它消融殆尽。"我们共同翱翔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于我而言他们就像时光本身般永恒。他们的缺席..."
"就像缺失了部分的自己。"
沃拉努尔点头,微微转头让艾尔托亚能看见他眼中血月的光芒。"我想把他们撕成碎片,艾尔托亚。"
艾尔托亚不必询问就明白沃拉努尔指的是卡伦·布莱尔与提瓦尔。"沃拉努尔——"
"我要将他们肢解殆尽。"他向前一步。"与我同行。有赫利奥斯和卡拉克斯在塞莱瑞恩身边,我们能让整片黑森林燃起熊熊烈火。把他们统统烧光。"
"若我们离开,兄弟,精灵们会将此地整个吞噬。埃尔肯里姆有二十万生灵——"
“让他们去死吧!”沃拉努尔怒吼道,脖颈上青筋暴起。天空中爆发出一声咆哮,赛勒瑞恩与她的灵魂伴侣同样愤怒。巨龙从头顶的云层中冲出,蓝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紫色的光芒。瞬息之间,赫利俄斯出现在赛勒瑞恩身后,遮蔽了月光。两条巨龙盘旋着,沃拉努尔的胸膛剧烈起伏。
沃拉努尔向下指着山脚下的城市。“他们是谁?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或长相,不了解他们的内心。看看我们,埃尔托尔。我们是精灵,”他 揪住自己左耳尖细的末端。“如果我们不是德拉莱德,这些人早在几个世纪前就会屠杀我们。”
“但我们 现在 就是德拉莱德,沃拉努尔。”埃尔托尔抓住沃拉努尔束腰外衣的领子,手指深深陷入棉布中。“我们曾立誓要保护下面那些人。保护那些需要我们的人。”
“你说起话来像议会那帮人。”沃拉努尔对埃尔托尔嗤之以鼻,身后天空中闪电划过。“像阿尔维拉一样。”
埃尔托尔咬紧牙关,抓着沃拉努尔衣领的手指愈发用力。赫利俄斯在他身后降落时大地震颤,巨龙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赫利俄斯低下脖颈,阴影笼罩着埃尔托尔,前肢深深陷入泥土。
塞勒莱恩在丘陵下坡处落后于沃拉努尔,利爪将她固定原地。她的体型仅有赫利俄斯一半,但本身仍是庞然巨兽。她面庞两侧的犄角粗壮光滑,如深冰之色,外扩的角度宛如晨星之刺。她的肌肉精瘦有力,既迅捷又强壮。
两头巨龙在灵魂同族上方巍然屹立,天空中雷声隆隆。埃尔托亚能感受到赫利俄斯胸中闷烧的怒火,巨龙保护本能正占据上风。他的狂怒将使阿尔戈纳的烈焰都如同篝火般渺小。
片刻之后,沃拉努尔将手覆在埃尔托亚手上——后者仍抓着精灵的衣领——摇了摇头。他的语气不啻为一声悲叹:"乌夫林·米尔,阿卡尔。米娅·萨利尔·塔纳希尔·米尔。"
原谅我,兄弟。我的痛苦正吞噬着我。
这句话在埃尔托亚耳中回响,他凝视着沃拉努尔的双眼。数百年来,他目睹这位精灵逐渐变得阴郁,愈发封闭自我。
埃尔托亚松开沃拉努尔的衣领,双手扣住他的太阳穴,将两人的前额相抵,随后紧紧拥抱了这位同族。二者素来并不亲近。在陨落之前,他们... 他们原本不过是萍水相逢,维系彼此关系的不过是共同的选择。但此刻,埃尔托尔紧握着沃拉努尔,仿佛这位精灵是他此生最亲密的朋友。他紧握着,仿佛那是阿尔维拉,那是佩伦诺,那是他失去的每一个人。如今幸存者寥寥无几,他们真正拥有的只剩彼此。
沃拉努尔挣脱拥抱转身面向城池,塞勒瑞恩低头将鼻尖轻抵在他胸前。
惊雷撕裂天幕,暴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拍打着埃尔托尔的皮肤。他仰起头,任凭雨滴砸在脸上浸透衣衫。赫利欧斯展开双翼形成遮棚,阴影在地面蔓延,雨势随之减弱。银龙向前探身,将头颅轻蹭塞勒瑞恩的下颌,喉间溢出低沉的呜咽。
埃尔托尔拨开脸上的湿发走向沃拉努尔,后者颓然跌坐在地,目光穿透雨幕望向远方。
埃尔托尔叹息着在沃拉努尔身旁坐下,早已浸透的草地在身下发出咯吱声响。
他们沉默地坐着,雨点敲打在两条巨龙的鳞片与翼膜上,雷声在头顶炸裂,闪电划过地平线。
"我亲眼见证了他们堕落的模样,"沃拉努尔终于开口,"约尔蒙和伊尔基亚。我看着黑暗吞噬了他们。但他们曾是我的全部。"
"我知道。"埃尔托亚向前倾身,双臂环抱膝盖,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理解沃拉努尔的痛苦。失去佩勒诺曾让他陷入黑暗,但这并非关于他自己。
"我从不后悔多年前我们所做的一切。"沃拉努尔吸了吸脸颊,摇了摇头。"骑士团已经走到尽头,腐朽不堪。但我确实后悔没能让更多兄弟姐妹看见光明。我记得每一张面孔,每一条巨龙的咆哮。它们萦绕在我的梦境。"他擦去眼中的雨水,"我曾想创造更好的事物,值得为之奋战的东西。"
沃拉努尔挤出的短促笑声如同葬礼柴堆般沉闷。"告诉我,兄弟。"他将视线从雨幕笼罩的地平线转回,与埃尔托亚四目相对,"如果我们建立的新秩序并不比旧的好,那么摧毁旧秩序的意义何在?"
埃尔托亚希望自己能给出答案,但这个问题已困扰他许久。
当他们静坐时,蒂瓦尔在德拉卡尔迪尔神庙对他说过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我不会再让任何同族入土为安。不会再撕裂任何一个灵魂。不会凭你称为朋友的那个怪物——被你奉为皇帝的那个恶魔——的只言片语就动手。"
起初,当沃拉努尔告知埃尔托亚和莱娜蒂瓦尔背叛时,埃尔托亚怒不可遏。那种怒火比他经历过的任何情绪都要炽烈。她是他最亲如妹妹的人。即便在自己兄弟陨落后,他仍视她如家人。她 曾是 若非血脉相连,便是羁绊相系。她的背叛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脏。
但慢慢地,愤怒褪去化为悲伤,最终转为理解。蒂瓦尔并未背叛他。她只是遵从了内心的召唤。卡伦·布莱尔和他的魂裔们是阻挡他们种族灭绝的唯一屏障。她一直都是守护者,永远被助人的渴望所驱使。这是她的本性。
"埃尔托!沃拉努尔!"莉娜的声音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沃拉努尔和埃尔托对视一眼,随即起身。
莉娜穿着全副白色铠甲大步走来,深金色头发紧贴面颊,雨水顺着她的肌肤滚落。
"我巡逻回来时在帐篷里发现了这个。"莉娜举起一张羊皮纸,走到赫利俄斯羽翼的遮蔽下。她眼眸幽深,眉头紧锁,愤怒刻在脸上的纹路里。她把羊皮纸塞进埃尔托手中。
"他们要见面,"她咬牙切齿地说,"在东边山丘上的古老神殿。"
"是埃利亚拉神殿?"沃拉努尔越过埃尔托肩膀读着信件。
埃尔托:
是时候谈谈了。 达尼林山顶的少女神殿见。
我们会等你。
萨拉拉
"萨拉拉·伊桑..." 埃尔托盯着这个名字,手指轻抚墨迹。这是他万万没想到会看见的名字。"不可能。她不在三姐妹那里。她..."
"不管是不是她,我们都得去。"莉娜的声音里翻滚着怒意。
埃尔托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像是打了个结。
"莱娜是对的。我们必须去。"沃拉努尔抱起双臂,低头盯着埃尔托尔手中的信。"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是我们最后的族人了。"
埃尔托尔点点头,听到翅膀拍打声后抬起头。卡拉克斯越过山脚下指挥帐篷后的树梢,降落在赫利俄斯身后,雨水从他的鳞片上飞溅开来。
"我们会去的。"埃尔托尔折起信纸,攥在手中。"我和沃拉努尔。"
"什么?"莱娜猛地转向埃尔托尔,目光冷硬如铁。
"妹妹。"埃尔托尔伸手想搭上她的肩膀,却被她一把拍开。
"别把我当小孩,埃尔托尔。我没耐心陪你玩这套。"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沃拉努尔又转回来。他会像往常一样对她坦诚相告。"你还没准备好,莱娜。"
"没准备好?"
"那个精灵龙骑士杀了佩莱诺。"说出这话时埃尔托尔胃部绞痛。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并不享受在莱娜心上捅刀子的感觉,但这是必须做的。"他们扯下了梅兰塔的翅膀,撕开她的胸膛,拧断了她的脖子。"
莱娜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她踉跄后退,仿佛被埃尔托尔当胸揍了一拳。
"他们杀了他,"她低声说,"他是个好人。"她咬紧牙关,面部肌肉抽搐着,"他们就这么杀了他。"
"是的,如果有机会你会杀光他们所有人。"
"你不会吗?"莉娜向艾尔托靠近一步,歪着头直视他的眼睛。接下来的话不是疑问句。"你不会的。"
艾尔托摇了摇头。
"他是我们的兄弟,艾尔托。他比我优秀,当然也比你优秀。"雨水混着泪水从莉娜脸颊滑落。她推了艾尔托一把,戴着护甲的手重重砸在他胸口。"难道你不爱他吗?你没感受到他的离去就像 我感受到的那样吗?是我疯了,还是你冷酷无情?"她又推了他一把。"回答我!"
"我当然爱他,"艾尔托平静地说。"但他已经不在了。"
"是他们把他从我们身边夺走的。"
"而我们夺走的更多。那天晚上我们杀了他们多少亲人?在'陨落'之后的岁月里又杀了多少?如果你问他们,我打赌他们会觉得这远远不够平衡。"埃尔托亚将折好的信塞进湿漉漉的口袋,推开莱娜的手捧住她的脸颊。"我会一直感受佩勒诺的空缺,直到赫拉雅带我离开这个世界。他是我的兄弟,我爱他。但每颗心哀悼的方式不同。你的心需要流血,需要愤怒和哭泣才能愈合。而我的心必须继续前进,否则就会破碎。"
当埃尔托亚说出这些话时,赫利奥斯的心灵轻触着他,龙魂中涌出温暖。他们的心一起破碎,伤口既加倍又共享。
莱娜凝视着艾尔托亚的双眼,随后抬起左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她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Vir væra vëna aier andin," 埃尔托亚低声呢喃。"Nur anis, aiar alura."
我们会再见到他们的。现在,让他们安息吧。
莱娜轻轻点头。"你和沃拉努尔去吧。你说得对。我会在他们开口前就杀了他们。"她放下埃尔托亚的手,退后一步。"如果是陷阱呢?如果他们想引你出来呢?"
"我倒要看看谁敢设陷阱抓他。"沃拉努尔仰望着赫利俄斯高耸的身影。
巨龙微微移动,暴雨顿时倾泻而下,雨点敲打着地面,溅在仰望着灵魂伴侣的埃尔托亚脸上。
赫利俄斯巍然屹立在众人之上。无休止的雨水拍打着巨大的翅膀,深红月光在覆盖他身躯的黑色鳞片海洋上闪烁。他低下头, 让埃尔托亚能将手放在他的鼻吻上。"让他们试试。"
雨下得更大了, 当埃尔托亚和沃拉努尔飞向达尼尔山巅的古神庙时——那里位于埃尔肯里姆以东约五十英里。雨势如此之大,加上赫利俄斯飞行的惊人速度,埃尔托亚不得不紧贴在龙鳞上,闭着眼睛,让思绪融入赫利俄斯的意识中。
没有比这更崇高的存在了。他们合二为一。灵魂、心灵、血液、眼睛、鳞片、肢体。埃尔托亚不过是灵魂伴侣的延伸,赫利俄斯亦是如此。雷声在天空中翻滚,一道闪电在埃尔托亚左侧的乌云后炸开。在他右侧,沃拉努尔骑在塞勒莱恩的颈背上,白色板甲紧贴着深蓝色的鳞片。
没过多久,前方几英里处就显现出古老神庙的废墟。但赫利俄斯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废墟上。他紧盯着废墟旁那个庞然巨物。这条巨龙的身高是倒塌神庙的两倍,明显比卡拉克斯还要庞大,粗壮的脖颈和有力的双翼令人震撼。
即使隔着这段距离,赫利俄斯锐利的双眼仍能看清那生物背部与双翼上令人惊叹的赤红鳞片,以及胸前与吻部点缀的深金色鳞甲。无论是埃尔托尔还是赫利俄斯,在任何地方都能认出这条龙,尽管它比埃尔托尔最后一次见到时庞大了许多。
维尔米尔。
一个精灵站在巨龙足边,金色铠甲与红色布料与维尔米尔的鳞色交相辉映。
无需言语,赫利俄斯与塞勒莱恩同时调整翼角,乘着狂风俯冲而下。
尖啸与怒吼撕裂夜空,打破了持续拍打的翼声与雨幕。透过赫利俄斯的视野,乌云中跃动着漆黑身影,闪电不时照亮那些带翼的阴影。
究竟有多少巨龙幸存下来,潜藏在莱纳利昂的疆域内?自从精灵退守丛林后的岁月里,埃尔托尔始终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当数十年演变为数个世纪后,他几乎放弃了这个念头。那些年间的厮杀如此惨烈,无数巨龙与龙骑士永远消逝。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龙护卫就是"羁绊者"最后的遗存。
赫利俄斯收拢巨大的双翼,如断坝之水般轰然坠向大地,狂风猛烈地拍打着他的鳞片。若非埃尔托亚紧贴着龙颈,让鳞片与身体严丝合缝,他早被甩下龙背。当赫利俄斯落地时,他的利爪因自重陷入泥土,埃尔托亚深深吸气,鼻腔里充满翻涌的泥浆与新鲜雨水的气息。
就在埃尔托亚睁眼直起身的刹那,雨中诡异的寂静渗入骨髓。暴雨自带某种奇特的禀性,能唤起纯粹寂静无法企及的安宁与凝滞感。
他驻足仰望云幕低垂的天空,任冷雨拍打面庞。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这一刻都值得感恩。
最后深吸一口气,埃尔托亚用气流织就护盾,滑下赫利俄斯的脊背,军靴陷入浸透雨水的草地。
塞勒莱茵在赫利俄斯身旁降落,巨翼振起的狂风使雨幕形成螺旋。
沃拉努尔翻身下龙:"看见天象了吗?"
埃尔托亚点头。
"我数到七处。"沃拉努尔望向云层,又转头看向等候着的维尔米尔与萨拉娜。巨龙在骑主身后投下阴影,低垂头颅紧盯新来者。"八处。准备好了吗?"
"没有。"
"若生变故?"
"便斩杀之。"
埃尔托亚转身踏过湿草走向萨拉娜与维尔米尔,赫利俄斯紧随其后,沃拉努尔与塞勒莱茵并肩同行。
"好久不见了,师父。"萨拉娜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她向前迈步,左手搭在腰间剑柄上。她没有戴头盔,长长的黑发被雨水紧贴在头上。
看她穿着卢尼瑟的红金盔甲真是怪异至极。当年她初到德拉卡尔德里,在火之摇篮中捧着维米尔的龙蛋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渔家女。自那以后,她只穿过德莱德的白钢盔甲。
"你称呼我这个头衔更是久违了。"
"从那以后我用过不少称呼叫你。"
雨声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萨拉娜凝视着埃尔托尔,胸膛缓慢而平稳地起伏。她不断逼近,直到相距仅十英尺,手始终未离开剑柄。维米尔绷紧身体,低下头,颈部的红金色鬃毛竖起,露出狰狞的獠牙。
这头巨龙的眼睛像狼一样,永远流动着熔金般的光芒。当它初次为萨拉娜破壳时,整个骑士团都在传扬:世间最美丽的巨龙诞生了。如今看到它完全长成的模样,埃尔托尔知道这个说法毫不夸张。
"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多话要说呢,师父。"她在"师父"这个词上刻意停顿。萨拉娜偏着头,目光始终未离开埃尔托尔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谈话时你还试图说服我背叛族人。那时候你可说了不少。"
"我以为你死了,萨拉娜。如果我早知道——"
"你就会亲自来杀我?"
"不,我..."
"别玩这些把戏了,直接说明召集我们来的目的。"沃拉努尔向前一步,却被维尔米尔突然越过萨拉娜的动作逼退——后者猛然昂首,发出震天怒吼。
赫利奥斯和塞莱瑞恩同时摆出战斗姿态,龇牙咧嘴露出利齿。若这三头巨龙开战,整座山谷必将化为灰烬。
艾尔托尔正欲开口,却被混杂着翼拍声的龙啸打断——七头巨龙冲破乌云从天而降,正如沃拉努尔所言。它们在暴雨中盘旋俯冲,最终重重落在众人周围,爪下飞溅起大块泥土。
他认出其中几头参加过三姐妹战役:那对翅膀上留着赫利奥斯爪痕的赤鳞龙,以及紫鳞、黑鳞和蓝鳞的三头巨龙。
艾尔托尔扫视着未参与三姐妹之战的剩余巨龙。首头龙他并不认识;次者体型更为庞大,翠绿鳞片间点缀着乳白纹路——这是德拉维尔与其灵魂伴侣伊鲁莱安;第三头拥有淡粉色翼膜与暗黄鳞片的,正是洛玛丽的灵魂伴侣安德拉克斯。这些老相识他都了然于心。
七头巨龙缓缓逼近,胸腔发出低沉轰鸣,它们颈后的灵魂骑士们端坐在黄金铠甲之中。
赫利俄斯猛然前扑,前肢的利爪深深插入埃尔托尔两侧的地面。巨龙左右甩动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的怒火如实质般冲刷过埃尔托尔的身躯。
巨龙的怒意让空气震颤大地动摇。
其他龙族眼中闪过片刻犹疑。论体型与力量,他们无一能与赫利俄斯匹敌,甚至连接近都做不到。若真动起手来,加上塞勒莱恩站在赫利俄斯身侧,恐怕没有生灵能活着离开此地。
唯有维米尔坚守阵地。这条龙将身躯更贴近萨拉娜,颈鳍高高竖起,嘴唇后咧,胸膛鼓起。虽然体型仅有赫利俄斯的三分之二,维米尔已是精灵龙族中最庞大的存在。他肌肉虬结,肩背宽阔,眼神凌厉毫不退让。
萨拉娜深吸一口气,迈步来到距埃尔托尔一臂之遥处,维米尔的头颅始终随她移动,目光始终未离开赫利俄斯。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谈论过去。让我把话说清楚。"她俯身逼近,直视埃尔托尔的双眸。"你焚毁了我的世界。你屠戮了我珍视之人。你杀害了我的导师,让恶魔取而代之。你虽披着埃尔托尔·戴萨纳的皮囊,却绝非他本人。你不过是个苍白的仿品,一道影子,一具空壳。你无话可辩,无事可补。宽恕与你无缘。"萨拉娜咬紧牙关。即便大雨滂沱,埃尔托尔仍看见她脸上滑落的泪滴,他那颗早已漆黑的心脏残余部分轰然碎裂。"我要杀了你。"她摇着头,舌尖抵住下唇内侧。"为你背叛的每一个人。 为你曾发誓要保护的人。我 必将 杀死你,并引领我们的族人重见光明。"
雨势渐急,水花在萨拉娜脚边的水洼中飞溅,顺着她的脸庞滚落。
"但不是今日,因我仍恪守你抛弃的荣誉。不,我要在赫利俄斯之背上与你空战,让你持剑赴死。届时我将直视你的双眼。我会赐予你未曾给予兄弟姐妹们的体面死法。不是因你配得,而是因我本心如此。"
埃尔托尔凝视着萨拉娜,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精灵,这个曾被他视如己出的精灵。当她拒绝与他并肩作战时,他绑住了她和维米尔,将他们留在浮石上,以免他们在第一晚就战死,也让她能冷静下来。但当他回来时,两人都已不见踪影。之后他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传闻,却再未亲眼见过。据传闻所说,他们在安迪拉尔山战役中牺牲了。
此刻望着身披闪耀金甲昂首挺立的她,看着她脸上坚毅的线条,听着她声音中的火焰,他对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愤怒。埃尔托尔没有资格感到愤怒。不,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骄傲。因为每个导师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学生能青出于蓝。
但骄傲之余是羞愧。"问我你为何叫我来吧。"
萨拉娜眼中的泪水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坚硬。有那么一刻,埃尔托尔以为她会重新考虑说过的每句话,但她只是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们听说了一个幼龙的消息。关于人类诞下的白龙。是真的吗?"
"是真的。"
萨拉娜睁大眼睛,身体前倾。"你确定?"
"我没有亲眼目睹龙蛋孵化,但——"
"那你" "并不" "确定。"
"我与他们交战过。"沃拉努尔靠近埃尔托尔和萨拉娜。"那条龙体型太小,不可能是很久前孵化的。"
萨拉拉挑了挑眉。若是别人,埃尔托亚会以为她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谑,但这是萨拉拉——他知道那是强压的怒火。她将目光转向沃拉努尔:"所以你把我们整个种族推向灭绝边缘,现在又想杀害四百年来首位与我们缔结契约的人?"她眯起眼睛,"你说过与他们交战,但没说杀了他们。他们可曾杀死你们任何人?"
沃拉努尔咬紧了牙关。
"杀过。"她微微颔首,"很好。倒省了我们动手。"
"你竟敢!"沃拉努尔大步上前,伸手去拔佩剑。埃尔托亚对他喊叫,但怒不可遏的沃拉努尔根本听不进去。
瞬息之间,局势骤变。
瑟莱瑞恩怒吼着从沃拉努尔头顶扑向萨拉拉。但这头巨龙永远碰不到目标——维米尔以即便在古时也属罕见的速度与力量猛冲而来,重重撞上瑟莱瑞恩的胸膛。随着巨龙扭曲翻滚着砸向地面,大地震颤;维米尔落在她身上的刹那,地面再次震动。
红金相间的巨龙将利爪刺入她的胸膛与腿甲,鳞片迸裂。就在他张嘴要咬断瑟莱瑞恩咽喉时,赫利俄斯旋身甩尾,巨力将维米尔从瑟莱瑞恩身上击飞,这头庞大巨龙在泥地里翻滚滑行,震得地面颤抖不止。
沃拉努尔嚎叫着奔向他的灵魂伴侣。
来自赫利奥斯的纯粹怒火在艾尔托亚体内奔涌,巨龙狠狠撞击维米尔,使他踉跄着倒退更远,双翼在混乱中纠缠在一起。
另外三头精灵龙降落在维米尔身旁,对着赫利奥斯发出刺耳的嘶鸣,其余龙族则腾空而起盘旋警戒。
艾尔托亚的灵魂亲族守卫在塞勒莱恩身前,发出震撼大地的怒吼,赤红颈鬃根根竖立。尽管四对一占据数量优势,其他龙族仍踌躇不前。在他投下的阴影中,这些不过都是些幼雏。
艾尔托亚猛然转向萨拉娜,后者正平静地站着,手按剑柄。"你的 荣誉感去哪了"?”
"我想你会发现是他先攻击我的, 主人." 她再次强调这个词,似乎在重复这个词时找到了乐趣。"如果你的叛徒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那可不是我的错。"
萨拉拉厌恶地盯着沃拉努尔。他已跪倒在塞莱莱因身旁,双手沾满了从破碎鳞片间流出的鲜血,试图给予安慰。从埃尔托亚站的位置看,塞莱莱因能活下来,但伤口很深。
"我可以结束她的痛苦,"萨拉拉说着,示意要拔剑,此时维米尔在她身后起身,甩掉身上的泥泞和雨水。
埃尔特奥尔向星火敞开自己,将五种元素之线引入体内,召唤出了他的尼斯拉尔。刺目的蓝色光丝从他手中迸发,相互缠绕,直至这把光铸巨剑完全成型。
维尔米尔在萨拉拉的头顶发出一声震撼的怒吼,他的颈膜震颤着,双翼完全展开。
埃尔托尔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萨拉娜身上移开。"再敢上前一步,你的灵魂将永远在虚空中游荡,直至时间尽头。别挑战我的耐心。"
萨拉娜朝埃尔托尔挥动刀刃,那姿态活像母亲对孩子摇晃手指。就在她动作的瞬间,三条盘旋的 巨龙降落在赫利俄斯身后,发出震天咆哮。骑乘龙背的驭龙者周围,空气中跃动着火花之力。"慎重选择你的下一步,大师。你或许能击倒我,但即便是伟大的黑日赫利俄斯,也无力对抗八位同族。我言出必行——今天并非取你性命之时,除非你逼我出手。"
她的目光从沃拉努尔转向埃尔托尔:"你可知道当你们像猎杀野兽般追剿同族时,我们蛰伏在莱纳里昂深渊有多煎熬?每一天都是酷刑。身为驭龙者,冷眼旁观世界燃烧、血流成河绝非我们的本性。每夜阖眼躺卧时,我都清楚知道你们正在猎杀我的同胞。我们不敢收容更多同伴,人数过多必会引来追剿。必须让你们相信我们早已灭绝。在漫长等待的世纪里,我痛恨自己的无能。若过早离开莱纳里昂,一切牺牲都将白费。"
"这不是解决之道,萨拉娜。"埃尔托尔收起灵魂之刃,摊开手掌:"我们幸存者已所剩无几。"
"都因为你!"萨拉菈举剑指向艾尔托尔,所有冷静荡然无存。维尔米尔向前逼近,唾沫横飞如雷怒吼,与萨拉菈动作相呼应。"我曾爱过你。我 崇拜 你。"她声音颤抖,握剑的手不住发抖。"而你却让我们沦落至此。你毁了我们。为什么?值得吗?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艾尔托尔再次哑口无言。
"我告诫过自己别让你靠近。告诫过自己不受你摆布,要坚如钢铁。但时隔多年,你仍让我像个孩子般无助。"她深吸一口气,声线恢复稳定。"你该走了。从今日起,你将体会被追猎的滋味。我要把你们逐个斩杀,将你的帝国焚为焦土。"
艾尔托尔抚上胸甲,感受钢铁之下悬挂在颈间的宝石。他已多年未曾汲取本源之力,未曾感受能量奔涌于血脉。若此刻召唤那股力量,便能在此终结一切。他们无人能活着离开。但当他凝视萨拉菈时,蒂瓦尔在德拉卡尔德神庙的话语在耳畔响起。
"他在操纵我们,艾尔托尔。你看不见吗?感觉不到那石头如何扭曲你吗?如何侵蚀你的神志。"
艾尔托尔 确实 感受过...感受过埃菲阿尔提尔的触碰煽动怒火,滋养嗜血欲望。
他环顾四周,看到精灵龙群包围了赫利俄斯,它们的颈冠竖起,肌肉紧绷。
他将手掌贴在胸前冰冷的白色钢制护甲上,感受着精华的脉动。所有力量都需付出代价,精华也不例外。
"动手啊。"萨拉娜的声音穿透了埃尔托尔专注的迷雾。"像当年那样召唤你的血魔法吧。你神明的月亮正悬于天际。"她指向那个在乌云间显露的猩红圆月。"但若你真敢这么做,你和你的魂裔都别想活着离开。这片土地将成为你们的坟墓,我向你保证。"
埃尔托尔的目光从沃拉努尔扫到塞莱瑞恩,又回到萨拉娜身上。他能杀死她,对此他毫不怀疑。但若真这么做,其他人会立即扑向赫利俄斯和塞莱瑞恩。他们绝对无法在这样的猛攻中幸存。
他的思绪闪过留在埃尔肯瑞姆附近营地的莉娜——她的心早已因佩勒诺而破碎。他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这场风暴。还有那个新晋的驭龙者:卡伦·布莱尔。随着其魂裔的孵化,未来的希望之火重燃,这希望曾被埃尔托尔以为自己亲手毁灭...如今这希望必须被守护。
埃尔托尔缓缓将手从胸甲上移开,任凭精华的力量从意识中消退。他向萨拉娜迈出一步,目光始终未从她身上移开。
她纹丝未动。
"你很快就会尝到痛苦的滋味。"萨拉拉的佩刀滑入刀鞘,目光如炬。"滚吧,飞回你的莱茵纳。舔舐你的伤口。等我杀了她和这个叛徒——"她指向正在搀扶瑟莱蕾恩起身的沃拉努尔,"——我会施予你从未给过我的仁慈。我会让你哀悼,任你哭泣。然后我要毁掉这个你用撕裂的世界残骸拼凑起来的新世界。我会把它烧成灰烬,杀光你那颗黑心里还在乎的一切生灵。"
埃尔托尔凝视着萨拉拉的眼睛,转身走向赫利俄斯,雨幕笼罩着他的身影。萨拉拉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言语。该说的都已说尽。她说得对。宽恕与他无缘。他不配得到,也不奢求。每个字都是他应得的报应。既然作出选择,就该像往常一样承担后果。
但这不意味着他会轻易屈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更好的世界。
也许他们建立的新世界并不比摧毁的旧世界高明,但木已成舟。旧世界早已湮灭。可精灵们从东锁城到尖塔城屠尽了每座城池。五十万亡魂。无论这个世界是否更好,他都不会放任他们继续将其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