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隐秘之岛
看见往往取决于你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知道寻找什么来自智慧。而智慧有时会随潮水退去——尤其是当潮水带着獠牙时。—《布林之书》
快。
吉福德几乎没听见这个词。
和许多人一样，他在打盹。尽管雾气弥漫，天气却异常暖和，除了坐着等待无事可做，很少有人能抵抗小睡的诱惑。那些抗拒睡眠的人包括认为睡觉是浪费时间的罗安，以及特蕾莎，布林正在教她们俩识字。
"再试一次，"布林对年长的女人说。
特蕾莎对着布林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皱起眉头，仿佛那些痕迹在侮辱她——也许确实如此;吉福德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确信的是，布林发明了一种新魔法。 我认识的人真是奇妙非凡。
快!
吉福德抬起头环顾四周，寻找泰什的身影。那声音听起来很像他，如果是耳语的话。但他发现泰什正睡在沙地边缘的草地上，雨水也睡在那里。
快!快!快! 这次不止一个声音。这个词由三个或更多声音同时说出。
吉福德猛地坐起，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做噩梦了?"特蕾莎问道，脸上带着感同身受的表情，像是在说： 我懂。
"我做了一个，"布林说，"其实不止一个。"
"让我猜猜，"特蕾莎说，"是米克斯?"
布林皱眉点头。"吉福德，你也 梦到这个了吗?"
他摇摇头，发现莫亚正和泰克钦在一起，原来他们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打盹。他们正沿着营地边缘巡逻，踩着几乎所有人都走过的磨损小径。
"怎么了?"布林问道。
"我想我们有麻烦了，"他说着向莫亚挥手，后者小跑过来——他们的小沙洲上任何两点间距离都不超过五十码。
"什么?"莫亚问，"发生什么事了?"
"树又开始说话了，"他告诉她。
这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泰什和雨水都坐了起来。
莫亚跪在吉福德面前："它们说了什么?"
"就是说——呃——"他努力寻找着不含 卷舌音 的词汇。"我们得——呃——快些。"
"快?快什么?"
吉佛德耸耸肩。"不知道。"随后想了想又补充，"或许是赶去岛上。"
树木并未明说，但自打午后小憩醒来，吉佛德就感觉到：一种不安，一种不断加剧的紧张感。与苏芮共事的经历教会他不能忽视那些萦绕在意识边缘的微妙感受。这些他通常忽略的转瞬思绪，唯有在危机时刻才会突破纷扰显现——就像巨人袭击达尔伦时，他本能地躲进储藏坑那回。当时他并不明白这是"秘艺"的启示，但事后回想，终能看清生命里那些看似循环实则笔直的轨迹。平日吉佛德总难捕捉秘艺传递的细微讯息，但此地不同。在伊思沼泽，那些惯常的耳语都化作了震耳呐喊。
快走!
"罗安?"莫娅喊道，女子闻声抬头。"看看你的标尺。"
当罗安跑向水边那根刻着记号的五英尺测杆时，众人纷纷起身。她弯腰将脸贴近拍岸的浪花，开始计数。
"多少?"莫娅问。
"八。"
"八?之前不是九吗?"
罗安点头。
"帮我回忆下，罗安。八比九少对吧?所以这意味着......?"
"水位已经降到最低点，现在又开始上涨了。"罗安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是在承认一桩谋杀案。
"可你说我们只需要等待。而你"——莫娅转向特蕾莎——"说我们" "可以直接步行" "走到岛上去。"莫娅指着持续渗入顽固雾气的海面。潮水已经退去。沙滩比几小时前更宽阔了，但海水仍在，岛屿始终没有现身。
特蕾莎第一次没有为自己辩解。和罗安一样，她也困惑不解。
在一片沉默中，莫娅转向吉福德。"那些树还说了什么吗?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比如我们该怎么做?"
吉福德摇了摇头。
莫娅用手使劲梳理头发，拉扯的力度大得肯定很疼。"听着，我不是珀耳塞福涅。我需要帮助。你们中总得有人给我点建议。罗安?你可是我们这里的天才。你有什么想法吗?"莫娅来回踱步，手指不断屈伸，仿佛上涨的潮水是个沙漏。
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吉福德意识到。 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像我当初一样，但这个世界正在对她说话。就是这个地方。
想到这儿，吉福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旋转锥体的画面——像个漏斗，又像排水口。 这里的边界更薄， 他想。 世界之间的边界。
罗安脸上露出严肃专注的表情，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开始啃咬发梢。将近一分钟过去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首歌......"特蕾莎开口，又唱起了那个曲调。
"看在特特的份上，特蕾莎，"莫娅说，"求你别唱了。你会把树都吓跑的。"
特蕾莎皱起眉头，眼珠左右转动思考着。然后她开始低声念叨歌词。 "藏匿于雾气弥漫的沼泽，在那可怕的岛屿之上。"
"特蕾莎，"泰什说，"我们就在沼泽里。只是还没见到岛屿。这首歌是错的。"
吉福德转向罗安;她脸上带着那种表情。她的眼睛大睁着，清澈却视而不见，或者说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
"隐藏，" 罗安喃喃道。突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望向水面。
"怎么了，罗安?"
"隐藏，"她重复道，"就在那里，雾中藏着，但它被隐藏了。"
"我们知道，"莫娅说，"好吧，我们其实并不" "知道，" "但我猜至少大家都有这个期望。"
"怎么找到看不见的东西?"罗安问。
布林闭上眼睛，片刻后说道："靠感觉?"
莫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隔着几英里远感应一座岛可不太容易。"
"你说得对，"罗安说，"所以不是这样。摸不到，闻不着，尝不出......"
"听呢?"莫娅问，罗安点了点头。
"怎么" "听" "到一座岛?"泰什问道。
罗安又开始啃咬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她突然跳起来。"奥黛丽!"
"啊?"莫娅说。
"往雾里射一箭。"
"往哪个方向?"
"那边!"她指着浪花的方向。
莫娅目瞪口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她抓起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
莫娅拉弓时众人都保持沉默，吉福德能听到奥黛丽的木弓随着弓弦绷紧发出吱呀声。莫娅抬高瞄准点，松开了手。
嗖。
箭矢破雾而去，转瞬即逝。
扑通。
"水声，"闭着眼睛的罗安说，"再试一次。往左偏一点。"
莫娅又射出一箭。
扑通。
"换个方向试试。"
"罗安，"莫娅说，"你知道我的箭是有限的吧?"
"你是想省箭还是想找到岛?"特蕾莎反问。
"可能根本没有岛，"莫娅指出。
"有 个 岛，"特蕾莎坚持道。
"就算找到岛也没用，"泰什说，"我们还是过不去。"
"往另一边，"罗安坚持己见。
莫娅叹了口气，转身又射出一箭。
扑通。
莫娅的肩膀垮了下来。
快!必须快!没时间了! 这三重声音在吉福德脑海里形成了合唱。"树精灵说我们必须加快，它们说时间不多了。"
"看吧!"特蕾莎说，"连树都站在我这边。"
罗安蹲下身，在沙地上画着线条。"再往右些。"
"罗安，"莫娅用恼怒的语气说，"你确定——"
"快射啊!"特蕾莎大喊。
莫娅叹了口气，从所剩无几的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箭。她看向铁钦，摇了摇头。将瞄准点略微调整到上次射击位置的右方，她将另一支箭射入迷雾中。
叮!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水声，"莫娅第一个断言道。
"确实不是，"特蕾莎附和。
罗恩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明确的沟痕。"再来一次。同一个方向，但不用射那么远。"
莫娅点头，又射出一箭。
叮!
罗恩站起身："就是这个。"
立刻出发!现在就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树精说我们必须立即动身，"吉福德宣布道。
"去哪?"泰什问，"容我提醒，游泳 根本 不在考虑范围内。"
"罗恩?"莫娅询问。
罗恩正朝水面走去。
"罗恩?"吉福德紧张地呼唤。当罗恩专注时，她几乎看不见其他事物。吉福德担心她忘了前面还横亘着危险海域。
罗恩没有停下。她继续前进，步伐坚定而自信。
"所有人，收拾好东西跟着罗恩，"莫娅下令，"快!"
众人疯狂地冲向篝火处。闲散的一天让许多人都把湿衣服摊开晾晒，吉福德也不例外，他的物品散落各处。他顾不上整理，抓起所有东西——连带大量沙子——一股脑塞进背包，还顺手拎起了罗恩的行李。吉福德双肩各挂一个背包，转身时却震惊地僵在原地。
罗恩不见了。
"罗恩?"他大喊，"罗恩?"
这一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莫亚正单脚跳着费力穿靴子，她喊道："罗安?"
"这边!"罗安回应道。
吉福德没等其他人。他踉跄着走下沙坡来到水边。"罗安?"
"在这里!"她喊道。
吉福德循声而去，终于在雾气中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然后他张大了嘴巴。
"这是——"莫亚出现在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倒吸一口凉气。
罗安朦胧的轮廓像幽灵般在海面上滑行。
特蕾莎惊呼："我告诉过你们。我早就说过了!"
"众神之母啊，她在水面上行走!"泰什说。
罗安向他们挥手示意跟上。"快!我们时间不多了!从我插棍子的地方开始，跟着我走。"
吉福德在沙滩上搜寻，直到发现她用来测量水位的棍子——现在插在了新的位置。
"她是怎么做到的?"布林问道，望着平静却令人畏惧的无边海面。
"我不太会游泳，"雷恩承认道。
"通常我游得还不错，但是......"吉福德指了指腿上的金属锚具。
是罗安啊， 吉福德心想。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他是第一个跟随她的人。冰冷刺骨的海水像死人的手一样攥住他的脚踝。他继续前进，水花四溅，令他惊讶的是水位始终没有加深。脚下是一条隐蔽的步道，一座几乎被淹没的桥。"这是暗礁，沙洲之类的东西，就在水面下。"
"陆桥!"特克钦说。
将僵硬的腿拖过水面是个挑战，吉福德在雾气中蹒跚前行。他本就缓慢的速度变得如同龟爬，挥手示意其他人先过。每个人经过时都在海水中激起泡沫。罗恩等候着，对他报以微笑。她接过背包减轻负担，但他依然举步维艰。那条无法弯曲的废腿不断在水中拖行。吉福德不得不用双手推着大腿前进，固定好腿脚，再以此支撑跃动。这个过程枯燥缓慢，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树木为何催促他加快速度。
水位正在上涨。
海水冰冷的死亡之手已从抓握脚踝变成了拍打小腿。这丝毫没有加快他的进度，反而让推动废腿前进变得愈发困难。吉福德从挣扎中抬头，眯眼望向远方，希望能看到那座难以捉摸的岛屿，但眼前只有重重迷雾。
"你觉得还有多远?"
"我不知道，"罗恩回答。
没时间了! 吉福德想起树木的合唱。"你应该先走。去追上西边的人。"
罗恩困惑地注视着他，低头看看海水，又看看他的腿，最后她也望向迷雾深处。"把胳膊搭在我肩上。"
"沃安，你应该自己走。我太慢了。"
"靠着我跳着走。我们不会有事的。"
"但是沃安——你不会游泳。"
"我会。"
"游不好。"
"只要你跳着走就不用游。现在快跳!"
他们在上涨的海水中艰难前行，像一只笨拙的生物，一只长着两条手臂四条腿的螃蟹。身后的沼泽和他们过夜的那片沙滩已经不见了。其他人也是——一切都被白雾吞噬了。放眼望去，四面都是同样的景象：飘浮在表面的不透明白色云雾，看不见的海鸥从中传来鸣叫。
海水渐渐漫过他们的膝盖。
在水下，吉福德能感觉到岩石。他们不再是走在沙滩上了——也许从来就不是。相反，他感觉到光滑的石头、贝壳和其他东西——那些缠绕在他脚踝上黏滑的带状物。大海不仅有手，还有手指。起初他以为可能是鱼甚至是蛇，但当一阵浪涌过时，他看到一簇块茎状的海藻漂过。这就是他脚下感受到的东西。这让他稍微安心，但随波逐流的海藻也让他意识到水已经涨到臀部，跳跃已经无济于事。他那条废腿不再是问题。即使双腿都完好无损，要在这样的水中前进也很困难。罗安的脸上闪烁着汗珠，随着水位不断上涨，吉福德看到了恐惧。
罗安向来不喜欢水。她与水有过的两次接触都既痛苦又可怕。第一次是她因心不在焉跌入新月溪，摔断了脚踝。第二次是在尼思城与珀耳塞福涅一起时，她和其他人掉进地下引水槽差点淹死。这第三次看起来也不太妙。
吉福德不再要求她丢下自己，开始思考如何在游泳时同时拖拽 她 前进。他必须舍弃背包。也许他可以仰面漂浮，让她像爬木筏一样趴在他身上，然后他就能——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那条完好的腿，不是海草。
"你感觉到了吗?"罗安问道。
"继续游，"吉福德说着，用空闲的那只手划起水来。这时他碰到某个坚硬的东西，鳞片状的庞然大物从他指尖滑过。
在水中快速移动并不容易——除了那个擦身而过的生物外，一切都显得迟缓。
"抓紧我，罗安，"他对她说，同时双臂全力划水。
他的双腿派不上用场，但吉福德的双臂很强壮。罗安紧搂着他的脖子，吉福德则奋力划水。他的手臂就像一对强有力的船桨。抬头望去，吉福德终于能看到黑暗中浮现的树影。岛屿已经近在咫尺。这让他嘴角浮现笑意。
我们要成功了!我们就要——
血盆大口咬住了他的腿。
当利齿咬下时吉福德叫出声来，但这声喊叫更多源于恐惧而非疼痛。水下那个生物，那个咬了他的东西有着强大的咬合力却缺乏判断力。它选中的是他那条坏腿——装着支架的那条。
他感觉到它在扭动拉扯，试图撕下他的血肉，但钢制支架如同盔甲般起了保护作用。吉福德用拳头击打那东西，在它松口前狠狠揍了好几下。随后吉福德重新蓄力，竭尽全力向前游去。
他将头部没入水中以获得更大推力，每隔两下划水才抬头换气。他放弃瞭望前方。那样太费时间，而他丝毫不敢减速。吉福德满脑子都是那个生物，以及是否还有更多同类。他不断想象它用利齿咬住罗安的手臂或腿并撕扯她血肉的画面。他能感觉到她用一只胳膊搂着他，另一只胳膊尽力划水，双腿不停踢动。踢腿是好事，踢腿棒极了，至少能阻止怪物靠近。
每一次划水，每一次下潜，每一口喘息，他都预想着那东西利齿咬下的剧痛，或是罗安尖叫带来的更大痛苦。这时他感觉又有东西抓住了他，但这次是手臂。和之前一样，并不疼痛。他举起空闲的手臂准备挥击——
"吉福德!吉福德!"泰什大喊着，"你成功了。"泰什用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握着出鞘的剑蓄势待发。
"直接站到底就行，"莫娅说道。她也在那儿，正伸手去拉罗安。
吉福德摸索着地面，发现水位又涨到了臀部位置，地势正急剧升高。
所有人都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最终瘫倒在新的岸边，气喘吁吁地躺着，浑身滴水却面带笑意。
我们成功了。但我们究竟成功抵达了何处?